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失臣心,我自嘲一声,从未得过谈何失之?风咆哮在王宫的上方,天地苍茫,衬我一人之景何其苍凉。这朝政内幕,权势交谋,于我眼前一片诡谲。那幕后之人竟已将黑手探入宫中,弑我父君,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阿寞说的对,现下的局面境况于我这个不合格的东君有着莫大的干系。倘若我能在尽心学习理政治邦,早一步探入这政局之中,或许眼下我就不必如此被动无助。
我勉力抑住心底潮波,直直看着他的双眼,开口问道:“本殿想知道,阿寞可还是我的阿寞?”
他眼角微微上翘,面上冰雪稍融,退后两步,端袖躬身一礼:“北家忠君百年,北寞亦如是。”他的话停了停,仿若叹息般道:“北寞等殿下这句话太久了。”
他黑色的朝服在冰雪之中显得格外肃穆端严,当初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少年已经褪去所有青涩,他已经如同古今所有谋臣那样,欲凭自己的满腹才略在九尺朝堂博弈上下。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青梅竹马的阿寞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他选择所效忠的主公是我,而非他人。这便意味着执掌荆国羽策军的北家从此纳入了我的麾下。
其实吧,这对于身为东君的我来说,委实可悲了些。这就好比你明明是客栈老板,可是你家的账房,掌柜,厨娘,小二,跑堂已经完全忽视了你的存在。你不知道你这铺子收益几何,支出几何;也不知那账房是否勾搭上了老板娘,准备里应外合害死你这武大郎。摊手,现在掌柜的突然投诚过来,作为老板的你简直受宠若惊到涕泪纵横。其实心中还在揣测,我该如何报答他呢?
确实如此,这世间任何人皆是无利不往。阿寞代表着北家投诚过来,就意味着北国公那老头子已经盘算好了该怎么敲我竹杠。可是,我心下一虚,掂量掂量了自己的家当,莫非,要我以身相许?不对不对,北老头子那老狐狸怎么可能会要我这败家子,做这笔赔本买卖?
告别阿寞,我琢磨着搭着小撵回了寝宫。此至天明,风雪已住,晨曦已白,江山之幕亦已渐开。
父君病重在榻,我暂代国政。而朝堂之上,气氛十分诡异。有句话可如是形容,那便是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此一日朝政议到,科举之期已至,选任考官。文武科举在荆国历来都是一个重中之重的盛事,而随比例相涨,科举的主考官则是一个肥之又肥的差事。身为考官,便意味着此次入仕考生皆要称你一声老师。想想啊,多少青年才俊,将来的国之栋梁都在你门下。你无论作奸犯科,还是偷税漏税都能找到疏通门路,简直是一本万利啊。
因此这个活计也是百官们的抢手货。可今年却与往昔不同,我坐在琼苍殿高座上,俯观群臣接头接耳议论纷纷却无一人上前领命的情景,有些感慨。难道本殿真的是三千威仪,震慑天下了?我咳了咳,示意这里是议政地而非城东菜市口,朝臣啊你们是来出谋划策而非讨价还价的。一时堂静声消,我随意瞟了一眼,诧异问道:“都指挥使人在哪里?”
莫怪我如此问道,也莫怪我会一眼扫到此人不在。原因只在于此人曾无数次阻止了我未遂的潜逃,深仇大恨,刻骨铭心。而今逮着他旷工的小辫子,我如何不亢奋?
兵部尚书胡九言挨不过去我灼灼目光,终踏前一步,慢吞吞道:“都指挥使莫如南,因发旧疾,而告假三日,于家休养。”
我遗憾地听着这个明显胡说八道的理由,可惜我找不到挑剔的地方,不甘心道:“都指挥使掌王都安危,身处要职,此次一病,本殿心忧啊。如是,朝后明相随本殿亲去探望于他。”
明老头站在文官首本半阖目似在养神,冷不丁被点到,面色如常,老神在在抚了抚胡须,上前道了二字:“不妥。”
……
我瞪他,他抖了抖白眉毛,完全不在乎我凶恶的眼神:“如今君上病沉,东君为国本,贸然出宫于臣看来甚为不妥。东君体恤下臣之心,吾等欣而受之,可若摆鸾驾,臣认为就不必了。若有需,臣等亦可代东君前去探望都指挥使,以尽心意。”
我再在将求助的目光投到北国公身后的阿寞那里,他倒好,直接冷冷一眼驳杀了我的剩余念头。我兴味阑珊地点了点头,示意明老狐狸就按着他所说的前去奉旨探望。然后轻飘淡写地随手将本次科举的主考官指给了阿寞,然后瞥了一眼面色各异的臣子们,冷笑一声,挥袖退朝。
摊手,是你们不要的,那我干嘛不留给自家人。
我执着朱笔批着奏折,霁月在旁研墨添茶。我笔一停,她立刻紧张地看来,我斜觑她一眼,挥舞了一个准字,然后丢开了这满篇歌功颂德的上书。
我敲着笔架道:“阿月,你当真不帮我?”
阿月的脸苦的和吞了黄连一般,立刻跪下:“请殿下怜惜,殿□为东君万不可随意离宫。”
“东君又不是豆腐,一碰即碎。殿下我真的真的只是很好奇,哦不,很关心都指挥使的病情啊。阿月,你想,都指挥使病了,就等于我王都大门开了。万一有匪徒趁虚而入,殿下的东君恐怕也做不长了。”我循循善诱,以理说服她。
她咬唇思量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唬着脸道:“阿月,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北寞?如此,我便将你赐给他就是了,反正我说什么你皆不听,只管听他的。”
她的身子抖了抖,终于哭了:“阿月听殿下的就是了,大不了阿月就是一死罢了。”
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乖啦乖啦,有我给你撑腰,谁敢杀你。”
我在阿月的帮助下,顺利地溜出了宫。此次出宫,并非随性而去。只因莫如南的病实在来得蹊跷,且不论之前毫无预兆,单就说前次我出宫遇袭而暗卫不见踪影之事就已然透露着不同寻常的味道在里面。父君中毒,我外出遇袭,莫如南避我不见,而明老头子和阿寞对此都讳莫如深。此几事相联,各种缘由耐人寻味。
荆国向来以贤臣名士扬名七国。可是这国大梁多,内水甚深,米粮多了,蛀虫自然也生了。我素来不聪明,但是天生嗅觉灵敏。就如我所说,都指挥使是何等重要的职位?紧握王都口舌,若在此生变,荆国危矣。
我本着抓奸一样的心理去探望我的臣下,可是我未想到这次出宫为我自己抓来了又一段纠结缘分。
事有偶然,亦有必然。那么我遇见秦沉璧,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我定是有着天然招惹是非的体质,所以纵然我这辆小马车已经是朴素简约到外看就是几块木板的拼凑物,依然在茫茫人海中被慧眼如炬的刺客们识别了出来。因而,做刺客也并非是门粗鲁活,想必他们也有着艺术家们纤细而敏感的心灵。
这次的刺客在数量上少于那夜刺客,在质量上却远胜于上次,而我的悲惨程度则加剧。
官家的府邸因占地辽阔而行人稀少,就算有人估摸也被这起性质恶劣的刺杀事件给吓出了十万八丈里。上苍保佑,但愿还有人记得去京衙敲一下鼓。我眼见着马车夫在扑来的黑衣人面前抛下马车后,小马车失去控制一路往越来越偏僻的地儿狂奔,而我则被上下颠的七荤八素。扣着马车窗沿,我努力不让自己的脑袋像撞钟般砸着窗棂。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刺客的轻功大概并非十分的好,追着这样奔放的马车也是有一定难度的。等我从天旋地转里平复下来,诧异地发现预料中的刀光剑影没劈向我。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头探出去,就看见我的救命恩人,翻手在一名刺客的脖子间抽回了剑,干净而利落。
横七竖八的尸体间,他一身墨袍玉立其中,抬首向我看来,淡淡的折雪的光线里,他的眉眼如染了一层温玉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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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七章 雪开初缘(二) 。。。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写章节名真是太幸福了~~~~摇扇子,最近挺热的,据说又要降温了,这是怎样一个抽搐的天气啊。
白色的雪地洒着殷洪的血,如散乱的花瓣,苍白并妖艳着。风扫过檐角,簌簌落下些许碎絮落在他的斗篷上。他慢理斯条将剑插入鞘中,黑色的靴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声打破一片死寂。他的步伐很是优雅,与方才取人性命的狠辣模样决然不同。
“你受伤了。”这是他俯首看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像春融冬雪般的清澈干净。
我啊了一声,然后迟钝问道:“哪里?”
他愣了一愣,告了声得罪。然后径直握住我扣进木头里的手指,生生扳开,我才发现指甲里沁满了血,十指连心,我后知后觉地痛嚎出了声。他的表情僵了僵,也许是为了我现在这与方才沉稳冷静截然不同的表现。
从此可以推导,这个孩子并非经常接触女子这种生物。方才我便是哭破了嗓子,喊得如疯如魔也没用不是。我既对自己是否练就了狮吼功予以否认,亦对那刺客们能否突然升起那怜香惜玉的心思不抱有希望,我还是很相信刺客们的职业修养的。
所谓的委屈和疼痛,那是要有人怜惜有人看见,才管用的。
而此时的我有种恍若隔世般的错觉,时光在疯狂流转,而我已分不清昨夕今夕。那夜的落九郎和现在的这个少年身影重叠又分离,再合二为一。我想我是疯了,居然开始犯这种混蛋至极的混了。替身这种虐情戏本子里的才有的桥段,竟诡异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心间。我的心立刻分成了两个小小的人儿,一个邪恶地咧着嘴说,这一看就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啊,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人,如此不是上天为了补偿你在落九郎那里伤的心吗?另一个正气凛然道,太不道德了,你已经够昏庸了难道还要再添个无耻的形容词,人家良家少年郎的心不是任由你们这些纨绔子弟践踏的!
天人交战,我混乱不堪。
他见我欲揪头发,以头抢地的情形,蓦然笑出了声,恍若明阳耀入我眸间:“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倒是有趣,看着并非奸邪之人,怎么惹了这些人来?”他说着从随身的腰囊中取出小药瓶来,细细抹在我指尖。
我盯着自己尚算青葱的手指捏在他指间,痛觉稍稍褪了些许。就听到心里那个正义小人呸了一声,她非奸邪之人,但她是淫邪之人,正在思考如何拐带你这看似单纯的小绵羊。
于是淫邪的我鬼使神差开了口:“奴家,哦不,小女乃京中人士,家父从仕。”吸取上一次失败的经验教训,这次我说的皆是真话,只不过是婉转的真话。言语技巧在男女交往中很重要,例如去青楼寻欢,那不叫出墙,那得叫偶尔放松身心;窜到墙头勾搭他人妇,那不叫通奸,得叫给身处广大正室侧室斗争中落败的寂寞少妇送温暖。
然后我接而问道:“不知公子府上何处,哪里高就,可有婚配?”最后一句才是我别有用心的重点。
他握拳轻咳了咳,我眼见着他白皙的耳根子泛上浅浅的红,我再接再厉:“公子不要多想,公子也不要害羞,都城女子素来都是这般直率而坦然着的。”自信是取得成功必备条件,我深谙此道。
他低头看了看我,半晌又笑了笑:“秦某初来都中,倒不知姑娘所说,看来王都此地民风确与他处不同。”我深沉地点了点,有我这样别具一格的东君存在,它自然是不同的。原来他姓秦啊,我的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什么隐约浮出。
等他接下来开口,我瞪圆了眼,只听他道:“在下景州秦沉璧,字渊书。此行来往王都,准备参加此次科举。方才途径附近,得人告之,前方有人行遭不测。再走便遇见了姑娘身处险境。”
得人告之?我在心间起了一丝疑惑,转而感慨,王都的百姓们果然还是良善的,少女血溅街头这样场景看来他们也觉得很不美妙。又听到他言科举,我就觉得这果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呐,我仰着头眨着眼天真无邪道:“那秦公子是准备参加武举还是文举?”
谈及此,他的眸子里有丝丝光华欲破茧而出,唇勾起淡而暖的笑意:“皆可。”
这仅仅两字,他说的风轻云淡,我却仿若能窥见一个睥睨苍生的心,指掌间翻覆乾坤。
折服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口舌,短短数字便可。那时候的我就被这两字下的气势所慑住了魂,
很快,都府尹带着亲兵姗姗来迟救驾了。他浑浊的眼珠子在我和秦沉璧间转了两圈,又扫了一眼地下的尸体,立刻噗通一声带着人跪了一地:“微臣救驾来迟
,让殿下受惊,万死莫辞。”秦沉璧见此情景,扬了扬眉,如冠玉的脸上未见多少表情。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这府尹老头早不来晚不来,来得如此不巧。我还未与秦小公子进行良好的沟通,摸清他的底细,顺便让他了解我端正而可爱的品质,眼见着就又要重蹈覆辙了。
他转眸静静看着我,半晌,撩开袍角,眼见着就要跪下去。我忙不迭跌跌撞撞跳下马车,扶住他的胳膊:“秦公子是步疏的救命恩人,步疏怎能受此大礼?”他唇角微微扬起,却还是跪了下去:“秦沉璧斗胆冒犯了东君,还望东君恕罪。”
“恕罪恕罪,自然是恕的。”我欲哭无泪道:“秦公子是秦家之人,栋梁之后,而今前来为国出力,本殿又怎生怪罪呢?”
我就说为何这秦沉璧之名如斯耳熟,后来才想起,景州秦家是出了这么个青年才俊,诗书满腹,武亦无双,于王都贵族小姐们也有流传。都言若不是秦家常年镇守边境景州,这公子必是东床的不二之选。秦家又为何家?当年亦是随着昭阳帝打下这天朝江山的世家之一,后来封赏时,秦家推却王名侯爵,随当年云氏先祖来到荆国封地,就此驻守景州至今。
我在得知有这么个家族时,有些许喟叹,这个,当年的秦家祖宗究竟和我家祖宗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追随如此啊。又道,秦家先祖也是英明的很。封王得位看似风光,实则也是游走在帝王信任的刀锋上,一有不甚便是九族皆亡,哪里有做土霸王来得痛快?
一阵马蹄声急行而来,阿寞下马,未理依旧还跪着的众人,大步过来,面上冰冻三尺,霜飘万里。
“殿下当真好本事!”他的声音冷得人骨头痛。
我摸了摸鼻子大言不惭:“偶尔遇刺,能锻炼我的反应能力和敏捷性。”
他猛地扯过我,手上的伤让我痛呼出声,有人握住了我的腕,让阿寞的脚步一滞。
秦沉璧抬头,迎着阿寞冰冷的视线,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是浅浅的笑意,话语却有点凉:“殿下既身负重伤,又受了惊吓,这位大人如此怕是失礼了。”
我心下一甜,面上不觉露了笑意。阿寞的手一僵,我连抽出手来,苦兮兮道:“近来我当真是诸事不顺的很,这衰神君莫不是附了我的体,总是大伤不断,小伤不停。”
“又胡说!”阿寞怒道,面色却是缓了不少:“还跪着做什么,速传太医来。”他对着底下的人斥道。府尹唯唯诺诺连声告罪,慌忙退下。
他转而看向秦沉璧:“你又是何人?”
“沉璧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这次科举的考生。”我连忙插嘴道,讨好地看向阿寞。
阿寞面上阴晴不定看了他许久,终带着我离开,独留他一人在那。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他,他唇角噙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朝我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咧开嘴笑了,大大点了点头。
阿寞冷哼了一声,我连忙收敛容色,乖乖跟好。
几日连绵的阴沉天幕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缠绵的光自云中挣扎着流淌向人间。
很多年后,我和他说起这场初遇,问他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谁。
他手中的笔一顿,接而又继续在薄绢上行走开来,面上是不言而喻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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