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她这一嗓子所赐,手机另一端陷入须臾的怔忪。
钟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给对方回神的时间,她深吸口气,声音不重,却好似沉在这世界的最底端,沉的令人发憷:“你那么担心孟晴难过,难道就一点不担心我会不会难过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她对我做过些什么?这么多年,你对我和妈妈尽过一点责任和义务吗?如果你还有脸自称是我‘爸爸’,请你开口说话前先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顺便告诉你,这世上,没人比你李京生更自私了!”
二十年了,她第一次跟所谓的“父亲”发生正面冲突,吼出这番话之前,连钟艾自己都想不到她藏了多少火和委屈。现在好了,她把今天的伤痛和那些陈年的憋屈统统还给这位始作俑者,不留一点余地。
她的心,也随之被掏空了。
浴室的水流声早已中断。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挂机声。
钟艾的手机仍旧举在耳畔,她如老僧入定般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赤红的眼因为噙着泪,一时无法聚焦。
繁星满天,却照不亮森黑的夜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钟,甚至更短,她的手机被人拿走了,软床微微下陷,有人从身后抱住她。
“钟艾,对不起。”季凡泽把脸埋进她的发丝,贴在她的耳廓边轻喃。
他都听到了,一字不漏。
他本以为可以帮她出气的,不料却令她受到更深的伤害,她一定很痛吧?这么想着,季凡泽心里狠狠一绞,胸口疼得一阵发麻。
这道低哑的、淬着一丝疼惜的嗓音,热热地在钟艾耳垂上晕开,无形中阻断了上一刻的魔音穿耳。他贴近,炙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仿佛一鼎火炉,将她从冰窖池里拉上来,一点一点地暖着她。
钟艾没有动,只是虚无地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怪他呢。
是他让她在那一刻变得坚强;
是他让她敢于直面所有不堪的往事;
是他让她勇敢吼出自己心里整整憋了二十年的压抑……
有人说,爱情是胆小鬼。
那是因为那些人从来没体会过爱情赐予人的能量,而这一刻的钟艾,她感觉到了。那种感觉十分微妙,仿佛身体里住进来另一个人——在她脆弱时,教会她坚强;在她怨恨时,教会她发泄;在她逃避时,教会她面对。
那个人,是季凡泽。
心念颤动,钟艾一直绷紧的身子渐渐地软下来,后背靠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怕她靠得不舒服,季凡泽索性托起她轻柔的身子,将她放平,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灯熄了。
钟艾脸上尚未干涸的泪水被暗夜掩盖。
“想哭就哭出来。”季凡泽靠坐在床头,修长的手指绕着她的发丝,轻轻拨弄。
“嗯。”她应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季凡泽微微一低头,就看到钟艾眼睛里的悲伤仿佛涨涨落落的潮水,偶尔溢出来一些,她纤长微翘的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折射着淡雅的月光,好似细碎而剔透的白水晶。
季凡泽这辈子见过很多女人哭,包括那些对他求之不得的女人,老实说,他根本没什么感觉。可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得钟艾流泪,好像那些眼泪能把他也哭碎了一样。
“钟艾,不许哭了。”他的拇指指腹在她的眼睛上做了一个轻轻划下的动作。
这男人一会让她哭,一会又不准她哭,钟艾愣了一下,抬眼看他。由于是低角度看上去,月光照在季凡泽那张轮廓清朗分明的脸上,他的五官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精致,像完美的雕塑一般。
被她这样用雾蒙蒙的眼神瞅着,季凡泽也觉得自己的出尔反尔有点像神经病,他牵了牵嘴角,摸着她的头,“累了就睡吧。”
钟艾听话地点了点头,错开眸光,讪讪地说了句:“家丑不可外扬,今晚让你见笑了。”
“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外人。”季凡泽捏了捏她的鼻子,亲昵又自然,“别想那么多了,乖。”
钟艾垂了垂眼皮,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晃过窗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天上的星星,好像突然都亮了。
这一晚,她睡得很熟。
**
香港之行在孟晴惊爆丑闻中结束,跟季凡泽一起回到B市后,钟艾本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令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心慈手软的薛教授这次竟然没有轻易放过孟晴,而是准备让她吃官司。事情还不止于此,薛铭林又联合另外几名教授一起举报孟晴,牵扯出她的多篇旧作均涉嫌抄袭。
钟艾见识过季凡泽的手段,短短个把小时,他就能让孟晴的丑闻在研讨会上掀起血雨腥风。可事态的后续发展,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跟季凡泽扯不上关系了,即便他的人脉再广,手估计也伸不到学术界吧。
钟艾并未多想,权当善恶有报了。
回B市的第二天,季凡泽约钟艾一起去杜雨兮新开张的土窑鸡分店吃晚饭。正好钟艾也惦记着她的病情,遂欣然赴约。
分店的招牌依旧是“一路向北”,坐落在城西的商业街里。
新店推出诸多优惠活动,再加上正值用餐高峰期,餐厅生意火爆,一位难求,不少食客在门口排队领号。
“你定位了?”钟艾问走在她身旁的男人。
“我不用定位。”季凡泽莞尔一笑,径直穿过等位区,直接走进餐厅。
餐厅经理是从老店调过来的,当即认出这位贵客,谁让季凡泽那张脸比VIP卡还管用呢。经理笑盈盈地迎上来,看了眼跟他十指相扣的钟艾,“季总,您好。两位吗?”
季凡泽略一颔首。
“您二位先这边请——”经理亲自领位,嘴上补了句:“杜小姐在后厨,我去请她出来。”
“不用急,让她先忙吧。”季凡泽以稀疏平常的语气抛出这么句。
哪知他正欲抬脚,腿边遽然传来一声软糯的:“大白姐姐!”他猛地顿足,视线越过钟艾,向下一扫,赫然瞅见一个小屁孩抱住了钟艾的腿。
钟艾的惊讶丝毫不逊于他,她低头看了看,眉目间浮起一丝疑惑,“笑笑,你来吃饭吗?谁带你来的?”
沈笑往身后指了指,瞪着双乌溜的大眼睛,说:“何姨带我来的,粑粑加班。”
不等钟艾回头看,沈笑已经眼巴巴道:“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吃。”
钟艾闻言愣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季凡泽……
?
☆、蜜方三十九
? 包间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当沈笑撒娇卖萌要求一起吃饭的时候,季凡泽虽然嘴上没有拒绝,但脸拉下来了。落座的时候,在他偏冷目光的注视下,沈笑又抢先霸占了钟艾身边的座位。
何姨是个识眼色的,当即从季凡泽阴晴不定的脸色中嗅出端倪,她拽了下笑笑的胳膊,“你过来和我坐。”
“不嘛,我要挨着大白姐姐。”他把小脑袋摇成拨浪鼓,嘟嘴说:“粑粑都是让我跟姐姐坐在一起的。”
沈笑个头小,有点够不着餐桌,索性将整个小身板都依偎在钟艾身上,那副样子似乎生怕别人将他俩分开。他先前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腿上的石膏拆掉了,但右腿还是不太灵便,虚垂在椅子上,只有左侧的小短腿儿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不是被“爸爸”这个称谓刺激到了,季凡泽的眸色顿时更沉几分。这等尴尬的时刻,钟艾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算了,让着点儿小孩吧”。
季凡泽却在撞上她目光的前一刻,生硬地挪开了视线,权当没看见她的眼色。
他挑高眼角睨着沈笑。沈笑年纪小,感觉不到席间的微妙,却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不喜欢他,以及这个男人和他一样,想要挨着大白姐姐坐。作为抢椅子的小小胜利者,沈笑脸上带着喜悦,他朝季凡泽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大白姐姐是我和粑粑的。”
稚嫩的嗓音,明明表达的只是小孩子最幼稚、最直白的占有欲,此刻却仿佛一把火,嗖一下撩着了餐桌上的炸药。
钟艾心里“咯噔”一沉,不用抬头看,她也能想象得出季凡泽此刻的眼神是何等料峭,她硬着头皮拍了拍沈笑的头,“你别乱说话,乖。”
“……”
哪知季凡泽接下来的举动,令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让服务生搬来把儿童增高座椅,双臂一捞就把沈笑抱进了椅子里,就在钟艾为他这个贴心的动作感到如释重负的一刹那,却眼睁睁地看着季凡泽把沈笑连人带椅子都搬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搁在何姨边上。
而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钟艾身旁。
这个位置,是他的,与沈家父子无关。
钟艾和何姨的神思是被一声响亮的哭声扯回来的,笑笑边哭边说:“坏蜀黍欺负人……我讨厌坏蜀黍……”别看他哽咽的声响很大,可眼神怯生生的,噙着泪偷瞄季凡泽,好像小兔子遇到了大魔王。
“不哭,不哭,何姨给你夹好吃的。”何姨压下眼里的惊诧,急忙夹了只鸡腿扔进笑笑碗里,哄着他说:“笑笑多吃点,快高长大就能挨着姐姐坐了。”
被她这样一说,笑笑更委屈了,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溢出来,止都止不住。这位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平时总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很少哭闹,钟艾头一遭见他哭成这样,赶紧拿起桌上的纸巾,探身帮他擦了擦眼泪。
混乱中,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缓步走进来的杜雨兮乍一看到这番情景,倏尔怔了一下。她朝季凡泽和钟艾微微颔首,目光稍一流转,直直地落在不停掉眼泪的笑笑身上。
小家伙一张小脸白净的跟瓷娃娃似的,眼睛里涨满湿湿的泪光,小嘴儿因抽泣一撇一撇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见雨兮看得失神,钟艾讪讪地介绍说:“我朋友的儿子,刚才受了点委屈。”
委屈,这个字眼儿落在季凡泽耳朵里,他墨色的瞳仁里莫名的浮起一丝幽怨的光。
杜雨兮“哦”了声,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把脸靠近笑笑,平视着他,“小朋友,姐姐带你去大厅看热带鱼,好不好呀?”她的音色很温柔。
闻言,笑笑的哭泣停止了一瞬。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新鲜事物是阻断一切塞心事最有效的方法。他忽地睁圆眼睛,看了看陌生的漂亮姐姐,又扭头看了看钟艾,似乎在征询她的同意。见钟艾点了点头,他才软软糯糯地应了个“好”字。
杜雨兮把笑笑带出去了,何姨也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开了一会儿。
包房里安静下来,桌上显得空落落的,只有精致的餐具折射着淡淡的光线。
“你何必搞成这样啊?”钟艾忍不住歪头问季凡泽。
她的声音挺小,但埋怨的意味很明显,季凡泽强忍着心里的不自在,才勉强维持住了寡淡的面色。他很清楚自己对沈笑没好感的原因,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跟一个小屁孩较真。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连季凡泽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时间,他不知该拿何种眼神回视钟艾,只得无奈地一挫眉,伸手给她夹了块鱼片,怏怏地岔开话题:“先吃饭吧。”
钟艾嚅动了一下嘴唇,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食不甘味。倒是沈笑看完热带鱼后破泣为笑,转眼便把刚才的委屈事儿全抛到脑后,他只顾兴致勃勃地跟雨兮讨论着哪条是鱼妈妈,哪条是鱼宝宝。
将客人送到门口,杜雨兮揉了揉沈笑脑袋上的小短毛,笑得柔和,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喜欢看鱼的话,下次再来找姐姐喔。”
“……”
钟艾有些疑惑地深瞥杜雨兮一眼,原来这个女人并没有那么高贵冷艳啊。在小朋友面前,她展露出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温软和亲切,暖心的令人咋舌。
“原来你喜欢小孩啊。”钟艾了然。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令杜雨兮脸上的浅笑僵了片刻,在点头的那个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可当她想要努力抓住某个画面时,她的大脑里又只剩下一片空白。
也许,因为失去过,所以怀念。
又或者,失去太久,她已经记不清那张稚嫩的容颜了。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太多太多,就算在茫茫人海中与他再相遇,估计她也认不出了吧。
有汹涌的酸楚冲到鼻腔里来,雨兮赶紧垂下脸用苦涩的笑意遮掩过去,目送何姨带着笑笑离开的背影,她内心不免一阵怅然。
如果她的宝宝还在身边,应该也像这个小家伙这么大了吧。
**
季凡泽的车停在餐厅门口,他拉了一下钟艾的手,“时间还早,你想去哪儿?”
别看这男人刚才欺负小孩的时候气性挺大,这会儿倒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表情,他并没有把钟艾的手攥得很紧,只是虚虚地用手背碰了碰她的手指头,像是在测试她的反应。
钟艾也没真生他的气,男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小孩。尤其是季凡泽这种男人,外表高冷,心性成熟,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也许是从小到大一路走得太顺,造就了他的自信和骄傲之余,相对的,他欠缺一丝包容心,坏脾气偶尔发作。
这就是季凡泽,看似完美的男人实则有着小小的不完美,却又那么真实。
这么一想,连钟艾自己都有点惊讶,她似乎越来越了解这个男人了。
见她的手垂在身侧没躲开,季凡泽底气足了,轻轻贴上她的手心,手指渐渐收拢,将她整只手都握了起来。手上一热,钟艾收回神思,凝眸瞧向他,只看见月光下,他狭长的眉眼褪去凌厉,晕着水雾般缱绻的光。
钟艾垂了垂眼皮,语带歉意:“我今晚得去我爸妈那儿看看,好久没回去了。”
季凡泽的眸子微微一黯,“那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妈家就住在附近。”她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城市的华光笼罩,季凡泽往那边一看,便瞧见几幢住宅楼耸立在夜色中,远远的,能看到万家灯火点亮一扇扇窗口。
“国土资源局的宿舍?”鉴于百货公司批地需要,季凡泽常跟国土资源局打交道,对这片儿很熟。
钟艾点点头,捋了两下被晚风吹散的刘海,“我走了啊。”
季凡泽的手指动了动,似在收与放之间犹豫了须臾,最终悄然松开她,“你路上小心点,到家给我个电话。”
“好的。”
钟艾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角,季凡泽依旧僵在原地,他忽然想起车后备箱里还放着从香港带回来的礼品,早知道应该让她给父母带过去的。
**
钟艾熟门熟路地上楼按门铃,但许久没人出来应门。
爸妈不在家?
不可能啊,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隐约有啜泣声传出来。以为是电视太吵,老两口没听见,她又用力按了两次门铃。
这下门总算开了。
“爸。”钟艾刚打了个招呼,笑容尚未展开,便生生凝住了,“你怎么了?”
徐海东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差,一点不见往日的满面笑意。他眉头紧锁,眉间的皱纹在门灯照射下,越发清晰几分。
“你进来再说吧。”他叹口气,侧身让钟艾进屋。
哪知一进客厅,钟艾更惊诧了。
电视没开,压抑的哭声是从沙发上传来的。钟秀娟捂着胸口歪倒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得不像话,茶几上摆着一瓶降压药和血压仪。
“你们吵架了?”问出这句话,连钟艾自己都觉得可信度不高。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