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的情况确实非常棘手。
病历记录上,三位资深专家给出的诊断结果完全一致——病人患有中度社交恐惧症。可此时此刻,这位男病人手臂枕在脑后,舒服地躺在皮质软椅上,随便一个双腿交叠的姿势都显得赏心悦目、气质尊贵,丝毫没有社恐病人面对诊疗椅和新环境时,所表现出的不安感和抗拒感。
钟艾深感自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战,她该不会有幸推翻所谓的权威诊断吧?
那可真该成为心理学界的奇迹了。
不管了,钟艾咬了咬原子笔,大笔一挥,直接在Louis Du的专家诊疗结果后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质疑精神嘛,永远是专业学科发展的动力。
钟艾研究病历,季凡泽研究她。
这女人尖细的下巴,小巧的嘴唇……季凡泽的视线一路上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端详钟艾,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都只是浅尝辄止,继而淡然地移向别处,却在看向她的眼睛时,季凡泽的眸光硬生生地顿住——
与他记忆中的那双眉眼完全吻合。
只是……哪里又有些不一样了。
仿佛感觉到有道放肆的目光压着自己,钟艾放下手里的病历,抬眸瞅了季凡泽一眼。
自从上电视以后,时常有病人在就诊时盯着她仔细打量,就好像镜头里的她裹着层鲜亮的糖衣,某些有强迫症的患者总想要剥开来看个究竟。钟艾再自然不过地把季凡泽归为此类了。
她作势嗽了嗽嗓子,切入正题:“杜先生,你第一次感觉自己不能适应人群是什么时候?”
“病历记录里有。”尽管季凡泽对杜子彦那点事早能倒背如流了,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不配合治疗的病人很多,钟艾没太当回事。既然病历上显示此人是在和女友分手后开始恐惧开放性场合的,她索性聊天似的说道:“跟我聊聊你为什么和女朋友分手吧。”
“病历记录里有。”
这人翻来覆全用一句话敷衍她,钟艾觉得诊疗比预想中更难继续,“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病历记录……”季凡泽顿了顿,客串病人让他有点头疼,不得不改口道:“我吃药了。”
总算说句人话了。捕捉到他某个眯眼的小动作,钟艾细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眼罩,“如果光线令你不舒服,你可以带上眼罩。”说完,她关上抽屉,起身准备把眼罩递给季凡泽。
殊不知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
她狠狠地踉跄了一下。
表情始终寡淡的季凡泽这下倒是笑了,这医生不知是萌还是蠢,关个抽屉居然都能夹住白大褂。
眼瞅着钟艾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挺挺地向他扑倒过来,季凡泽腾一下坐直身体。钟艾的惊呼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一双有力的手已经一把扣住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子。
季凡泽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持续不过两秒钟,可直到他的手从她腰上松开,钟艾还觉得后腰隐隐发烫,似乎隔着薄薄的衣料,她都能感受到这男人手臂传来的力度和温度。
她故作镇定地扯了扯白大褂,刚要开口道谢,就看见季凡泽眼中那抹戏谑的光,轻轻浅浅的,如同水雾一般。
钟艾错开视线,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谢谢。”说着,她把眼罩递上去。
他接过眼罩,勾在修长的手指上,没往眼睛上戴,不知是不习惯还是什么。
“钟医生,其实……”
刚开个头,素来淡然自若的季凡泽就卡了卡壳,因为他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坐在这张诊疗椅上一样。一切不过是个一戳即破的误会,只消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
可左右寻思少顷,却是连季凡泽自己都没料到他的回答会是:“……我没病。”
他看起来很认真,钟艾却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怔忪。
不可否认,这是她从业以来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像酒鬼都说自己没醉一样。而且说得越认真,就代表醉得越深,病得越重。
这一刻,季凡泽坐着,钟艾站着。
视觉上的优势令钟艾的气场迅速膨胀,她指了指季凡泽手上的眼罩,口吻跟着强势起来:“你嫌眼罩不是新的,所以不肯戴,这是洁癖强迫症的表现之一。”
“……”
“你不是第一次来看心理医生,应该知道诊疗是令你放松的过程,可你的领针别得地道又矜贵,整个人和这件法式衬衫一样端着架子,这也是强迫症的表现之一。”
“……”
“还有诊所楼下的大堂一侧在整修,凡是途经大堂的人,鞋子一定会染上纤尘,可你的皮鞋干净锃亮,显然是上来后曾用诊所门口的自动擦鞋机擦过鞋……种种迹象表明,你很可能同时患有焦虑障碍等多种心理疾病,但一直被误诊为单一的社交恐惧症,所以才导致你久治不愈。”钟艾自信地一挑眉,利落收尾。
“……”季凡泽脸色微变。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被人唬得一愣一愣。那些他所讲究的高品质生活,怎么一到心理医生这儿全变成病态表现了?不过,只是一片刻的不适,他脸上的无奈便被唇角那丝笑意取代了。
他终于发现这女人哪里不一样了。
她到底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医学院实习生了。别看她眉目间依旧干净纯真得仿佛未曾沾染到一星半点世俗的尘埃,可说起话来却流露出几分干练和自信。
虽然全是……瞎扯淡。
季凡泽悠然站起身,周身清幽的气质瞬间笼罩在钟艾头顶,她在视线上的优势一下子消失了。两人将近二十厘米的身高差,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那双乌黑静漠、又带着一丝玩味的狭长眼睛。
“照你这么说,但凡是人都有病了。”季凡泽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钟艾刚疑惑地皱起眉,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办公桌上,“钟医生,你用的保温杯是粉红色的,原子笔也是粉红色的,还有……”他抬手碰了碰钟艾那颗丸子头上的发夹,“这个也是粉红色的。所以你很可能患有颜色强迫症。”
……她有病?!
依两人的医患关系,季凡泽的言语和举动都算是轻薄了,可他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只似笑非笑地睨着钟艾,以居高临下的姿势。
这人不张嘴的时候一副高冷模样,一张嘴就暴露了本末倒置的无赖本领。钟艾诧然,一脸啼笑皆非,她甚至陡然间有些分辨不清对方是在故意戏弄她,还是已经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了。
正当她绞尽脑汁组织反驳的语言时,一阵手机铃声猝然袭来。
季凡泽不疾不徐地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他并不急着接听,而是对钟艾说:“今天的治疗先到这里吧。”
钟艾转身坐回电脑前,边输入诊疗记录边说:“也行,那你下周同一时间再来复诊。”
不料,季凡泽明面上浅笑无虞,却是颇不给面子地回道:“我不会再来了。”实在太荒唐了,他觉得那张诊疗椅只适合给真的神经病坐,而他,身心都太健康了好吗。
钟艾面色一紧,急忙说:“杜先生,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中断治疗的后果会很严重的,至少……你药不能停。”
季凡泽不理,抬脚走人,却在碰到门把手的一片刻,他的动作微微一滞。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他转过头,隔空比划了一下钟艾的前襟处。
他的姿态绅士儒雅,墨眸却非常危险地眯了眯。
“钟医生,刚才我忘了说,你的内衣也是粉红色的。”季凡泽说得低沉轻慢,尾音带着一点点散漫劲儿。
钟艾应声低头,这才赫然发现——
刚才撕扯白大褂时力气太大,V字领口就这么被拽开了两粒扣子,以至于粉红色的内衣展露无遗。当然,不只是内衣,还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事业线。一想到自己居然顶着这副形象跟病人交谈一番,钟艾的脸蛋霎时像煮熟的虾子,一路红到脖子根。
她“嚯”地抬头看向门口,可哪里还有季凡泽的影子。
“这人……”流氓啊!
钟艾毫不手软地给他加多一条:偷窥癖!
季凡泽大步流星走出诊室,接听了电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看个病而已,他居然能把耳朵看红了。男人的身体比嘴巴诚实,这话不假。而耳朵,是季凡泽身体上另一处十分诚实的部位。逾越非礼勿视这规矩的种种后果,全体现在他耳朵上了。
电话刚一通,杜子彦焦躁的声音便传过来:“你在哪儿呢?路上堵车,我可能赶不到心理诊所了。不然我改天再去吧,行吗?”
赤‘裸裸的放鸽子,季凡泽岂会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敷衍,可他竟罕见地不予追究,“没关系,你以后也不用来了。”
“嗯?你什么意思?”
隔着电波,季凡泽也能想象得出对方那副一脸诧异的样子,他只淡声回道:“我还是给你换个医生吧。”
“……”杜子彦这下不仅疑惑,而且好奇了。
“Louis Du”是钟艾当天的最后一个病人。
他一走,钟艾也顾不得纠结走光事件了,满脑子都是这位奇葩病人。诊所里有好几位专家坐镇,钟艾能接触到的疑难杂症并不多,她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只实验小白鼠,可惜……还让他跑了。
她重重地叹口气,惋惜。
她脱下白大褂,换上便服,和几个同事一起下楼,在写字楼门口互Say Goodbye。
钟艾有辆二手车,老款高尔夫。她之所以买车,除了图上下班方便,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妈身体不好,平时带她去医院看病拿药比较省事。
她独自拖沓着脚步走去停车场,乍一看到自己那辆两厢小车,她立马跺了跺脚。
真是拿没屁股的车不当车啊,有辆超跑居然就这么顶在她的停车格前面,堵得她的车连出都出不来。再仔细一瞅,钟艾气得更想骂娘了,这不就是先前在停车场门口和她病人那辆路虎对峙的超跑嘛。
这年头,真是没素质的土豪遍地跑啊。
她快步绕到超跑的挡风玻璃前,抻着脖子朝里面瞅了瞅。果然,有钱就是任性,连挪车电话都没留一个。就在钟艾拧着眉毛犹豫她到底是该在这儿干等,还是坐车回家时,两声清脆的喇叭声猛然从她身后袭来。
她蓦地回眸一看——
降下一半的车窗里,某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钟医生,要上车么?”季凡泽墨黑深湛的双眸里蓄着几分慵懒,以及一丝……很淡的笑意。
?
☆、蜜方三
? 赶上下班高峰期,地铁一号线里人挤人。
一车厢人就像是闷在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加之密闭空间不怎么透气,就连鼻息间都是热腾腾的浑浊空气。
钟艾夹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有些艰难地拽着扶手拉环,她的面色倒是一派自然。生活在普通的小康之家,她没什么公主病。没买车之前,地铁,就是她最常用的交通工具。
可有个人,就没她那么自在了。
站在钟艾身旁、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的男人衣冠笔挺、丰神俊朗,再加上那一脸嫌弃的桀骜表情,导致他看起来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要知道在公司,季凡泽连电梯都有专属的啊,哪里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过。现在穿着手工西装挤地铁,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逼。
而把他衬成傻逼的罪魁祸首,除了钟艾还能有谁。
原本,季凡泽的人生字典里完全不存在“管闲事”这个词。但刚才在诊所楼下看见钟艾的车被堵住了,他心血来潮打算捎她一段路。哪知这女人上一秒还磨磨唧唧地不肯上陌生人的车,却在下一秒眼中灵光一闪。
她竟是直接拔了他的车钥匙,然后鬼灵精怪地朝他抛出句:“你跟我来。”
结果……季凡泽就跟到了这里。
“你让一个病人坐地铁送你回家,合适吗?”他这会儿倒是以病人自居了。
这副略显清冷的声音斜斜地切过来,钟艾慢悠悠地仰起头,抱歉地笑了笑,“咳,你误会啦。”
“误会?”季凡泽挑了挑眉。
“我这个叫暴露疗法。你不是有社交恐惧症么,我们现在就身处在最令你感觉恐怖和焦虑的人群中。只要你能坚持下来,恐怖、焦虑的反应就会慢慢消退的……”说到专业,钟艾自信满满,琥珀色的瞳仁都隐隐发光。
……暴露疗法。
季凡泽抽搐了一下嘴角,“我已经说过不用治疗了。”
好心没好报,钟艾的表情略微发僵,但只是一刹那,她就调整好了心态。她朝季凡泽绽出个甜美的笑容,“安啦,今天的地铁体验是我免费送你的。你刚才不是要送我回家么,咱们一举两得。”她从来不跟精神病人怄气。
“……”季凡泽突然不想跟这女人说话了。
遇到换乘站,车厢里的密度又加大了些。几位扛着大包的农民工挤进来,他们把大包往座椅下面一塞,人就杵在钟艾身边,黄板牙里叽里呱啦地蹦出一串串方言。
刺耳的聒噪声伴着汗臭味袭来,钟艾刚皱了皱鼻子,肩上便微微一沉——有只手突然扣在了她肩上。
随之而来的清醇声线里,带着一股甘冽好闻的味道:“你站过来点。”
钟艾还没来得及抬头,季凡泽已经揽住她的肩,把她拽到座椅和门边一块空隙里。空间有限,他微微向她倾身,长臂一抬,虚撑在她身后的轿厢壁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铁“壁咚”吧。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钟艾蓦地僵住身子,就连呼吸都有一片刻的停顿。
尽管所有的拥挤和纷扰都被这男人挡在了身后,可是,他们之间……距离太近,姿势也太暧昧了!在这仅仅相隔几厘米的距离里,钟艾甚至不太好意思抬眼去看季凡泽那张俊美如浮雕的脸。
她低垂眉眼,两人的身高差,让她的视线刚好平视在对方的领口上。
“嗳?你的领针是不是挤丢了?”钟艾倏尔面露惊讶。
季凡泽身上那件法式衬衫的扣子随意解开两颗,平直的锁骨隐约浮现,唯独不见她之前还拿来说事儿的那枚矜贵领针。
“没丢,是我摘掉了。”他淡淡地回道。
“……哦。”钟艾顿时了然。
呵呵,他要是再戴着领针挤地铁,就更像傻逼了吧。
列车平缓前行,轻微的颠簸晃动中,两人的身体被越挤越近,时不时彼此碰触。那些不轻不重的撞击,仿佛是一道道小小的电流,刮过钟艾的身体,明明不疼不痒,可不免令她头皮发麻。
她深吸口气,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错觉统统拂去,将头脑扯回工作模式。
由于暴露疗法对病人的身心冲击较大,心理医生都会小心慎用,钟艾自然不该怠慢季凡泽这位病号,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是否出现流汗、脸红和局促不安等发病前兆。
“你流汗了。”钟艾拧起眉毛。
“嗯。”季凡泽并未否认,他觉得有点燥热。
“你的呼吸开始急促了。”
“嗯。”他和她贴得太近了。
“你的脸也红了。”
“嗯。”她的碎发被出风口的风吹到他脖子上了,刺刺痒痒的,挠心。
钟艾小脸一沉,果断地攥住季凡泽的手腕,“走,你赶紧跟我下车。”她必须赶在病人发病前,把他带离车厢。
季凡泽被她拽到月台上,脸上只剩下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钟医生,你也流汗、脸红了……是不是你也要发病了?”
他低沉的磁性嗓音就这么穿透嘈杂的空气,直击钟艾的耳膜。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