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壮举,而我也将因此而名垂千古,我对此深信不疑。
春节后接连发生的这几件事,也没能阻挡我攻齐的决心和步伐。
处理完投毒之事不久,我即以齐国拒绝秦使访齐为由,对齐宣战。
此次,我命王贲由故燕南地进攻,以避开齐军主力,攻其不备。我要的是速战速决,不想再犯攻楚时的错误。当年,我秦军攻楚,与楚军主力正面冲突,以致形成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的局面。
齐人对王贲的突袭果然猝不及防,毫无防卫之力,我军势如破竹,径取临淄,田建那无用的废物只有拱手奉国的份儿了。
前日,我接到王贲从临淄发回的喜报,不禁振衣而起,仰天大笑。
很好!王家父子果然不负我望!
想来六国之中,除韩国之外,其余五国竟皆为王家父子所灭。
……
天下一统,很多事情亟待解决。
第一件就是我的尊号问题。
夏商周三朝天子皆称为“王”,周平王迁都洛邑后,诸侯中亦有人开始僭越称王,至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国君尽皆称王,就说那被灭的六国国君皆是与我一般的“大王”。
六国既灭,四海归一,我若继续使用“王”这一尊号,何以彰显我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何以彰显我不见来者的高标卓尘?
所以,我是万万不会再用“王”这一称谓了,我的臣子们也一致认为这一称谓已不再适合于我。李斯对我说我的功绩古往今来不曾有,五帝不及。根据这一启发,丞相王绾奏道,“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贵,”他建议我采用“泰皇”这一称谓作为新的尊号。
泰皇?我不甚满意。
他们又陆续提出了一些别的称谓,我还是不满意,最后,我决定去“泰”留“皇”,再从“五帝”中取一“帝”字,“皇”、“帝”结合,取“皇帝”作为我的新尊号。
对,就是“皇帝”。
古有“三皇”、“五帝”,而今,我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用“皇帝”这一称谓作为我的新尊号,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宣布从今以后“皇帝”乃是我新的尊号,“皇帝”自称为“朕”,全天下也只有“皇帝”方可自称为“朕”,其他人等不得僭越;追尊我的父亲庄襄王为太上皇;以黑色为国色,衣服、旄旌、节旗等皆以黑色为尚;更改年历,以原夏历十月为新历正月,诸邦朝贺皆从新历正月朔日起;废周以来的分封制为郡县制,全国设三十六郡县,郡之郡守,县之县令,皆听命于皇帝,全国政事悉决于皇帝;收天下兵器,集于咸阳,铸成钟鼎、金人;更百姓称谓为“黔首”;……
登基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一时,我百感交集。
往事如烟,悠悠飘过。
那一年我三岁,秦赵交恶,我的父亲子楚在吕不韦,那个后来被我称之为仲父的男人的带领下逃离了邯郸,只留下我和母后在赵国过着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那一年我九岁,我和母后被迎回秦国,从此过上了看上去风光无比的王室生活;那一年我十三岁,我的父王宫车晏驾,我初登王位,由母后与相国吕不韦共同摄政;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收回王权开始亲政;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平定了假阉嫪毐的叛乱,幽闭母后于甘泉宫;那一年我二十九岁,开始了征讨六国,统一四海的宏伟计划;而今,我三十九岁,经过了十年的艰苦奋斗,终于达成所愿,平定六国,一统九洲。
对了,我怎么竟忘了,去年,我三十八岁时,终于在咸阳郊外得见醒梦追寻千百度的她,我的梅花,姬梅。
想到她,我心中一暖,朝她所在方向望去,不期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她站在殿下幽幽望我。
我淡淡而笑,心中升起甜甜暖意。
吉时已到,登基大典开始。
典礼极尽盛大奢华之能事,繁冗仪式似乎永无穷尽。
我凝神敛气,强抑激越心跳,在礼仪官的导引下,一步步向着最后的目标靠近,再靠近……
终于,礼成。
一瞬,耳边欢声雷动,钟鼓之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我梦想成真;这一刻,我志得意满。
从这一刻起,我将不再只是秦国的主宰;从这一刻起,我就是全天下唯一的至尊——秦始皇帝。
我看向身边群臣,看向下方近万各色观礼人士:京畿地区三品以下官吏,各地的地方官员,外邦使臣等等,这其中最为抢眼的要数我秦国将士,他们个个甲明戟亮,威风凛凛。一排排,一列列,布阵齐整,军容肃穆,尽显我大秦之威仪。
抬眼,但见苍穹高邈,浮云悠淡;俯瞰,满眼皆是上绣猩色“秦”字的玄色大旗,迎风招展。
霎时,万丈豪情激荡于胸,充天塞地。
我举起金爵,向着殿下,“愿九洲升平,愿我大秦江山永固!”
“愿九洲升平,愿我大秦江山永固!愿九洲升平,愿我大秦江山永固!”殿上,殿下齐声欢呼,一时之间戟举旗翻,激奋呼声和着猎猎长风响彻云霄。
姬梅静静地立于欢呼的人潮中一瞬不瞬望我,脸上是与周遭人等格格不入的平静,不见丝毫激悦之色,无喜无悲,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平静,也许还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冰冷吧。
持爵的手刹那一滞,我缓缓放下手,以同样的平静回望着她。
我和她之间不过几十级玉阶之距,可是我又觉得我们之间仿似隔了迢迢银汉,永不可及。
我望着她,一霎之间,浮生万物尽皆遁去,嘈杂喧嚣全归亘古岑寂。
我的眼里只有她,只剩她,只看得见她。
我细细地咀嚼着她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脸。
良久,我向她淡淡一笑。
第45章 第二十四章:四海归一(2)
还在恨我,是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我知道在你和六国人的眼中我残暴冷血又无情,我不否认是我造成了包括你在内的无数人的痛苦,可是,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作同样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灭掉六国,统一天下。
只因我是赵政,只因我誓要作这天下唯一的主宰。
恨我吧,我不怪你,换我是你,或许恨意比你还要强烈。
今日要你来,不为炫耀,不为显示,只是想在这一刻与你同在,只是想在你的注视下完成我的梦想,如此我才会觉得我为之付出的一切才有意义。
这样的心情,你可会懂?你可会懂??
我收回视线,转眼望天,父王母后,若你们在天上得见政儿今时风光,是否也会为政儿感到骄傲?
自登基以来,我比从前更为繁忙,天下政事悉决于我,焉得轻闲?
除去细脆的展收竹简之声以及极轻微的研磨声,室内一片安静。
我不时从奏章上闪眼看向身边之人,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安静为我研磨。
我一时心满意足。
自投毒事件后,我将姬梅接到了长杨宫。
政事随着王贲攻齐的步伐变得愈益繁重,我已不能每日去庆元宫探视她,虽然参与投毒之人已被我尽皆处死,但我依然不能放心地让她独自留在庆元宫,留在我目所不及之处,我不能保证不会再有因妒成恨的女人对她下毒手,天下最毒妇人心,女人发起疯来,甚至比男人更为可怕。更何况,她在那里会想起那个孩子,于是,我派人将她接来长杨宫。
如此,除却上朝听政,其余时间里我均可看到她,守着她,保护她。
她沉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沉默地来到长杨宫,沉默地伴在我身边。
她还是不能说话。
我不知道她的嗓子何时会好,有时我想若是她的嗓子从此不能恢复,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她现在不会再象失声前那样不时冒出令我火冒三丈,大煞风景的话来,起码她现在会安静听我说话。
若我在处理公务,她亦会安静待在我身旁,或为我传递奏章,或为我研磨,或者什么也不作,静坐沉思。
也许是口不能言的缘故吧,自失声后,她经常陷入沉思,就象现在这样。
“想什么呢?”我卷起一份刚刚批好的奏章,轻声问她。
她似未曾听见,依旧保持着原有姿势,恹恹地坐在软垫上,微垂了头,双目失焦地直凝地面。
我皱眉,拉过她的双手握在手中。
“想什么呢?”我加大的嗓音。
她似猝不及防,双睫轻眨,人也跟着轻颤了一下,抬头望我,目光迷芒,片刻后才渐至清明。
她怔怔地看我片刻,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把眼垂下去。
我不是三岁孩童。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与我平视。
她静静地望着我,眸中,忧伤和着水色渐现,稍顷,她移开目光看向案上。
我会意,转手取过一支毛笔,放在磨盒里蘸了两蘸,又把笔头按在磨盒边缘抹去多余磨汁,复又取过一张素洁白绢,一并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提笔写下几字,然后将白绢掉转过来给我看。
我直直盯着手中的白绢,绢上清秀字迹浓黑如夜——还燕。
还燕?还燕!!
她即或口不能言,却依然有本事瞬间点燃我的怒火。我只觉周身霎时如坠冰河,怒意伴着哀伤一刹由心底狂蹿而起。
“想让我放你回燕国?”我微眯了眼睨着她。
她看我片刻,微一点头,神色淡定。
“你忘了吗,燕国早就不复存在了?”我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
闻言,她微微一颤,眼中恨意乍现。
“恨我是吗?”我自嘲一笑,“恨吧,我不在乎。不管你怎样恨我,我都不会放你回去,”我深吸口气,“今生今世你不要再想踏入燕地半步,我再说一遍这辈子你只能待在秦国,待在咸阳,待在我身边,除此之外,你哪都不能去!”我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听明白了?”
她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波光流转,半晌,将白绢从我手中轻轻取回,再次下笔。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我看着手中的白绢,气极冷笑,心一抖一抖地疼。不错,咸阳宫中美女如云,只要我点下头,会有更多的“彩云”飘进来。可是,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吗?你懂,我知道你懂,既然懂,又为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
“为什么?”我冷冷咬牙,抓牢她的胳膊,“为什么总是要激怒我,总是无视我对你的心意,以前如此,现在也是这样,你不懂我的心吗,不懂吗?是不是要我把全咸阳宫,不,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杀光了,你才会明白,才会相信,纵然咸阳宫中美女如云,我只在乎你一个,只要你一个!”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我望着她,悲怆冷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这样的答复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啊?!”
在我对着她大呼小喝的时候,她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中的水气越聚越多,最终夺眶而出,滚滚而下。
我的心因了她的泪霎那柔软,她是我的克星,我对她永远无能为力。
我轻叹口气,抬手为她拭泪,“不要再说回燕国,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永远不要。”
她忧伤望我,泪,似乎永无穷尽。
从此以后,她果真再没“说”过要回燕国的话,她根本什么话都不“说”了,每日里只是沉默地待在我身边,或安静研磨,或怔忡出神。
有时,我觉得面前的女人不再是我所熟习的姬梅。我所熟悉的那个燕国公主冷傲出尘,美丽娇弱的外表下时现锋芒;眼前的女人,不过是具与姬梅长得极为相象的行尸走肉。
我深知这一切都是那次投毒事件的后遗症。那孩子的死,她的嗓子,宫廷的险恶,让她感到孤单,恐惧,让她更加思乡。然而,思乡却不得归,所以她痛苦,她绝望,这痛苦与绝望最终潜移默化为今时的麻木。
我懂,我全都懂。
可是,就算我懂,我亦无能为力。我既无力让那孩子活过来,也绝不会放她回燕地。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憔悴。
要怎样才能让你快乐起来,我的梅花。
第46章 第二十五章:宫帏深处(1)
姬梅
赵政给那几个御医的期限是十日,他要他们在十日内治好我的嗓子。
可是,就算他是号令天下,拥有极权的皇帝,却依然无法让我的嗓子在他规定的期限内复声。
为此,他大发雷霆,气得要杀了那些御医,被我阻止。
我“告诉”他,若他杀了那些人,即便有朝一日我重拾旧声,也绝不会再与他说半句话。
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然后他说,“随你吧。”
他真的没有杀掉那些御医,因为,那些人依然会每天定时出现在我而前,对我进行例行诊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嗓子不见任何起色,我慢慢地接受并习惯了这种无声的生活,赵政似乎亦然。
我发现自我失声后,我和他的关系较我失声前要融洽许多。
想想以前,只要我一开口,过不了多久他便怒气冲冲,青筋暴跳,我们之间的见面多以不欢而散告终;倒不若现在,只有他一人在说,而我只要偶尔用笔在绢上写下简短答复,或是点头,摇头,即可。
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后来他将我接到了他的长杨宫,他说他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经常来看我,但见不到我又不放心,故而,他要我搬去长杨宫与他同住,当然,是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
自小昭夭亡后,我时常会出现幻听,不时会听到孩子的哭声,或白天,或夜里,或梦里,或醒时,那哭声听起来很象小昭。心,郁郁不乐。
所以,当赵政要我搬去长杨宫,我并无异议,也许换一个新环境,我的精神状态会好些吧。
再者,长杨宫也好,庆元宫也罢,不过都是囚禁我的牢笼,所以,住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赵政从未对我提及他如何处理的投毒之事,只是在我苏醒后的某一天淡淡对我说,那些参与害我的人再也不会伤害我了。
再也不会伤害我了?以我对赵政的了解,我深明此话含义——那些人定然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当年不就是因为丹哥哥派了荆轲来刺杀他,才招致了他对我们燕国摧天毁天地攻击,才招致了丹哥哥的惨死,燕国的灭亡,以及我现在的俘囚生涯吗?
我想,不,我断定,那些人必定死得很惨。
不过,他们也确实该死,倒不是因为他们对我如何,说实话,我倒巴不得死在那次投毒事件中,这样,我就不必再纠结于国仇难报,仇人难恨的尴尬境地。
我只是恨他们不该连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小昭何其无辜,为什么要伤害他?
想起小昭,我不免心生愧疚,心痛如绞,若不是我多事将他接来庆元宫,他此时应该还好好地活着,就算居住环境差一些,就算还是要受到兄弟们的欺侮,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说起来,倒是我害了那孩子。
小昭,姑姑对不起你。
宫帷深处是罪恶,是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是有声无声的撕杀,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无休争斗,男人如此,女人亦然。
哪怕你并无伤人之心,却无法阻止别人的害你之意,而这所有的斗争不过是为了得到两样东西:一个位置和一个男人的宠爱。
男人们要前者,女人们要后者。
为了得到万人中央的那张宝座,男人们可以弃人伦亲情如敝履;为了得到宝座上那个男人的宠爱,女人们可以毒过蛇蝎。
只是天地无极,人生不过鸿爪雪泥,白驹过隙,这之后呢?
这之后,万事成空,所有种种不过露电泡影,镜花水月。
所以,何必?
何必。
何必!
他的登基大典已过去很久,我却仍会不时想起,每每思及,必心潮激荡,意绪难平。
那天,我站在殿下,远远地望着他。
第47章 第二十五章:宫帏深处(2)
望着他身着玄色大礼服,庄严沉稳地拾级而上,望着他在礼仪官的引导下举礼,加冕;望着他在礼成后志得意满地站在殿前祝酒。
我望着他,他的脸渐渐变得模糊,耳中的欢呼渐不可闻。
我看见丹哥哥酒醉后沉痛地对我诉说国势危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