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笛出自先考之手,特为令妹而制,偶然得之,你且看看真假。”
她并不疑心竹笛真假,既是武帝所赐,又见云愔神色惊喜,便知不同寻常。收敛初见先考遗作之喜,他说道:“信然也,你从何处得此物?”
犹记当时寒春清月下,木棉离枝,《莫连》吹彻,多少韶华痴情转瞬成空。而今徒有一支竹笛在手,怎叹尽三千缱绻青丝,八百离合陌路?于是她淡然一笑道:“从何而来已不重要,既然本是云家之物,你收下便好,亦不必推辞,我本不识音律,空折损一支好笛,不如物归原主,尽其所有。”便是如此轻描淡写一语一笑,笛上思不语,曲中人自嘲。
他也不做太多推拒,坦然收下言谢,眉间唇畔是掩不住的喜悦,又絮叨起亡故的母亲来:“母亲生前极喜爱青色,谓之天地纯然者也,常比拟心境,处世千万般灵动,然心静不惊。是以虽身居富贵,犹青衣朴朴,不饰金银。为我兄妹二人取名时,亦主静穆。”
她有些恍然,那些温柔如水的眼神,关怀备至的问候,甚至舍身相救,除了计划所需外,还因为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与妹妹的影子。她抿唇不语,既不能责怪他,也无法轻易释怀,便如那一袅云烟绕指,挥之不去。“你初见我时,便有这种感觉了吗?”她犹是禁不住一问。
她神色平淡得漠然,眼中盛满了清冷的日色,他很快便察觉了她的异常,说道:“见你或不见你,我们皆已定下计划,后来诸般变化只不过是随你而变耳。诚然你肖像我的母亲,然你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而我看你,我知道我不是在看另一个她,只是看着你。”
她倏地笑了,格外温暖而绵长,说道:“是啊。你若当真把我当作她,怕是没有后来的事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浊世行路处处艰,各为所用,互不亏欠。只是想问一句,当年千言万语,孰真孰假?”
他墨眸微转,摇一枝桂香纷落,浅笑如斯,启声道:“半真亦半假,权谋之事不好一概而论。”自是真假傍生,何用赘言,他便是一句话打发过去了。
他既不愿说,她便不问,如今两人已非当年,再深谈下去,孰真孰假皆是徒添纠缠,不如就此放过。她深谙此理,郁结便也自解了,笑道:“便是九假一真,我亦当谢你。”
他一挑眉,笑道:“此话怎讲?算来是你帮了我们两家,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你谢什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笔直地将目光投入他的瞳中,洇开一片真诚,然后轻声道:“你本可以取近而险僻之道,却非要过名城,历锦绣山河。你若当真不掺一丝情意,又怎会表现得如此蹩脚?若不是有所犹豫,我又岂会看出纰漏?”她顿了顿,偏开头低声道:“我并是不懂你的意。我想你是希望走过这片大好河山后,我能寄情此间,渐平内愤,忘却命途之不公。而我最终选择帮你,也正因此。”
他沉默了,只是望着她,穿越一帘薄如蝉翼的余晖,静静端详。西风似水,衣袂游弋,海蓝与雪白交融,汇成一庭清冷秋色,相对无言。
“我以为你并不当真……真不知是该庆幸你有所察觉,还是该懊恼为你所察觉。”他轻声说道,风吹开低垂的衣角,散播丝丝温良。
“既往矣,便且随风去罢。莫问是非,当断则断。”与其说是感慨,她更像是劝解,一回身,匆匆向庭中去了,如投入镜湖中的霜花,渐远渐缥缈。
他犹伫立原地,眉眼低垂,衣袂轻捻,欲言又止,却似只想问一句“这些年可好”。日落矣,晚风来急,秋味渐浓萧瑟近。一辞经年,几多赤忱已转凉,别也怅惘,见也遑遑,问也无端,知也枉然,争如莫相逢。惟有秋起时分,独忆当时风月。
转入中庭,她匆匆整理心绪,便是理清了罢,这无妄纠缠。换上笑颜后,她入了厅中,今日云、竺两家宴谈计事,为避嫌,她这等外人便不出席了,只与老爹和娘另行用膳。江千雪不知又上哪儿闲逛了,君溟墨也不见踪影,偏厅里一家共饮,难得闲情。
借着云、竺两家小宴,多日未尝甘醴的老爹终于讨来了两壶,一时眉飞色舞,面颊未酣先红。几回酒饭入肠,娘频劝解,老爹中圣不认,但捋髭须道:“哎呀!这世道变迁无常,我这老骨头也不知还有几日醉了,能醉则醉莫惜杯,多饮几许又何妨!”
娘嗔了他一眼,念叨:“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年未半百就自咒命薄,你这把老骨头命硬得很,你就是求死,阎王爷还嫌怨呢!”边念叨边去夺酒壶,老爹不给,两人便闹做一团,已年届不惑,两人却如年少般嬉闹不顾。
她一旁看着,连连纵声而笑,一扫先前忧郁。
老爹不服,嚷嚷道:“我可不是胡说,方才从街上回来,听人说这夏凉易主了。夏武帝长卧床榻久病不愈,昨夜崩。今日太子继位,改元改历,难道不是世道莫测?”
她一听,笑容便僵住了。刻意弃置了几个月的事实倏地摊于台面,她不得不想,时间究竟证明了什么?他如愿以偿了,是她又一次错信了吗?悲愤蓦然涌上心头,撞得她头昏脑胀,只觉反反复复几春秋,皆是玩笑一场。
老爹醉昏了头,不曾留意她的神色,还得意洋洋道:“当初我便说那小子定有作为,果真是没看错人,霖儿可是有福气了。”
娘忙掐了他一把,老爹不明所以,还推推搡搡的。娘担心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漠然,提了桌上未动过的那壶酒与瓷杯,轻声道:“娘,我吃饱了,您慢慢吃,我回房去了。”似是逃也般低头离去,娘只得看着她走远,长叹一声。
她疾步向房里去,却在门口与人装了个满怀。她一抬头,只见君溟墨拧着眉看她,似乎早有预料。
她却是蓦然轻笑了一声,满是自嘲意味,抬眼问他:“你来作甚?看笑话吗?”
他不答,只是望着她。她沿着矮栏席地而坐,斟满一杯,仰首一饮而尽,饮罢低呵道:“想看便看罢,反正我也觉得可笑。”又饮下一杯,她摇头笑道:“真是可笑。”
他蹲下身按住她斟酒的手,低声道:“没什么可笑的,你不信他吗?”还是那般清冷声色,只是了无嘲讽意味。
她挥开他的手,又饮一杯,目光笔直地望着他,笑靥如花,却是声声悲怆:“信?我何曾不信呵,只是又得到了什么?我从前以为他不过是武帝的一颗棋子,如今方知他才是最大的赢家。所有人轻信传说为夺我而争逐时,只有他看穿了这场骗局,早早布下罗网。墓眠输了,先帝输了,如今武帝也败了,赢的只有他。我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引三方相争的饵。兔死狗烹,便是他弃了我这道废棋不杀,也断不会再来找我。”
他不阻止了,只是坐在她身边看她杯盏接连,低声说道:“凭我对他的认识,他既是再三承诺了,便会做到。”
她放下酒杯,定睛看他,不笑不悲,只是问了一句:“君溟墨啊君溟墨,你又是何苦呢?以前是为了师父,为了弟弟,如今又为谁说这一番话呢?”问罢再饮,杯盏渐轻。
他绕开了她的问话,说道:“既然伤心若此,为何不索性哭个痛苦?摆着张笑脸对谁?”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有人喜欢用哭来表达痛苦,有人喜欢用沉默来表达痛苦,还有人喜欢用笑来表达痛苦,我便属于最后一种。”悲欢饮尽,穷哭亦难,惟有一笑,佯作枉然。
他不说了,她便兀自快饮,愁多酒少,不一会儿便空了酒壶。她把酒壶推在一旁,靠着阑干不语。他却道:“你若还想要,我便去取。”
她摇了摇头,望着那空了的酒杯,轻声道:“不是已经满了吗?”
他不解,但见秋高月明,斟了一泓月色盈杯,清辉静静地流泻,一夜的凄冷便随酒气散开了,浓得人拧眉抿唇,却是双目枯槁,无泪亦无语。他不知她所说的“满”,是悲惘,是浓愁,更是千杯不解的思念。
今宵残月高悬,照尽一世悲欢离合。时光溯流,多少个缺月夜里,愁绪满怀,故人眉目犹清朗,只如今高堂旷野两茫茫,纵然相见,终不似少年游。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雨后却斜阳
元武二十年九月之朔日夜,武帝崩殂,举国同悲,服素以奠。次日,太子继位,登太清殿总览朝政,群臣进谒,昭告天下,号宸帝,改元曜武。
夏凉四境一时激起千层浪,六个月前素来体魄强健的武帝旧病突发,来势汹涌,册立名不见经传的十三皇子林宸封为太子,此事本已引非议纷纷。未曾想一波尚在,一波又起,短短六月间夏凉的执掌者更迭迅速,皇子间暗流汹涌,争储夺嫡,京师猜测纷纭。不料太子一扫宫阙,巧握兵权,诸王失势,星云斗转,江山易主。
沉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听茶肆中食客们高谈阔论,流言纷纭。她一笑,抬头对云愔说道:“这夏凉易主,你们云家也易主了?几个月不见人影,这一回来就陪我上茶肆来闲饮叙旧了?”
云愔以手支颔,一袭白衣晴衫,玉带闲束,中悬翠珏,玉色温润,人亦清朗。他以指轻叩桌面,扬眉浅笑,甚是慵懒,转睛笑道:“夏凉易主,我们的事便也差不多了。你说他能容这帮邪教歹人在他的眼皮底下作乱吗?”
她为眯起眼,莞尔轻笑,似是一只调皮的小猫,曼声道:“好个借刀杀人,盛世乾坤,贼子战战,你们这些伪正派也该画妆上台了。”
“我们可是青白门户,你一路上也开销不少,欠着你的早相抵勾销了。再说你毫发无损,这买卖可不亏。若还有嫌怨,清茶两盏奉上,权当我请客了。”他眉眼含笑,颇有无赖模样。
她推开茶盏摇头道:“啧啧,听听这话,三两月吃喝便抵我一命了,算来相识一场,竟如此贱卖。世道不古,人情何薄也。”尾调悠长,倒是平白拖出了几分凄凉味道。
他不禁一笑,两相对视。午后秋高晴好,茶肆喧喧,几句调笑间,又似回到四年前的音鸣城下了。
少顷,她正色道:“我可有言在先,这茶是叙旧茶,兼有赔罪之礼,你可与竺清漪说明白了?”三两下便划清两人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不若当年。
他睫羽忽闪,笑容乍顿,却是须臾间又谈笑自若:“我的事她素来清楚,自不必刻意言说,你且安心,早知你挥霍无度,此番我囊中钱银饱足,区区茶肆不足挂齿,任你挑拣,不必忧心茶钱羞涩,还得回屋请清漪差人送来。”话锋一转,又避开旧情不谈了。
她正忧心他伤怀旧故,平惹哀情,此话一出,她便忍俊不禁了:“休凭空捏造,误我名声。当年是你硬要饱啖珍馐,每居华舍的,我不过是恭敬不如从命耳。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喝两盏茶,你还嫌怨了不是?”言罢,又轻哼一声道:“彼时两家财力尚不算雄厚,振兴之业任重道远,你倒也是舍得。”
“对你,我向来很舍得。”他低头拈着手中的茶杯,轻烟漫染,双瞳潋滟,似笑非笑,声沉若磬。
她一时哑然,怔忡踟蹰了片刻,他便又朗朗笑道:“不舍得这些银子,怎换你心甘情愿帮我们这一回?但凡惹了你的,哪个有好下场?若是怠慢了你,你一翻脸不认人,我们这十余年惨澹经营可是弹指倾覆了。”
三言两语间,话锋又转回轻松调笑上,她暗自舒了一口气。两人游弋在模糊的边缘,不断打擦边球,彼此试探又轻巧避开,如同两鹰对峙,盘旋交锋,艰难地维持着这种薄比白纸的朋友关系。
茶客们还兴致高昂地谈论着新皇帝的谋权路,愈论愈奇,有言道当年武帝争的梧桐地宫之所以空无一物,恰是宸帝偷天换日为之,而后宸帝又凭借地宫中的财宝游刃于诸王间;有言道宸帝私通羌羯六王,骗取其支持兵镇诸王,迫释兵权;又有言道宸帝蛰伏多年,笼络人马,暗中挑起诸王争斗,乘其不备总揽兵权,诸王恍悟已晚。
各种言论纷出,却无一与她有关,她不禁长叹一声,自嘲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且高居至尊,意气风发,可怜我寥落巷口茶肆,听人高论,无一字关切。”又抬眼扫了他一下,幽幽叹道:“莫说山珍海味了,便是一两盏薄茶微贱,也需看人脸色。”
他低笑两声,目光如杯中茶韵般绵长,慢条斯理道:“只是某人之意不在香茗与薄茶之间,亦不在玉宇与巷陌之间。一诺兑现,纵无半分谢礼,亦足矣。”
“可怜此微薄之愿,亦是毕生难偿也。”她快饮一杯清茶,恨不得千杯入怀,醉个一死方休。眸色深沉,唇齿留憾,年岁渐增,此恨不减。
他眉目流连,似要看穿她心意一般,手中茶杯轻转,白衣掩去半边容颜,看不全此刻神色。“诸行无常,你又怎知毕生难偿?”他低声探问,深沉的语调掩去了平日温柔,亦掩去了微茫的落寞。
她烟眉倏地一跳,不料他竟接着说了下去,所幸挑破窗纸直抒胸臆:“听过爱美人不爱江山,河山拱手但求美人一笑的。可曾听过为美人今后安稳,暂先置其性命不顾,自己抽身观虎斗,坐收其成,再同侥幸保卒性命的美人携手与共的?”
“确无先例。”他悠然斟半杯清茶,又道:“但也从未有女子同你这般恣意,他知道你不会死,再者若真有意外,也能护你周全。说来你在任何人眼中一直是个意外,惟有他捉住了这点反加以利用,而你也毫不出乎他的意料,全身而退了。换做是你,不觉得一劳永逸甚是划算吗?”
她迎上他严肃中带几分玩笑意味的眼神,缓缓直起身,眯着眼笑道:“你们都这么说,反倒是我不信才是不智之举了?”她咬了咬下唇,复启声道:“你这么说,又是为了谁呢?渊……”
他摩挲着茶杯的手指蓦然一滞,是多久没听她这样轻呼自己了?她叫自己渊,而非云愔,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略一沉默,眉眼低垂,顷而启声道:“是为谁……问之前你不应是很清楚了吗?还是非要听一句肯定呢?霖,你还是这般呵,明明万事了然,却非在此事上究根问底,你是怕了吗?”他抬眼看着她,目光灼灼,若流火飞星,难言的情感肆意流溢,继而倾泻,他轻声问道:“何需问旁人呢?你只是需要问自己而已。不信?你真的不信吗?”
仿佛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她唇边的浅笑僵住了,嘴角一松,似褪下伪装一般,相视无言。辗辗转转数度春秋,其信然邪?其梦邪?每个人心中皆有一个定数,一声呼唤,一字诺言,便可以溯回光阴,重觅旧时情怀。纵然人事变迁,却总有那一人定格于心,从来相思结难解,只是自己承不承认罢了。
“渊,陪我上街走走罢。”她轻声道。
“好。”不需多言,他微笑答道。
时维九月,正肃秋天气,高风扫层云,长天万里明净。黄叶辞树,南燕北归,净则净矣犹嫌空。音鸣城街头繁华依旧,凤箫弄巧,霜竹吹彻,高楼频送玲珑语,揉弦绕云,依约缥缈。楚天清秋时节,恰是管繁弦急,韶满城阙。
两人闲过街巷,街上什物琳琅,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她也早见识过了,初见尚觉精巧,频见已无新奇,许多感情便也是在大起大落后,渐转平淡了。
“算来四年余,你也未曾添置饰物。”他拨弄了一下她斜簪的细钿,拨开了几声清脆银铃,还是当年音色。
她轻嗤一笑道:“戴给谁人看?愿看的不在乎脂粉金银,不愿看的戴再多也枉然。便是你送的这一支,弃之颇为不义,而我终日南走北驰,带着也是麻烦,不如戴上,也添几分情态。”
他不禁笑出了声,说道:“倒是我多事了?”阳光细软,为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嵌上了丰润,白衣轻摇,她驻足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