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听错了,我一定是听错了!
“太、太后薨了。”
我盯着那人惨无人色的脸,心一瞬停跳,四肢百骸如坠冰河,霎时,浑身冰凉。
眼前的一切忽然诡异地摇摆起来,地震了吗?为何我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心似被什么东西戳了无数个洞,麻麻的,凉凉的,却又痛不可抑,如被油烹。
“太后薨了,薨了……”耳边不停地响着那该死的声音。
我狠狠地盯着那人的脸,他在说谎,他一定在说谎,就在昨晚,不,就在几个时辰前,母后还亲手为我做了一碗寿面,还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看见她如花般美丽的笑妍。
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我胸口一片空白,不能思维,胸口憋闷得要命,喘不上气来。突然,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逆涌而上,来势汹汹。
我忍不住张口。
“陛下——”眼前的人一声惊呼,瞬间瞪大了眼。
怎么了?我勉力凝神,何事让他如此惊恐?
血?我皱眉,他脸上怎么全是血?哪来的血?刚才分明是一张惨白的脸。
呃,喉间再度传来强烈不适。
噗——
一口血从口中直喷出去。
这次不止是脸上,那人的前襟上也绽出了斑斑点点的刺目腥红。
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陛下!”
“滚开!!”我用力推开欲扶住我的近侍,踉跄向外走去。
母后,等等政儿,政儿这就去看您!
我扑到母后的床前,跪倒在地。
母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象是睡着了,面容安祥,嘴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双手放在身体两侧。
“母后……”我轻声唤她。
她不动不语。
“母后……”我提高了声音。
她还是不理我。
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就在几个时辰前还温暖柔软的手,此时已经冷硬如冰,难言的恐惧与悲伤刹时弥散于我周身的每个毛孔。
我趴在床沿上,伸手轻抚她冰冷的脸,固执唤她,“母后,是政儿,政儿来看您了,您睁开眼看看政儿,看看政儿好不好?”
母后依然沉静“安睡”。
“母后,求您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政儿,求您了母后,求求您……”
胸中撕裂般地痛,一阵反胃,血再次逆涌而出,我赶紧用手捂住嘴,以免弄脏母后的遗体。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为什么当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重新拥有你的爱,可以弥补对你犯下的过错,你却走了?
为什么不给我补救的机会?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上林赏雪的吗?你不是最爱那里的雪吗?
你不是答应我要长命百岁,要永远陪着我的吗?
你不是说想看看让你的政儿甘心首疾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吗?
为什么就这样匆匆地去了?为什么?
你是在惩罚我吗?你是在用你的永远离去,换得我对你的永远负疚吗?
母后,你好狠的心!
好狠的心!!
我直直地盯着母后低喃,“我恨你。”
我狠狠地瞪着母后大喊,“我恨你!!”
无论低喃,还是大喊,床上的人始终沉默。
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一片泪湿。
“为什么?!为什么?!!”我趴在床沿上,痛哭着捶着床板。
母后,醒来,别丢下政儿一个人,别丢下我!
姬梅!姬梅在哪儿?
姬梅的影像倏忽划过脑海,孤独绝望的心中,因为她的倩影瞬间有暖流漫过。
昨天我答应了母后要带姬梅来见她,让她看看我的珍宝。
姬梅,我要见姬梅。
现在,马上。
第37章 第二十二章:悲伤君王(1)
姬梅
初到秦国不久,我无意中从庆元宫宫人的口中得知赵政的母亲——赵太后还活着,只不过,一直被幽禁在甘泉宫,外人不得入,她不得出,赵政也从不去看她。听说,赵政当年还发过“不及黄泉不相见”的毒誓。
我想起在燕国时听到的秦宫秘闻。
他们说赵政并非秦庄襄王子楚的亲生儿子,庄襄王不过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他真正的父亲其实是吕不韦,那个帮助庄襄王当上秦国储君,最终登上秦王之位的卫国商人。
他们还说,秦国的国母赵太后,原只是吕不韦的一个小小姬妾,有了身孕后,被吕不韦送给蒙在鼓里的庄襄王,生出来的孩子,就是当今的秦王赵政。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说赵太后在庄襄王死后不甘寂寞,先是勾搭上了老情人吕不韦,后又在吕的引荐下勾搭上一个假阉,后来还与这假阉生下了两个儿子。事情败露后,假阉被赵政车裂,两个孩子也被扑杀,而赵太后从此也被幽闭起来。
一次从永巷探望族人归来,我让车夫带我去甘泉宫,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不知道。
但我就是想去。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下了车,望着眼前的巍峨的宫殿,瞬间窒息。
窒息于这座宫殿散溢出的浓稠悲凉。
那悲凉,在纷飞的雪花中,在沉郁的天幕下,凄怆透骨。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悲凉。
这女人自有她的不是,只是,她的不是皆因男人而起。
若她当初所托是一个真心以待的男子,而非薄情寡义将其作为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狡诈之徒,或许就不会有日后她的秽乱宫廷,也不会有今时的母子情绝,冷宫幽禁。
再优渥的生活,再高贵的封号,再风光的排场,都抵不过爱人发自肺腑的一句温存软语,都抵不过永夜独居的凄清忧伤。
我为这宫墙后的女人深深悲哀。
……
前晚,赵政问我是否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当然知道,国君的生日,我怎会不知,怎能不知?莫名,我想到了他的母亲。
赵政,你不会想念自己的母亲吗?
我试探他,劝导他,我不知自己何以如此煞费苦心地去游说我的仇人与他的母亲冰释前嫌,他们母子和与不和与我何干?可是,当我一想起那天雪中的所见,我就忍不住,忍不住要去劝他,我真的很想让他去看看,去看看那个被他幽闭了数年的可怜的女人,他的母亲!
起初,赵政怒不可遏,不过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后来,他竟带着我去了传说中的禁忌之地,他带我去见那传说中的禁忌之人——他的母亲。
我随他去了甘泉宫,在太后的寝殿门外,我转身离去。
我深知,无论他和太后的重逢会是怎样光景,都不需要,也不应该受到任何第三者的打扰。
所以,我选择离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离去前,我对他说无论太后曾作过什么,她始终都是他的母亲,她也始终都是爱他的。
虽然,我没作过母亲,但身为女人,我想我懂她。我坚信即使赵政当年罔顾母子之情,将她幽闭深宫,她也还是深深爱着他的,或许她会恨遍全天下的男人,但这个男人,无论再怎样对她,她也恨不起来,只因她是他的母亲。
天下有记仇的子女,却从不曾有记仇的母亲。
赵政说,他知道了。我听不出他的情绪,也猜不出在稍后的相见时,他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的母亲。
不管怎样,我已尽力。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母亲,我仇人的母亲。
不知昨晚他和他的母亲可有冰释前嫌?我坐在席上,心不在焉地抚着琴,却总是不成曲调。
“啪”地一声,我皱眉,琴弦断了一根,此时,宫人进来禀报,秦王的近侍来了。
什么?!太后薨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时之事?”
“今早。”
今早?
那赵政……
我的心沉沉一跳。
第38章 第二十二章:悲伤君王(2)
自与赵政相遇,我从未见他如此形容,此时的他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床沿上,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目光呆滞,涕泣满面,唇上,下颔上,衣上,甚至手上尽是血迹。
竟是如此悲伤,恸极吐血了吗?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一步步向他走过去,他就那样无声地望着我,随着我的步步靠近,他的眼中渐渐生出光彩,伴着那渐渐生发的光彩,同时生发在他眼中的是灿亮的泪光。
泪顺着他的脸串串而落。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真的是秦王吗?是那个扫荡宇内,横绝八荒的秦王吗?鞭笞天下不形于色的秦王也会流泪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泪,他的哀伤,他的无助,他嘴角的血迹,以及笼罩在他周围浓重的哀伤。
心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攥住又猛然松开,怪异的疼痛令我几乎因窒息而昏倒。
我暗自定神,呼吸,再呼吸。
“你来了?”他用失神的眼呆呆望我,半晌,忽而惨淡一笑,我的心因了他的笑,又是一记抽痛。
我悲悯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失魂落魄,入骨哀怆。
他转脸看向床上,“这就是我母后,很美吧,”他深情地望着无声无息的妇人似在追忆,“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我的母后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即使现在,她依然是最美的,”说到这,他转脸望我,眼闪了闪,抬起沾了血的手握住我的手,“你也是最美的。”他停了停,“知道为何叫你来吗?”
我望着他哀伤的眼,轻轻摇头,他的手冰凉。
即使不叫我来,或许我也会来。
他又看向他的母亲,凄然一笑,“昨天和母后分手时,我答应她,再来时带你一起,因为她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她的儿子爱若珍宝,”说到这儿,他转眼望我,目光忧伤,“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我想不到,那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嗓子哽得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流泉般湍飞直下。
“所以,你要我来,来完成你对太后的承诺。”我静静地俯视着他,静静地代他说完他未竟的言语,静静地擦去他脸上狼藉的血泪,静静地探身展臂将他揽入怀中。
这一刻,我的心平静如水,仿佛这样作只是理所应当;
这一刻,我的心翻涌如潮,我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去遗忘被我揽在怀中之人,与我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这一刻,我只想忘记,忘了他,忘了自己;
这一刻,他不是傲视九洲的秦王,我也不是身负国仇家恨的燕国公主;
这一刻,他不过只是失了母亲的可怜孩童,我不过只是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过来之人;
这一刻,我只想尽我所能去安慰他,温暖他,去分担他的悲伤,他的悲伤让我悲伤。
蓦地,眼前闪过国破当日母后七窍流血,瞠目而亡的惨状。
一瞬之间,痛恨交涌。
我曲指成爪,紧紧地抓着他背上的衣料,唯其如此,方能勉强压制住顷刻澎湃于胸的,我对他的恨。
如我紧紧抓住他样,他亦紧紧地回拥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室内一时静若无人。
许久之后,他从我怀中脱出,拉我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妇人,“母后,这就是我跟您说的燕国公主,我带她来看您了。”他的情绪又变得激动,“母后,您不是想看她吗,我带她来了母后……”
他望着太后,泣不成声。
我看看他,又看看太后,黯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收了悲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长呼了口气,悠悠开口,眼睛始终看着他的母亲。
“从出生到九岁时回到秦国,我在赵国的邯郸度过了我的童年。这些年来,细细回想,我越来越觉得在赵国的那几年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那时候秦赵时有交兵,赵国总是吃败仗,赵王气不过,就想要杀了我父王。还好吕不韦带着我父王在赵人动手之前逃回了秦国。”
“可是,他们把我和母后留在了赵国。赵人杀不了我父王,就想杀了我和我母后解气。于是,我母后带着我躲进我外公家,不久我外公又将我们母子送到邯郸的乡间去。那时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可是无论日子如何艰难,每年我过生日时,我母后都会亲手为我做上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说实话,我母后的厨艺并不好,她做的长寿面也不是很好吃,可是现在想来,那却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他絮絮地说着,陷入对往事的追忆。
“九岁之后,我和母后被迎回秦国,母后成了王后,我成了王储,享尽世间荣华。此后的我每一个生日,也必是海错山珍,可是我却再也吃不到我最想吃的东西了,母后也再不曾为我做过寿面。”
他转脸望我,淡淡道,“我要的幸福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要我的母亲爱我,我只是想吃一碗母亲亲手做的寿面,”他感慨一笑,“对平凡百姓而言,这也许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可是对我而言,却遥不可及。”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令我心酸难言。
我无语反握住他的手,他的眼闪了闪。
“知道我为什么将自己的母亲幽闭起来,十四年不见吗?”他望着我,淡淡问。
“知道一点。”我垂下眼,想起那些旧日传闻,不忍去看他眼中的沉痛。
“哦?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我抬眼静静地望着他,“都过去了,忘了吧。”
他哼然一笑,笑中尽是自嘲,“天下人都知道吧,”他微顿,“你觉得我作错了吗?”
第39章 第二十二章:悲伤君王(3)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许他没有错,毕竟是太后伤他在先;也许他真的错了,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生身之母。
世间本无绝对的对与错。
所以,我无法回答他。
他看向太后,幽幽道,“以前,我从不觉自己错了,直到昨晚再见到她,看到她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我才惊觉自己错得可怕。可是,”他停了停,“可是,我却再也无法弥补我对她犯下的过错,再没有!你说的很对,人在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可是,不是每一次,每件事,都有补救的机会。”他沉沉叹息。
我看了一眼太后,又转回眼看他,“我想太后最后是开心的,因为她又得回了她的儿子,又得回了她的儿子对她的爱,她又为心爱的儿子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寿面。她该是没有遗憾了,所以,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他深深地凝视着太后的脸,又转过脸来看着我,“是吗?”语中虽带疑问,眼中却稍露释然。
就在此时,母后七窍流血的脸猝不及防地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临终前的嘶喊如魔咒般在我耳边声声不息。
他似乎感到了我的异样,微皱了眉打量着我,“怎么了?”
“没事。”我稳了稳狂跳的心,一身冷汗。
他狐疑看我,似有不信,一瞬之间,他又恢复为我所熟悉的沉凛君王。
我与他对视片刻,转眼看向太后,“只是突然想到了我的母后。”
“所以你又在恨我了?”
“我能不恨吗?”我转过脸看着他。
“你,”他沉吟望我,眸光闪动,“现在还想杀我吗?”
我知道他想要怎样的答复,只是这样的答复,我不能给。若给了,在或远或近的某一天,当我踏上黄泉路,我将无颜面对我的亲人们,尤其是视我有若己出的母后。
所以,我不能给。
“你想要怎样的答复?”我迎上他的目光。
“实话。”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如果我说‘是’呢?”我望着他,心哆嗦着疼。
他眸光一黯,望我良久,默默无语。
许久之后,他静静道,“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可取,哪怕现在。”
他的眼如夜空中最夺目的星,光华夺目,夺人心魄。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号称全天下最冷血,最无情,最独断专行的男人,望着他眼中的沉痛,不甘与不悔的深情,泪流满面。
脑海中,某个声音,某个影像惊鸿一现,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深情,带着宿世的熟稔,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泪,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在听到我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后,不杀了我?”
他轻叹口气,没有言语,只是抬手为我擦去眼泪,展臂想要将我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