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武先皱着眉头处理了两桩投诉,手下的人都看出他很不高兴,人人都加倍小心,走路也轻得跟猫似的,似乎怕踩死了蚂蚁遭投诉。
第武不高兴,是因为案子实在太无聊:一桩是秦山派的松灵子控告海南派的晚辈方青向他叩头时,三个头响声不一,显见敬老之心不诚;另一桩是青海派的女侠纪卜馨控告丈夫连云鹤趁她睡着了与她春风一度,事先却未征得她的同意。
第武险些怒骂出声,这些人把第一堂看成什么了?不过他脾气虽暴躁,还是压住了火气,因为第一堂还有条规定:申诉者总是正确的。他简单说了句:“案件太复杂,需要经过大量的调查,押后裁决。”便让人安顿两个申诉者去了。
第武真的很恼火:第一堂已无事可做了?!
其实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却没人敢说出口,况且第一堂已是武林的神殿了,总不能有事时烧香拜佛,过后便拆庙烧神吧。所以不管有事无事,第一堂永存。
第武自然最懂得这个道理,可惜他只能叹自己没能生在那动乱的年代里,该做的事都已经让父亲做完了,他也只好枯坐这冷板凳了。
随后他又处理了些家族中的财务。第一堂既非朝廷,也不是官府衙门,而要使这座庞大的机构运作起来,可是得需要流水一样白花花的银子啊。银子从哪里来?既不能向申诉者收取,反要搭上许多衣食路费,更不能向那些受裁决者收取,因为那同样是勒索。第一堂只好自力更生,不是种地,也不是纺棉花,而是经商。
第一堂的面子没有人敢不给,凡是第一堂看中并想插手的买卖,所有的人都识趣地避开,哪怕是因此倾家荡产也口无怨言,有一些不识趣的不是得了些怪病就是凭空失踪了。几年下来,南七北六省的盐、茶、粮食、布匹、马匹这几项利润最大的行当便只有第一堂在做了。
第武终于处理完了这些烦心事,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人,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华山女侠崔碧云,人称芙蓉仙子,长得确实美艳如仙,至于武功如何——江湖上早已听不见金铁交鸣声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谁的武功有多高。
三月前,芙蓉仙子随她师父华山派掌门来拜见第一人,第武自然陪侍在侧,芙蓉仙子看着他时,眼中崇拜而又爱慕的眼神燃起了他胸中的熊熊烈火,第二天,两个人便到了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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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一、山雨欲来(5)
这一次的艳遇热烈却又短暂,三天后芙蓉仙子便随师父回华山了。当时,看着芙蓉仙子远去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第武真想抛弃一切跟随她而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随后的日子里,他看任何人和事都不顺眼,动辄发怒。他知道神可以发怒、发威,但乱发脾气绝非神的本色。要想做一个神,不为任何外人、外物所影响、所左右才是最基本的条件,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对自己也分外恼火,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如此一来,发火的频率越发高了。
昨天,他接到了芙蓉仙子托人捎来的信,说她今天即可到长安,而且这次是自己来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第武明白信中的意思,即是说她已决定完全委身于他,听凭他的安排。他的心中立时豁然了,除了上午接到这两桩荒唐的申诉。
“二少爷在哪里?”他忽然想起好几天没看到弟弟的影儿了,不禁问了一句。平时他从来不关心弟弟在做什么,因为他知道弟弟除了吃喝玩乐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事。不过这话他不但不敢说,连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对弟弟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拿刀子去扎父亲的心。
“二少在天香阁。”
第武笑了,不是平日那种讥诮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有些理解弟弟了,甚至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天香阁有什么地方能令弟弟如此迷恋。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未来的神。“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他在心里由衷感慨道,仿佛发现了一条人生的真谛。
“二少,对那小玉姑娘还满意吗?”一个姑娘静静地问道。尽管天香阁的姑娘个个以美艳而闻名天下,这位姑娘才是拴在第文脚上的一根线——一根挣不脱,剪不断,也看不见的线。
她叫许飞卿,名字很普通,衣着虽然昂贵,却让人看不出昂贵之处。若走在大街上,大概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从天香阁走出去的。但她就是天香阁的姑娘,惟一不同的是,她只是第二少的姑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她最初也同样是被当做祭品奉献给第文的,第文接受了,也享用了。用的却是另一种方式: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朋友。
第二少当然朋友遍天下,且不说那些陪他打猎、喝酒、赌钱、随时都准备从他身上大捞一笔的公子哥儿,只要他认可,全天下的人都会抢着做他的朋友。但第文心中真正的也是惟一的朋友却是这位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姑娘——许飞卿。对此,他时常感到悲哀,到后来却也满足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何必求多。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第文似乎有些厌倦地回答。
“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什么叫‘就是这么回事’?”
“你又来逼我,你分明是知道的。”不知为什么,第文一直认为许飞卿是最能知道他的心的,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不是从他的表情,也不是从他的言语上,而是一种很神秘的心灵沟通,所以他们便成了知己。说完这句话,他便躺到了许飞卿的床上,比躺在自己的床上还要随便、自然,而且舒服。
“是的,我知道。”许飞卿认输道,而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她是真的知道。随后她便搬了只锦凳在床边,坐下来和第文说话,这是他们二人交谈时几乎固定不变的方式。“可是我不知道的是,”许飞卿接着道,“你明明不喜欢这一切,甚至是厌倦,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一点她却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活着总得做些事吧。”第文眼望着天棚说道。
“可你就不会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吗,别的什么事?”
“别的也都一样,一样的无聊。”
许飞卿不再问下去了,她已深深感受到第文如渊般深的空虚和英雄无奈的寂寞。
两个人闲聊着,第文躺在这张床上便会彻底放松,他只是随口说着话,并不在意说的是什么,能否表达自己的心思。他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对他都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令他感到安静、祥和而且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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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一、山雨欲来(6)
她绝美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淡淡的优雅,从无哀怨,也无热烈,却充满了感情。这张脸似乎是一个曾经辉煌了几百年又逐渐黯淡下来的世家贵族的缩影。第文看到这张脸时,便被这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神情紧紧地攫住了。从那时起这种神情就未变过,第文甚至敢和任何人打赌:她一生下来肯定就是这种神情,哪怕你在这张脸上打上两拳,踹上两脚,这神情也不会有丝毫地改变。
而她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也同样如此,淡淡的如同馨香,又充满了魔力。即或偶然浅浅的一笑也同样的风雅,而她从未大笑过。
她在天香阁的地位很特殊,既是这里的姑娘,在提供给客人的名单里又没有她的名字。秦天香也不知该把许飞卿当做自己属下的姑娘还是贵宾,但既然第二少喜欢这样,她也就只好这样。她不明白的是:二少既然如此迷恋许飞卿,为什么不要了她。或许只有秦天香知道,二少和许飞卿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这等事绝对瞒不过她的利眼。
第文心中也没什么打算,起初他曾想过送给她一笔钱,让她同自己一样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舍不得人。他也曾想过把她接回家里,当然是作为侍妾,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只有在这间屋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心境。他如同呵护一件无比珍贵而又易碎的瓷器一样来对待这间屋子和这屋子里的人,而且只要他愿意,事情就会永远是这样,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至于男女情爱,在第文眼中已是等而下的东西,若把它与许飞卿联系起来,简直是亵渎。
“卿儿,你知道汉朝有个中山靖王吗?”许飞卿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并不出名,可他的子孙后代却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三国鼎立之一的大耳刘备。”许飞卿又点了点头。
“这位中山靖王一生之中只重复着做这些事,听音乐,看轻舞,饮美酒,玩女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快乐。而我呢,就像他一样吧。”
“您什么人不好比,偏要比这位酒色王爷。”许飞卿浅浅一笑,抗议道。
“我倒是想比刘备,可惜世无曹操,也无孙权,而且连个袁绍、袁术也找不到。”第文叹了口气。
“天下清平岂非是所有人的福气?”
“是啊,其实不仅中山靖王,历朝历代的王爷都是一样,无所作为,因为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做,如果真要他做事的话,那就只有篡位谋反了。”
“二少……”许飞卿心里吓了一跳,面色虽不变,语气却急。
“你急什么?”第文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着急的样子。”
“二少,任何东西都有两面,你既然要了它的正面,也只能接受它的反面。”
“你说得很对,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简直满意极了,因为我想不出我还有别的活法,不过只有一件事情没有两面,而只有正面,那就是我认识了你。”说着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已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举动了。
许飞卿笑了笑,对这位天之骄子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与感激。
第文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忽然之间发现了一向隐藏心底、连自己都未发现的秘密,不禁吓了一跳——父亲如此纵容自己并不是溺爱得昏了头了,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避免自己和哥哥争权夺位,父亲远比世人想象的要睿智得多,而他也比父亲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并没感到委屈,因为他宁愿去和世上最丑陋的女人睡觉,也绝不愿去碰一碰他父亲手中的权杖,他甚至可怜起哥哥来了,因为哥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
“但愿我的后代中也有刘备。”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许飞卿没有答话,她完全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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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二、暗流汹涌(1)
二、暗流汹涌
密室。深山里的密室。
这间密室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山腹中,是从离这座山很远的地方开始挖洞,一直通到山腹里,又在山腹中强行开凿出来的。
开凿这间密室的是三百名勇士,而知道这间密室的却只有五个人,那三百名勇士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后马上都死了。
并没有人杀害他们,他们全都是自杀的,因为在他们接受任务之前,便被问道:“完成任务后马上就得去死,干还是不干?”没有人退缩。而就在到达他们开工的地点之前,他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经过三年的时光,他们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程。然后他们依次跳入了早已挖掘好的坟墓里。当最后一个人跳下后,按下了早已设计好的一个按钮,堆积在巨坑旁的碎石泥土顷刻间填塞进去。
他们死的地方距离那座深山很远,这样即便他们的尸骨被人意外地发现,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座山。但即便如此,在他们死后一个月,他们的坟墓上还是来了五个人,他们不是来祭奠地下的英魂的,而是在上面栽了许多树。这地方本来就很少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那些长得分外茂盛的树木下竟会躺着三百个人。
五个栽树的人现在便在这间密室里,每个人都是单独来的,不带一个随从。他们每隔两个月或三个月便会在这间密室里聚会一次,商讨着种种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的武林最高机密。而在世人面前,这五人从未有过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上一句话的时候。所以人人都以为五人之间没有一点交情,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了。
这间密室就是为五人聚会而造的,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第府无所不在的耳目。
即使在密室里,五人也不提各自的名讳,只以老大至老五的排行来叫。
老大是个和尚,当然不一定是少林寺的,一身灰布衲衣已洗得发白。
老二是个道士,当然也不一定是武当派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不过只有他知道,不过是个空壳子,只有剑鞘和护手,剑鞘里面却是空的——也不只他如此,许多人的剑鞘里都是空的,既然不能与人争斗,佩上这么个劳什子实在多余,可为了表明自己是武林人,又必须带上点什么标志。尤其是剑客,腰间若无剑便跟赤身裸体站在通衢闹市展览一样,不过剑刃既无用,去掉亦无妨,少几两重量也是好的。
老三身着儒衫,头戴儒巾,当然绝不会是饱学儒者。
老四衣着朴素,也看不出是三教九流中哪一行当的,不过山风吹过时,偶尔会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百结鹑衣来,可以肯定他是丐帮的。
老五虽然排行最末,年纪却有四旬开外了,对于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女人。因此应该说是她。
五个人俯身在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把该标的地方都标明了,各个地点之间的距离都是精确的。几十个红色圆点周围都有几十面黑色的小旗在聚拢,仿佛要把那红色圆点吞噬掉似的。五个人都在用比鉴赏家看古董还要仔细的目光看着这张地图,心里都在揣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同时也在想着各种各样的应变方案。
整整两个时辰,五个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其实方案早已经过无数次地商讨、争论,并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才制订下来。如此完美的计划,他们想不出在这种打击下还有什么人能抵抗得住。第一人呢?
五个人抬起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和恐惧。
“我看只有这样了,成不成功看天意吧。”老大终于开口说道。
“还有三天一切都结束了,老实说,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这事若再拖个一年半载的话,我非发疯不可。”这话是穿儒衫的老三说的。
五个人同时笑了,因为都有这种感觉。
“玄武大帝保佑,必定成功。”排行老二的道士念咒语似的说,接着又苦笑道,“地下有个阎罗王已够我们受的了,生老病死全不由我们自己掌握。所以绝不容许阳间再出个活阎王。”
老五笑道:“所以才有了我们这次的行动啊。三哥,你饱读诗书,想没想出个好名字来?”
老三神情一肃道:“想好了,这次行动就叫‘十万雄师斩阎罗’如何?”
“十万雄师斩阎罗!好名字。”尽管五人均已过了易冲动的年龄,但在这一刹那,还是血脉贲张,发皆上竖,胸中充溢着慷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