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墓碑前,将白烛、纸钱、香炉等东西摆到地上,开始祭拜。
此刻,那茶色的眸子里,又氤起了淡薄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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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数丈远的距离,紫钰听到了小姐压抑的哭声。
“娘亲……保佑妹妹……在天之灵……报仇血恨……”
紫钰断断续续听到这几个词。
二小姐大概是在祈求夫人保佑,让她早日找到失散的妹妹,并找出追杀她们的仇人吧!
紫钰看着小姐娇弱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回想起那天大夫人询问二小姐的情景,紫钰仍觉心中难过——
那日,大夫人问二小姐,究竟是何人要追杀她和妹妹,他们为何要追杀两个年幼失怙的孩子?
二小姐说,我并不认识那些坏人,他们都蒙着面,相貌看不清楚。
大夫人又问起三小姐是在哪儿跌下马的,二小姐更是泪如雨下。
看到二小姐伤心痛哭的样子,紫钰觉得大夫人真是残忍——当时二小姐身受重伤,在那样惶急的情况下,无意中与三小姐失散,这并不是她的错呀!
后来,老夫人看不过去了,这才制止了大夫人的问话。
不过,三小姐凤清梧从此下落不明。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也曾猜测过,倘若三小姐不幸落入了坏人之手,恐怕如今已是凶多吉少;而若万幸逃过了坏人的追击,她懂得如何自救吗?
毕竟,三小姐今年只有三岁。
据二小姐讲,由于苏夫人不愿入凤府为妾,所以极少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相公的身份;而由于三小姐年纪尚小,苏夫人也很少给小女儿讲过她父亲的显赫家世。
事实上,凤府里所有人亦不知苏夫人的事情;凤将军将自己的外室妻子和两个女儿的事情瞒得死死的,天下间知道苏夫人与凤将军关系的人,恐怕是极少极少的。
也因此,即便三小姐侥幸被人收留,那人只怕也未必能知三小姐的身世,更无从帮她找寻失散的家人。
每每提到妹妹,二小姐便泪如雨下。
到后来,谁也不敢再在二小姐面前提及三小姐,因为,二小姐伤心的样子,真是令人难过。
事后,老夫人暗地里召集将军府的侍卫,在京城展开了全面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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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祭拜完毕,怔然立在坟前半晌无语。
紫钰松了一口气,正要走上前去帮忙收拾祭品,然而这时二小姐的举动却令她呆住了。
她看到二小姐突然离开墓碑,朝旁边的山坡走过去。
那里,盛开着这个秋天里最后的几朵舍子花;血红的花朵与碧绿的叶子相映衬,显得诡异而妖艳。
二小姐走到花前,掏出手帕包住那花茎,动作迅速地掐断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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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钰就那样硬生生顿住了脚步,怔在原地。
的确,新鲜的舍子花是没有毒的;有毒的,只是它的花精——那是一种经过风干、提炼、加工之后,产生的粉末状的东西。
舍子花精,误服则易引起呕吐、眩晕;若遇伤口,则会引发炎症。
然而,新鲜的舍子花却美艳多姿、香气馥郁,并不会对人体产生任何危害;这也是为什么前几次凤清鸣来祭拜亡母时,紫钰未加提醒的原因。
只是为了确保万一,紫钰才会反复地提醒小姐,让她远离那些新鲜花朵。可是如今小姐却背着她,偷偷掐下了那些盛开的舍子花,并将它们藏到了贴身的香囊里。
难道,她不怕再度引发伤口炎症吗?
而且,自己刚才明明告诫过她的呀!
紫钰脑子里的疑问更多了。
看着小姐左右张望的样子,她心中突然又蹦出一个猜测——
难道,小姐的炎症,竟是她自己这样故意弄出来的?
想到这一点,手背上的汗毛不由得乍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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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长 006 黎家少年
凤清鸣小心翼翼地将花折下,收入香囊,又将香囊系到腰侧的玉带上,牢牢固定好。
想到紫钰刚才的提醒,她又把那包过舍子花的手帕丢弃到山坡之下。
做完这些,整理好衣摆,这才左右望了一望,向路口走过去。
恰在此时,紫钰迎了上来。
“小姐,你祭拜完毕了?我们现在就回府吗?”紫钰问道。
“今日天气尚早,不如你陪我到附近散散步吧。”凤清鸣答道。
紫钰答应一声,又看了一眼身后的仆从——今日书桐和赵嬷嬷不在,随行的多是些下等仆人,他们早已把马车赶到了陵墓附近。此时,这些人听了小姐的建议,皆眼巴巴地望着紫钰,谁也不敢开口答话。
紫钰说道:“近日来小姐在院子里养了好些天,的确是有些闷了;如今身子大好,散散步,舒活舒活筋骨也是好的。”
这话,既是答应了凤清鸣,又是说给那些下等奴仆听的。
奴仆们听了,便把那马车又赶回路口,在那里静候着。
主仆二人便沿着一条还算开阔平坦的山路,向山坳深处慢慢走去。
陵安城位处江南、气候偏暖;虽是初冬天气,山林间大部分树木依然苍翠;更有那姹紫嫣红的枫叶交错其间,给青山点缀上绚烂的彩色。
这一日天气晴好,难得有和煦的阳光洒在苍莽山间,照得远处山脚下的白雾蒸蒸腾腾,如仙女的白色裙边一般。
紫钰一路陪着凤清鸣徐徐前行,心中还在为小姐刚才的举动疑惑不已。她数次偷眼观望凤清鸣腰侧的那个素白香囊,一想到那里面装着的竟然是舍子花,便忍不住汗毛竖起。
此时,凤清鸣因刚祭拜过娘亲,勾起了心头的忧伤,也无心欣赏山色,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走着走着,竟渐渐远离了其他仆从。
突然,前方拐角处闪出一辆疾驰的马车,迎面便向两人奔来!
“紫钰,当心!”
凤清鸣率先回过神来,见已来不及避开,只得奋力将丫鬟往路旁一推!
紫钰一下子跌落到路边斜坡下,耳听到“吁”的一声惊呼,接着便见两匹马儿前蹄高抬,硬生生在小姐面前顿住!
“小姐——”
紫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奔上前去,护在凤清鸣身前。
此时,凤清鸣已经委顿在地、脸色惨白;大概是吓得有些傻了,竟痴痴地望着那马车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紫钰魂都飞了一半,拉住凤清鸣连连摇晃,又扭头怒斥:“呸!谁家车子瞎了狗眼,竟敢冲撞我家小姐!”
那马车装饰华贵,马儿毛色鲜亮,车夫亦容貌周整。
只是,此时他亦吓得不轻。
这时,车帘一动,突然有一个微带怒意的声音响起:“福叔,发生了什么事?”
“少、少爷,有人站在大路中央,差点撞上咱们的马车!”车夫喘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答道。
紫钰这才发现自己和小姐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山路,来到了官道之上。
她情知自己有些理亏,但一想到小姐刚才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不由得挺胸叉腰指着那车夫的鼻子骂道:“喂!你混说个什么?明明是你的马车冲撞了我家小姐,为何说我们挡了你的道?”
那车夫听了,心中亦着恼——这官道上本就是用来走马驾车的,你两个女孩子直愣愣地杵在大路中央,不是找死么?更何况,自己方才在拐弯处又数次打铃,即便是一个聋子,也该听得到马车的声响了吧?
他正想驳斥两句,忽听到背后车门一响,接着,一个阳光帅气的少年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英俊、身材挺拔,玄黑色的外袍精致而优雅。
他迎着正午的阳光向凤清鸣走来,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凤清鸣的身子明显一震。
接着,她的脸色便由苍白转为惨白,那掩在袖下的双手竟有些簌簌发抖。
她很快便背过身去。
紫钰以为小姐是羞于见陌生人,连忙伸手护住她,又抖开一方帕子遮在凤清鸣的面前。
她们小姐,乃是将军之女,如此高贵的身份,怎能在这荒郊野外随便让一个男子看了去呢?
更何况,这车子前面还坐着一个粗鄙的下人呢!
紫钰没好气地瞪那少年一眼,喝道:“喂!你家车子冲撞了我家小姐,还不过来道歉?”
这时,那车夫挺委屈地哼了一哼,说道:“明明是你们挡住了我家少爷的道路,害得我家少爷和小小姐差点受伤,应该道歉的人是你!”
方才,他勒马时已经听到了车厢里的“呯呯”声,大概是自己车煞得太急,撞到里头的主子了吧?
这时,黑衣少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
紫钰此时已是气到发昏,当下毫不犹豫地反驳:“喂!你这人还讲不讲理啊!明明是你们撞了人,还想赖我们……”
那黑衣少年听了,赶紧走上前来作揖道:“抱歉抱歉!我家下人莽撞无礼,冲撞了两位小姐,还请多多包涵!”
他的声音清朗宏亮,语气十分诚恳。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向紫钰身后的凤清鸣望过去。
凤清鸣此时是背对着少年的,此时听了他的声音,竟像见了鬼似的,扭头便朝路边狂奔而去!
她月白色的长衫在风中烈烈飞舞,不一会便消息在林子里头。
“小姐!等等我啊!”紫钰心中诧异,顾不上理会这少年,赶紧迈腿追了上去。
谁知那少年却往她面前一挡,问道:“你家小姐,是哪座府上的?”
“你想干嘛?”
“今日冲撞了她,黎某深感抱歉,还请这位姐姐说出府上的尊号,改日黎某定当亲自登门谢罪!”那黑衣少年诚恳地说道。
“还算你识相。”紫钰此时被他拦着,早已失了耐心,随口说道:“你要来,便来将军府道歉吧!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将军府?哪一座将军府?”那少年竟赶在她后头追问。
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
紫钰心下着恼,恶声恶气回道:“这陵安城里难道还有别的将军么?当然是辅国大将军府!”
说着,再不管他,只一路追着小姐去了。
黑衣少年满脸震惊,怔怔地呆在原地,望着林子里消失的身影发愣。他的心里头,还萦绕着刚才那突然间出现,又骤然间消失的月白色身影。
“辅国大将军……原来,她竟是凤将军的女儿!”
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车厢里响起了一个娇糯的声音:“若轩哥哥,若轩哥哥!”
接着,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掀起了车帘,探出脑袋朝他摆了摆手。
黎若轩回过神来,脸上漾起温暖的笑容,答道:“梧儿妹妹!”
他走回车上,那小女孩立刻伸出粉藕似的小手扑到他怀里,奶声奶气说道:“若轩哥哥,你说好要带我去找姐姐的,为何现在还不走啊?”
黎若轩宠溺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说道:“好,我们现在就走。不过,梧儿妹妹,你确定你的家是在这片城郊别院里吗?”
“当然了,难道梧儿会骗若轩哥哥吗?”
“呵,哥哥相信你……不过,梧儿,过两天哥哥会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的……”
卷一 初长 007 恶梦缠身
遇见那少年的当晚,凤清鸣又开始做恶梦;而且,是她进入将军府以来,做得最多的一个重复的梦境。
现在,她又进入那个梦境了。
“鸣儿,鸣儿……”
有谁的声音在黑暗中飘飘荡荡,带着亘古的柔情和刻骨的忧伤。
凤清鸣霍地瞪大了眼睛,心跳重如鼓捶!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它就像那柔弱的春风,带着万般的温馨慈爱,在自己的耳边悠悠回响……
“娘亲!娘亲!你在哪儿?不要丢下鸣儿!”
她放声大喊,焦急地四下回眸——然而,此刻,她的周围却包裹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令人窒息的夜,如刀斧划不开的混沌。
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四处摸索,然而母亲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了,四周又重归寂静。
她伤心极了,正茫然无助之际,黑暗中突然又响起另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
“姐姐!”
这声音带着孩童娇糯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
凤清鸣心中狂跳,立刻伸手探过去!
果然,她摸到了一个肉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
“清梧!”
女孩大喜,张开胳膊猛地搂住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
果真是清梧!果真是她的妹妹凤清梧!
“清梧!你没事?太好了!姐姐想你!姐姐好担心你!”
黑暗中,女孩儿搂着失而复得的妹妹,喜极而泣!
然而,妹妹却在她怀里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姐姐说道:“姐姐,不哭,不哭啊!”
看到她泪流满面,妹妹稚嫩的脸上浮起苦恼的表情:“姐姐也哭,娘亲也哭,清梧心里好难过哦!”
“什么?清梧,你说什么?!娘亲在哪儿?”
凤清鸣听到妹妹的话,顿时止住眼泪。
“娘亲?娘亲不就在那儿么!”凤清梧伸手指了指姐姐的背后,奶声奶气地说道:“真是的,娘亲和姐姐今天都好奇怪哦!”
凤清鸣蓦地转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由得愕然——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将军府,来到了城郊别院里!
那是一座南方常见的普通宅子,灰瓦白墙、精致小巧,处处透出主人的细腻心思与高雅趣味。
后院的天井旁,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此时天已寒冷,每当秋风吹过,便有发黄的叶子便打着旋儿从天空飘落,给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毡子。
此刻,凤清鸣便拉着妹妹的手,站在那高大的梧桐树下;而树的正前方,便是母亲苏漫的卧房。
可是,这别院不是已经被焚毁了吗?而且妹妹和娘亲……
凤清鸣脑子有片刻的混乱。
这时,包围在她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周围一切也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烛火点点,梧桐树下,雕花窗格前映照着一个曼妙的身影。
娘亲!
是娘亲!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凤清鸣心神俱震!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拔脚狂奔过去!
然而,及至门前,却又硬生生顿住了脚步——这是梦吗?这是梦吗?为何我又回到了城郊别院里?
她将手心贴在门板上,凹凸不平的门板给了她真实的触感。
然后,她鼓起勇气,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时光就在那一刹那倒转——
一切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个她永生难忘的日子。
那天,母亲接到了爹爹从边关递来的家书;那天,她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的人。
这座别院,是她昔日温暖的家。
在这里,她曾度过了整整十年快乐的岁月;在这里,她曾拥有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和最慈爱的父亲;当然,还有清梧,她可爱的妹妹。
此时,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映照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她坐在窗前,桌上烛火点点;她浑身素缟、面容苍白,那昔日温善若水的潋滟双眸,此刻正蕴含着深切的伤悲。
看到母亲的那一刹那,凤清鸣便愣住了——她知道,自己又陷入那个恶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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