听万千清音竞流连,忆昔时匆匆停驻,沉霖不禁莞尔道:“此地依然旧时模样呵,当初嫌怨乐理繁琐,而今自己也识得一曲半调了。”犹记当时与云愔一路北上,途经此地酒楼,他说了一个谜,她猜了几回也猜不着,几乎要疑心他的谜底是自己了,却又为些琐事牵绊,置留了一个空有谜面而无谜底的念想。时年荒凉,那种惴惴不安又掺几分酸甜的心绪已被岁月打磨得粗粝,杜宇声碎,归云无迹,千万里繁华尽失颜色。已被搁置许久的谜底蓦然翻开,多少缱绻幻梦灰飞烟灭,人事非然,却连谜题也被年岁偷换。一仰首,但见那风云无常,亘古如是,她不禁笑颜颓凝,长眉轻拧。
另一当事人却是悠然,云愔踱着缓步,淡若轻云道:“这音鸣城清明圣地,自古文人雅士皆向往之。纵是京师易主,山河换代,恐怕也是这般模样。”
听着他悠长的声调,她的心绪也被拖得绵长平淡,方宽慰,如此也好,互不亏欠,纵是不能做平白知交,彼此坦诚合作倒也不失平稳。调整了乍到故地生出的愁绪,她又换上了笑颜,浮生三千世界变化,自有一张面具以对。
君溟墨紧随着她,一路面无表情,却将她一言一行皆看在眼中。竺清漪也是沉默,双手交握,眉不蹙不展,唇不抿不启,道是毕恭毕敬,又自有一份清高。
一行人相识争似不识之人走在一起,气氛颇为诡异,惟有江千雪一人狎兴浓于酒,碰碰这家的串珠儿,掂掂那家的酒坛子,浑不似古稀老妪。
这样的气氛一直维持到走到一家酒楼旁,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下的伤痕,并没有太多念想。云愔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不动声色道:“那家酒楼闲置了好一段时间,一直无人敢购下打理。去年云家财力稍转充裕,酒楼又是极为廉价,我便买了下来。”
她不知他买这满楼血腥味的酒楼作甚,更不知他提起此事是何用意,尚来不及疑问,江千雪便先不客气道:“这楼里楼外的死了几十个人,先前又是江湖势力管辖,三四年了也没人敢经手,人家唯恐避之不及呢,你还自己送上门来倒贴钱了。”
云愔笑得有些无辜:“那几十个人丧命于我手中,好歹我云暮城云氏也是青白人家,总得打理打理后事罢?再说前辈您看看,如今这酒楼生意哪点不如从前了?”
江千雪打量了一番,酒楼上下皆换了颜色,人来人往笑语喧闹,倒当真胜似从前。不得已,江千雪扁了扁嘴道:“嗯,确实还有点样子,看来便是残羹冷炙也有苍蝇趋附。”
她低笑了一声,江千雪话虽不好听,理却是这个理。一家来路不明又死了几十人的酒楼,无人敢贸然接手,却偏有人捡了这个烂摊子,怎不激起千层浪?于云、竺两个正派家族而言,正是立足的好时机,云愔此举确是巧妙。
她一偏头,却见竺清漪满面漠然,分明不甚喜欢这家酒楼。沉霖有些不解,于理她竺清漪不当拒,而于情她又有何芥蒂呢?再看云愔,谈笑间又移步向里城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似亲昵又还生疏,让她着实摸不着头脑。
几经辗转入了一家庭院,数枝青竹环院,白兰娴静,早桂清癯,又以梅花尽谢,不甚宽敞的中庭亦显寂寥。音鸣城各色声乐皆于此化为乌有,庭阶寂寂,偶有小鸟啄食,人至不去。春风骀荡,暖阳清浅,入瓦缝,落飞檐,四面藤墙高立,青树参差,仿佛将一世繁华隔绝。
“这便是音鸣大师府邸了,想必东使夫妇已候于厅中,一会儿见着了不必太拘束,大师不是计较礼节琐碎之人。”云愔边推开院门,边微笑着解释。
她却偏挑字眼:“什么叫不必太拘束,还不计较礼节琐碎,这言下之意似是暗指我长幼无序,尊卑不分了?”
云愔尚未答,君溟墨便先哼了一声:“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为着这礼节繁缛之事两人没少争过,便是有外人在场也不敛色分毫。
她偏头瞪了他一眼,回敬道:“清明节尚有些时日,某些棺材还是把盖子盖好,免得吓坏了路人。”
正此际,一阵熟悉的笑声自庭中传来:“许久未见,霖儿还是那么牙尖嘴利的。”紧跟着便是两个相挽的身影向院门贴近。
回头对上他们目光的一刹那,她原本分外平静的心蓦然揪了起来。来前便想不过是见见爹娘,纵然分离三五载,亦心知终会相见,便如外出的女儿回家探亲般自然。只是再见他们略微消瘦了的形影,眼角叠笑,鬓染秋霜,还是那一脸微笑,却让她喉头干涩,一时竟默无言。
“怎么?不认识爹了?”老爹抚过她已变回黑色的头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一把扯过他略长了一些的小胡须,低吼道:“天底下除了我家老爹这么形容猥琐,且蓄着把又酸又腐的小胡子,还有谁这么不识体面?”头未抬,话里却是浸满酸楚了。
“你这小丫头,老大不小了说话还这么损,所幸还有点歪脑筋,若是没人家要了便先骗进去再说,可别说是你爹我教的。”老爹揽过她的肩向厅里走,高瘦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背,不让人看到她鲜有的狼狈。
娘拉过她的手,摸着指间因练剑而起的茧,声音还是那一潭乍泻的温柔:“霖儿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爹娘没用,不能保你周全,反成了你的牵绊。”娘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混合不轻不重的药味与芳香,幼时她甚是喜欢。此刻这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却熏得她几欲落泪。
“娘……别说了……你们养育我十五载,不惜同暗月翻脸,始速杀身之祸。做女儿的陨首难报,又谈何牵绊?”她死咬着下唇,声音从齿间跌撞而出,一句话说得零零碎碎,满腔酸涩几要喷薄而出。
娘也甚是动容,抹去了眼角几滴泪花,又笑道:“是娘见外了,一家人说这种话像什么样子……好不容易见面了,当还来不及呢,哭什么……”却又溅出了一星泪光。
她强自镇静,从莫大的喜悦中整理仪态,只是这种纯然的安全感太过难得,让她的心理防线在瞬间崩溃。人生二十载,何人得似此?他们于她最大的恩情便是这份毫无保留的情谊,没有血缘,甚至本是敌对,却能在岁月中酿就信任,不是血亲,更胜似血亲。这对算不上淳朴的夫妇在同她朝夕相处的十五年里,给予她已然冰封的心灵最大的安慰,让她在独自漂泊过太多虚伪假象之后,还有一处避风港。纵然冷漠如她,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逢场作戏多年,此刻却如何也换不上完满的笑容,只能勉强扯着嘴角,压下声音道:“是云愔接你们来的吗?”
娘尚未收拾好情绪,老爹便答道:“说来也是话长,当日石牙山下,我与你娘侥幸逃离墓眠魔爪,在城中藏匿数日,又无法入谷中寻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回夏凉境内,凭借旧时一些人脉沿途打听。但知晓你者不过数人,你又是整日几方逃窜,打听多时无果我们便只好回临泠了。”说到这儿,老爹竟倏地笑了几声,又道:“我们找你不着,倒有人来找我们了。暗月果真卧虎藏龙,渊那小子摇身一变便成了云暮城云氏最后一脉了。他自称是有法子找到我们,便有法子找到你,我们便将信将疑地跟他来了。也呆了有些日子,虽则你未来,然在这儿也无甚坏处,便定居了下来。”
“也不知是安了什么心思……”她嘟囔了一句,对这两个家族无甚好感。
老爹却眨了眨眼,捋着那撮得意的小胡子笑道:“指不定是来巴结……”
她瞪了老爹一眼,没有半点笑意道:“这话自家人说说便算了,眼下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话掂量着点。”她往院子里看去,他们似乎是各自散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抚额叹息一声,又道:“还不知是谁口无遮拦有失分寸呢。”
老爹一脸委屈,眨巴着眼睛,像是一抹眼角这老泪便要纵横了,她没好气地扯了扯老爹的小胡子,拖长了声音道:“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无赖,老爹你给点面子行不行,让女儿出去怎么混啊?”
老爹拉扯过娘的衣袖,攀着娘的肩膀直颤抖:“孩子她娘,女儿长大了都不认我这个爹了,她嫌我给她丢人了,你可千万别跟她那样。”
娘把挂在肩上的老爹拉开,也学沉霖的模样拉下脸道:“我觉得霖儿说得挺好的,老大不小了还跟人家小姑娘似的哭哭啼啼,也不知道我当初看上了你哪一点。”
老爹不干了,站直了身双手抱臂,一脸黑气蒸腾,正经道:“我觉得作为一家之主,我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腔调难得严肃,奈何声线太嬉闹,一句话说出来她忍俊不禁,笑得毫无顾忌。
她笑了一会儿,见老爹非但没跟她顶嘴,还一脸笑意,不禁问:“怎么不说了?”
“霖儿,你好久没这么笑过了。”老爹轻声说道,面容浸在一片飞入瓦眼的暖阳里,褪去了半生劳碌的风霜。
她一怔,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她面上的表情多半是微笑,却从未有人问过真假,甚至自己也忘记了,什么时候曾那样肆意地笑过,又什么时候可以那样无所顾忌地展露笑颜。那段尘封于脑海深处的纯真岁月,便在这一刹那汹涌而出,叫嚣着侵蚀她伪装下的疲惫。
娘拉过她的手,老爹则揽过她的肩,轻声说:“都过去了,有老爹和娘在,便是火海刀山也陪你过。”
娘瞪了老爹一眼,凶了一句:“话也不会说得好听些,什么火海刀山的多不吉利。”片刻间娘的眉目又柔和下来,对她说:“霖儿以后想去哪,爹娘便陪你去。临泠繁华,花都凄美,云暮祥和,沐雨清静。这世间千山万水,你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
她一言不发,只是拥抱着爹娘,享受风浪过尽后的温馨。
少顷,她放开了手,理裳敛容,淡然道:“音鸣大师来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一青衫老者信步而来,须发皆白,笑容坦荡,却是不怒自威。音鸣大师朗声道:“许久不见,沉姑娘别来无恙。”
她笑意浅浅,欠身回礼:“托大师洪福,晚辈尚算安康。”话里却是针锋相对。
音鸣大师摇了摇头,笑道:“小姑娘就是容易记仇,还惦记着那次我提议给云愔之箫伴舞的事?”
“不敢不敢,大师不过是助各位贤士雅兴耳,又不是点名要我伴舞,怎敢有半句怨言呢?”她笑着请音鸣大师进了屋,一干人皆入座。
音鸣大师也是开朗,对年轻人的玩笑话并不扫兴,顺水推舟道:“自是没有半句怨言,分明是句句怨言,怎算半句?也罢也罢,我让子齐上几盏清茶来消消这火气,百年老屋,房产无多,可莫一把火给烧了。”言罢,众人皆大笑。
音鸣大师不以长者自居,亦非恃才傲物者,与晚辈颇为投机,三两句话便成了忘年之交,满堂笑语喧喧,一扫多日来江涛翻涌的沉闷。
无何,一名博带轻衫的青年男子端茶而来。沉霖瞥了他一眼,男子面容清朗,举止恭敬,是音鸣城常见雅士风貌,她却觉得似曾相识。
待奉茶的男子且退去时,她倏地大呼一声:“且慢!”
众人皆惊,男子亦是疑惑地转过身。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蓦然拍手笑道:“冤家路窄,没想到让我在这儿见到你了,你不就是当时那个瞎起哄,硬要本姑娘伴舞的罪魁祸首吗?”女人其实是很记仇的,尤其是她。
“这位姑娘,在下那是……”他支支吾吾地好生为难。
音鸣大师忙替他解围:“你也莫怪子齐了,主意是云愔出的,我和子齐只是帮他个忙而已。”
她一怔,问道:“他出这馊主意作甚?”
音鸣大师笑得意味深长,曼声道:“年轻人的心思,老朽是摸不透了。不过后来他颇为后悔,觉得那件事只是徒生事端。”
老爹顺着大师的话接道:“姜还是老的辣,为父说某些人巴结老丈人可不是凭空捏造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觉得窗外花木扶疏,柳影纷乱。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似少年游…
定居音鸣城后,一日三餐诸事平常。沉霖恍惚间有种回到雪桦园那段时间的感觉,一切平息后心绪格外宁静。朝赏晴花游春城,夜奉清茶剪灯花,清闲自在,却又隐约失意。
时日随水而逝,转眼便是入秋时节了。云、竺两家诸事繁忙,自定居后主事们鲜少露面,偶有逗留,也之是点头寒暄,大有随客自便之意。一干人等也免于对面之尴尬,过往恩怨便就此搁置下来了。
是日云和风轻,恰是航运捕鱼的好日子。泠江江面清漪重叠,若细鳞,似征甲,远棹欸乃,长帆披浪,港口上已是人头攒动,泊船连江了。云愔与竺清漪携一干竺家暗卫归来,同音鸣大师商定扩张与重建事宜,忙碌了春、夏两季后,似乎一切都要摊于台面,步入正规了。一夜间焚成灰烬的两大世家,艰难经营二十载后终于摆脱暗月的阴影,洗尽杀戮,褪去阴谋,重振昔日清白盛名。
这一商讨便是半日,两家人明里不避讳,然沉霖犹有些顾忌,便待日落时分方返回。自己厢房前的桂花已次第盛开,满树芳荣,泠风送香入窗格,递了一瓣浅金与她,偏落于眉间,她一仰首,花落无声,但见庭前余晖穿桂树,层影纠缠,耀眼而空幻,连同树下静立的蓝衣男子也融入一幕迷离光晕里。
推门而出,她试唤了一声:“云愔?”却发现他只是单纯沉醉于浓秋桂香里,并不是来找自己的。庭中寂静,他与她背对而立,痴望着那漫漫葳蕤,她只能看见他海蓝的衣衫浸染了轻软的金色。一种莫名的压力涌上她的心头,迫使她转身离去,欲佯装不知。
“沉霖?”温柔的呼唤仿佛裹了余晖的温度,只一声便缠住了她迈出的脚步。她回身,对上他的目光,是温存,是欢喜,是纯粹,是恬淡,更多的却是不可名状的思恋,如蓦然迸发的烟火,占据她全部的视线,直逼心房深处。
她不言语,他便兀自说下去:“母亲生前很是喜欢桂花,云暮城秋日天象极佳,她常抱着我妹妹云烟,同我坐在庭院里,观云淡风轻,桂英婆娑,念起云暮城风物趣事。”
他说得颇为平淡,却让她如鲠在喉,说不出宽慰的言辞,也难同他深谈这些乍似平淡的往事,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你那时不过四五岁年纪,这些琐事怎还记得那么清呢?”
他先时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游离于整个庭院之外,追逐着几缕流云,似望非望。蓦然目光一收,低声念了一句:“失去得太过突然,记忆便定格于过往了。”她心一沉,先前那千万般情绪杂糅的回望分明是追思的余念,多少年爱也罢恨也罢,只是日落时独立桂影静,那些曾经的欢喜,却以一种痛的姿态于悲凉中定格,何不思量?早已彻骨。
许是气氛静得沉闷,他倏地笑了一声,轻柔解开萦绕的悠长寂寥,却不唐突。他长眉乍敛又放,似诉家常话一般说来:“其实你与我母亲有些肖像,连同我妹妹云烟亦是如此。”
“你妹妹……她还在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及他的伤口。
他眼睑微闪,抖落了余晖里的几许尘埃,声线缥缈:“或许在,亦或许不在了。当日大火我并未见到她,待火尽城枯,已万物难辨。然元武五年,我曾于暗月地下山庄中见过一个极为肖像她的女孩,或曰像你的女孩。心知若生在暗月,不如殁于火中,然终是抱有余年,望她尚在人世。”
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拖得悠长,没入渐枯的荒草里,撕扯着彼此的生命线。她低头解下腰间的竹笛,递与他,面色平静道:“闻说此笛出自先考之手,特为令妹而制,偶然得之,你且看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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