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听得我心头又是一阵悸动,他害羞的表情,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此时我眼里的他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干干净净,和外界传闻的与黑社会有勾结的富商完全没有干系,他简简单单,高兴了便说我很高兴,不高兴了便抿着嘴唇不说话,他是干净简单的顾卓远。
我转过身进了宿舍楼,没有再回头看。
作者有话要说:
☆、22毛发萧萧冷
1935年深冬。
我在“面粉事件”发生后被顾卓远送回宿舍,在宿舍洗了不下十次的澡,虽然我清楚的知道我想洗掉的不是身上的面粉,而是众人留在我身上各种诡异眼神。
我再也不想学院,那里布满了各色的言论,我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劈腿顾卓远,我是如涛和林泓之间的第三者……不论哪种言论我都不敢听,毫无根据的恶毒言论就像噩梦,随时影响我的睡眠,让我冷汗淋漓的惊醒。用地狱来形容我们的学院的确是最恰当不过。于是我选择暂且休学回到老家河北修养疲惫的身心。
在我要做出决定又万愁莫展的前一天,小右主动找上门,他告诉我,我今后不必再参演我接拍的那部电影了,因为电影本身已经接近完结,只余最后几个镜头,顾卓远考虑到我最近情绪不稳,也猜到我一定不想再跟如涛碰头,最后的一小部分帮我找了替身出演。
小右的话听得我感激涕零,这不是简单的帮忙了,这是价值三十万的大忙啊!如果我不参加演出只能选择毁约,意味着我得赔偿违约金三十万。
我激动地拉着小右的手:“你告诉顾卓远,我真心的谢谢他,下辈子我一定好好报答他。”
小右站起身理了理笔挺的西装道:“陈小姐说笑了,这辈子能做的事何必非得留到下辈子做?”
我不知如何应答,小右倒也没继续追问,含笑离开了。
我回到了河北,回到了父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父母起初非常不理解赞同我休学,但在看到我红肿的双眼和疲惫不堪的纤瘦身躯后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我回河北原本是想修身养性,修养身心,结果倒把身体越养越差,差点就把自个儿给养死了。我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像得了嗜睡症,天天的睡眠时间都超过十二个小时,就连一向得我宠爱的上小学的弟弟陈云上我房间烦我皆被我用两个“降龙十八掌”打发了去。
日本鬼子三番两次的挑衅,东北三省彻底沦陷,中国的国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河北的上空也弥漫着战火硝烟。
陈云的小学也被迫停课两周了,街上时不时有日本鬼子出现,处处人心惶惶。
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
1935年11月,日本唆使汉奸殷汝耕在通县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冀东22个县宣告脱离中国政府管辖,沦为日本殖民地,促使北平学生爆发“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
整个冀东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暴乱,我的家恰巧就在22个县其中之一,我第一次为我跟如涛分手感到庆幸,在这混乱的时刻我能够不离不弃的守在我的父母身边。
不过我即便留在他们的身边也帮不上任何忙,我们的县城被封闭,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没有人敢招惹街上蛮横的日本人,没有店铺敢开门,开门意味着大开大门欢迎日本人来洗劫,空荡荡的街上不见半个人影,宛如死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全城的老百姓一起等死。
与其都要死,还不如死前能舒舒服服的,我照旧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陈香,你到底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妈这几天看你这样实在难受……”我妈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忍不住问我。
“妈……真的没什么……”我从被窝里坐起来,支起身子坐起来和坐在床边的母亲对视。
“你别骗妈……你是不是叫人欺负了去?妈就你这么个女儿……书可以不读,但咱不能受气……”我的父母是和天下绝大部分的父母亲一样,平凡朴实,他们视子女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我望着母亲两鬓微微发白的银丝叹了口气,她身上灰色粗布衫衬得她的脸色呈现出不健康的灰暗,听说母亲年轻时也是村里的一枝花,如今光华尽失,时光把她消磨成一名粗糙的半百妇人,心没由来的抽痛。
“到底怎么了?”母亲一见我叹气,顿时急了起来,眼圈红通通的。
“没有……妈,真的什么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在想,我的力量很渺小,我本来能尽我的力量替家里分担一些,你和爸爸也不必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着杂货店的生意,可是我还没有替家里赚到过一分钱……”我没有向他们提及我在上海拍电影的事,在这山沟沟水乡乡的地方消息一向传得慢,父母亲不识字,报纸他们也不看,保密工作自然而然做得很好。
“陈香,说什么傻话呢,你在爸妈的眼里始终还只是个孩子,赚钱的事最少也得等到你毕业了再说,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当爸妈的乖女儿就好了。”母亲说着眼眶时不时的泛着水光。
“还有啊……你看我们国家现在这么乱,我呢身为一名大学生,每天醉生梦死,活得太没有建设性了。而我知道我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真的不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来,是不是很没出息?”
“国家的事哪轮得到我们女人操心?那是男人的事……”母亲苦口婆心的劝慰我。
“妈,现在时代不同了!”
“妈不管时代怎么样,你是我女儿这件事是怎么都不会改变的,我的女儿我只要她开心,什么赚钱……国家大事……都休想来烦你。”母亲一本正经的说。
“陈香……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好振作起来,你总要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吧?你看你回来的这段时间哪一天三餐有吃全了?”母亲又继续万分操心地说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妈……你赶紧下楼吧,我好困……我再睡一会儿……”我不耐烦地打断母亲,堂堂一个大学生还要父母担心我的吃喝拉撒委实很丢脸,我使出杀手锏,半眯着眼睛假装很困地撒娇,总算把母亲打发走了。
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中,我常常后悔,在与母亲最后的相处时光里,我留给她的态度竟然是不耐烦,如果我当时能多陪陪她说说体己话该多好?如果时光能在她陪我的那一刻凝结该多好?或者把我透过棉被的间隙里看她蹒跚的背影离去的时间拉长一些,该有多好?只要一些些……
作者有话要说:
☆、23泪滴千万行
如果我没有受情绪的影响睡得昏昏沉沉,也许我就能觉察到不远处的另一家杂货店正在被日本鬼子洗劫一空传来的哭天喊叫声,能察觉到贪得无厌的日本人正兴高采烈的往我们家方向步来的脚步声,那么我的家人兴许就能逃过一劫……
在母亲下楼不久后,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破门而入的声响,又是一阵迅速有秩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哭声……一声巨响枪的枪声听得我浑身冷汗出了大半,我从床上跳起来,整个人顿时清醒。
我第一反应是立即下楼查看个究竟。
我们家的格式是普通的两层土房子,一楼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用作店面,一间小小的杂货铺供给了全家的开销,后半部分是父母的卧室,中间的楼梯连接到楼上,房子虽小,但不失精致,屋里虽乱,却很温馨。
为防止调皮的陈云掉下稀疏的楼梯扶栏,父亲特意把扶手栏全都用木板订的严严实实,而如今这个如同屏障似的大木墙却成了我的救命符,我在木墙后走着,刚走了两层阶梯就再也迈不开脚步,透过细小的木板间隙,眼前的情景如人间炼狱般扎入我的视野,豆大的泪水不断地砸下,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看到我的弟弟……我一向最疼爱的弟弟,我们全家视为掌上明珠的弟弟,家族唯一血脉的陈云……直挺挺的躺在血泊里,他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像在诉说着他的悲哀,他微微张着的嘴又仿佛在控诉他短暂还未玩耍够的一生,我好似能听到他在说:姐姐,我不想死,我不想这么就死了……
一群穿着军装的日本人里里外外将我们家一楼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一个微胖的日本皇军,他身边跟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中国男人,如同哈巴狗点头哈腰地紧随那名皇军身旁,我们对这种人统称——汉奸。
“山田大佐,这是第二家店铺,也都是您的了。”汉奸奉承地说。
“好滴!你滴很好!刚才那个小孩又哭又闹太吵了,你滴干的不错!”山田大佐朝汗奸竖了竖大拇指。
又哭又闹?难道仅仅是因为陈云又哭又闹所以他们就残忍地杀了他吗!
汉奸一听夸,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连忙献媚道:“哪里哪里,能为大佐做事是我的荣幸。大佐有所不知,这家店铺最大的吸引力不是它的钱财,而是他们夫妻二人所生的女儿,听说生得那是清纯可人……不如让他们的女儿陪您快活快活?”
他们说的是我!
“噢?”山田一听便来了兴趣,一脸的淫笑。
“喂,快说,你们女儿哪里去了?”汗奸抬脚踹了踹捆绑着跪在他们身前的父亲,可怜的母亲早就哭晕了。
“我女儿去上海上大学了……”父亲答道。
“真的假的?”汉奸狐假虎威地一脚踹翻我的父亲,父亲胸口正中一脚,急咳几声。
眼泪更凶的倾泻而出,我忍不住要冲出去和那些禽兽拼命,只听父亲大声疾吼:“陈香,你在上海要好好的,我们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不要为我们报仇,好好活下去……”
我在一瞬间就读懂了父亲的用意,他在误导日本人,告诉他们我不在家里,同时也在提醒我千万别出去。
父亲越说越慷慨激昂,但他还未说完山田便不耐烦地掏出手枪,对着躺在地上无力挣扎的父亲心脏位置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我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罪恶的发生,最后一刻不得不合上早已湿透的眼睑……
父亲走得很痛快,不到三秒就咽了气。我想冲出去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同归于尽,可是我拿什么跟他们同归于尽呢?只是以卵击石吧!况且,我不能背弃父亲最后的遗愿……
母亲看着父亲萎倒在身旁意外的无动于衷,她在一声低泣后居然义无反顾往山田的枪口上撞,结果可想而知,日本人没有一点点良知,他们全都是丧心病狂的禽兽,又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地响彻天空。这一声彻底瓦解了我的家,击碎了我的全世界……从此我在世界上无依无靠了。
一时间肝肠寸断,眼前一片漆黑,我凭着十几年累积下来的熟悉感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房间,快走到房间期间不小心绊倒了一个小凳子,只听楼下汉奸肃声喊道:“谁!”背上的冷汗不自觉一颗颗地涌出,聚成水流缓缓流下背脊。
我慌乱地跑房间,飞快地扫视了屋子,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床底,一处是衣柜。我没有犹豫地躲进了衣柜里。
“嗒嗒嗒嗒……”皮鞋踩着地板发出的声音一下下伴随着我的心跳加快,不消片刻那声响就近在耳边了。
衣柜的两扇门页间有着微小的缝隙,我不自觉地往那里探看……
是山田!他进了房间,一步步的逼近柜子……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涔涔直流,世界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捂住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喘。
山田突然调头往床边走去,他驻足在床边半刻,蓦地将整张床掀翻!床铺侧翻后发出轰然巨响,引得心脏又是剧烈地颤抖了一把。山田看到空无一物的床底,盛怒的表情不言而喻。他大声怒骂:“八嘎!”
为什么有些人形容时间常常用“度日如年”来讲?大概是对某个时刻厌恶、害怕到了极点。
山田现在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看来显得格外缓慢。他气呼呼地转过头,把目光对准我现在藏身的柜子,他淫笑的脸恍若就在眼前,我躲在黑暗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栗,一股恶心感漫上胸口。
“哈哈,花姑娘……”山田拉开了柜门,发现了躲在柜子里的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我。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水珠一颗颗不停地掉。
山田笑得愈发银荡,他猥琐地吞咽着唾液,笑眯眯着看着我用生疏地中文说:“不怕……大佐疼你……”
他把他肮脏的手慢慢地伸向我……
“不要……”我不断地摇头,我很清楚落在日本人手上是什么下场,到时候一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刻我竟非常渴望能痛快的一死了之。
“嘭!”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
一股腥热的血液喷溅在我的脸上,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山田如一座突然崩塌的山峰倒在我的眼前。
山田倒下后顾卓远的狠绝的面孔近在咫尺,在看到我那一刻,顾卓远眼里的阴狠都瞬间瓦解,他上前一把将惊魂未定还在瑟瑟发抖的我搂进怀里,我在这个虽然冰冷可是熟悉的拥抱里痛哭出声。
顾卓远低声在我耳畔说:“陈香,你吓死我了。”
“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我紧紧地攥着顾卓远的衣袖哀求。我终于等到了熟悉的人来,终于等到了希望,顾卓远的出现简直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好好。我们马上离开。”顾卓远轻柔地抱起我,瞥了一眼山田的尸体对站在他左侧的小右道,“剩下的事情你去处理,告诉麻生少将他的手下做了蠢事,连我的家人都敢动,问问他还交不交顾氏这个朋友了?”
“是,少爷。”小右毕恭毕敬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24泪眼不曾晴
第二十四章(泪眼不曾晴)
这段时光是我人生里最灰暗最惨淡最低迷的日子,它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的像凌迟,我在这样疼痛感分明的日子里居然迷茫的不知所措。
我躲在顾卓远的昏天暗地的大别墅里惶惶不可终日,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躲在黑暗里不肯出去,我惧怕光线,就像当初惧怕山田一样,只要有一点点光线,就能让我心慌不已,我总是能幻想出山田面目可憎的禽兽模样。
我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裹着厚厚的睡袍窝在沙发里,没日没夜地发呆。我连觉都不敢睡,因为一睡着就会做恶梦,然后恶梦惊醒又是一阵惊恐心悸,山田血淋淋的尸体并没有让我产生快意,而是在脑中挥之不去继而令我更加恐惧。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我保护不了自己的父母,亲眼看着他们枉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我连他们的葬礼都不敢参加。只是听顾卓远说他在上海替我的父母亲还有陈云找了最好的墓地,把他们的遗体运来上海风光大葬。这些我都不在乎,人都死了,再怎么风光又能怎么样?都是看不到的身后事罢了。我还没成为他们的骄傲,还没有让他们过上富足的日子……
有时我也会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难道他们不知道被留下来的人都是最难过的么?还是他们希望我陪他们一起死呢?但是父亲临死前的话语又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要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曾说过,我的未来里要有家人,要有如涛。如今我的未来里没有了家人,没有了如涛,我还有未来可言么?那么我为什么要活下去?难道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么?这些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有时候我一想就是一整天,忘了吃饭,忘了睡觉。
直到不久后,顾卓远带我走出阴霾,我才明白,有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