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四喜从外头回来,晴眉就吩咐她去收拾东西,自己却起身梳戴整齐,去见大太太。大太太在佛堂里,祈求佛祖的保佑,晴眉站在外面等了好一会,才见大太太出来,她赶忙迎上去:“奶奶,晴眉有个请求,还望奶奶能答应。”
“这些年你辛苦操持家务,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晴眉想回娘家小住,望奶奶答应。”
大太太思索片刻,答应了晴眉的要求。这几日,沧堇跟着货船南下广州,让晴眉回娘家小住也无妨。“晴眉,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与闵蕙是同时进门的,如今她有了孩子,你应该努力一点了。”大太太冷不防说了一句,让晴眉本就涩然的心平添几分苦涩,她讷讷回道:“奶奶,晴眉知道,我一定在沧堇回来前,从娘家回来。”大太太满意地点头,拉着晴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晴眉,沧堇性子野,你要多花点心思啊。”
“是,奶奶。晴眉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带着百般心思,晴眉回了娘家。
曾家是开银行的,在上海好几家大银行,都多少与曾家有些关系。曾家的汇亨银行,是上海出了名的金字招牌。曾家老爷子是上海滩一言九鼎的人,做生意的人,无论生意大小都知道,只要得到曾老爷子一句话,资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这些年,汇亨银行交给了曾家长子晴衍打理,曾老爷子本意是要长子晴衍和次子晴衡一块打理银行,不想晴衡却对银行生意一点不感兴趣,镇日不是都陪着身体不好的母亲,尽心照顾,就是出门在外,好些日子不回家。
晴眉回家,叫曾太太十分高兴,她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素爱若珍宝,一听晴眉回来了,赶紧叫下人准备女儿爱吃的东西,自己忙赶到前堂与晴眉相见。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也赶到前堂,与曾太太一起迎接晴眉。晴眉虽是女儿身,但却很得曾老爷子的宠爱,她们这样也多少有些巴结的意味。
“大小姐回来就好,太太整天都念着你呢。”二姨太太笑着,稍显夸张地说,“看看,大小姐这是越水灵了,竟比做姑娘时还漂亮。”曾太太面上没有一点喜悦之色,拉住晴眉的手,问:“眉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沧堇为什么不陪你回来?”曾太太原本就不满意这门婚事,要不是曾老爷子坚持,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沧堇花花大少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上海,而今晴眉又独自回家,她对沧堇更加不满。
“他有事去了广州,好些天才会回来。”晴眉抬头环顾四周,问道,“娘,怎么不见爹?四姨娘和两位哥哥呢?”
“老爷和晴衍应邀去了冯老爷家,你四姨娘向来身体不好,这些年每况愈下,晴衡几乎都陪在她身边。”曾太太一一说给晴眉听,她恨不得把晴眉离开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女儿知道。
三姨太太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道:“大姐,你与晴眉肯定还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二姨太太恍然大悟,急忙也告辞走了,只剩下曾太太母女。晴眉等人走了,扑到曾太太怀里哭道:“娘,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能怀孕,为什么啊?”
曾太太连忙安慰女儿:“眉儿,怎么会呢,你一定可以怀孕的!”晴眉哭得更是厉害,泪水将曾太太的衣襟润湿一大片:“那为什么我嫁进纪家七年有余,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嫂都有了身孕,为什么我没有?”
“我听说,圣心医院来了一个西洋医生,要不要请她来给你检查一次?”曾太太有点怀疑是晴眉或者是沧堇身体有问题,“如果你一切都好,那肯定就是沧堇的问题!”晴眉也有些疑虑,点头答应了曾太太的提议。
曾太太亲自将医生请来,叫她给晴眉做了检查。医生的话,就像是晴天霹雳炸在曾太太和晴眉心头,医生告诉她们,晴眉的子宫育不完全,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曾太太顿时泪如雨下:“眉儿,一个女人不能生,是会被夫家瞧不起的,你今后会受多少委屈啊!晴衍的老婆才进门不久,就生了个儿子,如今又怀上了,你爹简直把她当成宝来疼……”
“娘,你就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啊!”晴眉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落,她想不到坏消息会接踵而来,叫她怎么接受?她本想回家来平复心情,没料到却让心情更加混乱。
整整一个下午,曾太太和晴眉都呆坐在房中,相互对望着叹气,直到有丫头来通传,说曾老爷子和晴衍回来了,她们的精神才算有些振作,走出房门去见曾老爷子。
曾老爷子坐在上,一见到晴眉就开怀大笑:“眉儿,你嫁了人,就难得回家,这次回来,一定要住久一点!”晴眉低下头,答应了曾老爷子,她的确需要在家久一点,才能慢慢接受她无法生育的事实。
一屋人正说着,晴衡忽然从堂外急急而来,躬身说道:“父亲,母亲病势加重,医生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晴衡从来叫曾老爷子为父亲,似乎有些疏远的意思,但在晴衡眼中,正是由于他对曾老爷子的尊重,才一直尊称他为父亲。
“阿茵的病怎么会突然加重,我去看看。”曾老爷子快步去了,晴衍叫住晴衡:“你没事吧?”晴衡淡淡看了看晴衍,没有出声,但脸上的伤痛是无法掩藏的。晴眉心中也有些酸楚,众多姨娘之中,她对四姨娘的感情最为特殊,知道四姨娘病重,难免伤感。
晴衡走在园中,看满园姹紫嫣红,心情被眼前明丽的颜色,衬托得更沉重。母亲,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重的负担?晴衡想对母亲说,他其实并不想承担,只是,他没有选择。有些事情,他还没有出生,就是注定要背负的
………【第十八回(上)千娇香魂 朝随清风散】………
第十八回
千娇香魂朝随清风散
百转心肠夜听细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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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衡信步而走,不觉就到园中的樱树下。偌大的曾家花园,就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樱树,这是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带着他一起种的。晴衡还记得母亲在种下樱树之后,跟他说:“这棵树是妈妈的思念,晴衡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这棵树。”
“母亲,思念为什么会在树里?”三岁的晴衡不明白母亲的话,“思念,明明就是应该在心里。”四姨太微微一笑,神色有一点惆怅,但更多的是云淡风清:“把思念放在心里,会更痛苦,所以,还是把它放进樱树里好啊。”
如今,再想起母亲的话,晴衡终于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母亲有她的思念,可以寄托在樱树里,而他,竟连思念也没有。
一树樱花开得正艳丽,似乎每一朵花都是母亲的思念,在经历了一季漫长的寒冬,终于又以绚烂的姿容绽放人间。轻风吹过樱树,繁茂的樱花就如雨落下,这花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间便碾落成泥。
想来,母亲正与父亲告别吧。晴衡长长叹气,母亲是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对他最苛刻的人,从今往后,他怕是要寂寞了。
晴衡低着头,依旧在园里信步,当他抬起头来,却现他到了母亲的居所。屋里已经开始有低低的抽泣声,那是一直照顾母亲的丫头青青在哭,晴衡举步进门,斜斜地靠在门边,看着一屋子人或真心或假意的伤感,突然觉得倦了。
曾老爷子坐在四姨太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很是伤心:“阿茵,你把手帕拿下来,让我再看看你吧。”四姨太用手捂住盖在脸上的手帕,不肯给曾老爷子看她的样子,她从病重后,从来都是用帕掩面,不叫旁人看到她枯败的容颜,这回子在曾老爷子面前,更是不愿意揭开手帕。
“阿茵,我知道你最爱惜你的容貌,可这最后一面,你总该让我见上一见。”曾老爷子还是不死心,继续说。四姨太沉默半晌,才虚弱地回答:“老爷,你就记得我最好的容颜罢,何苦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曾太太也劝曾老爷子:“老爷,你就别违了她的意思。”曾太太其实是好奇的,她听见过四姨太的下人议论,现在四姨太的样子就跟鬼一样,她很想看看,四姨太究竟像什么样的鬼。但是,曾太太又怕见到以后恐惧,终还是打消了好奇的念头。二姨太和三姨太站在一旁,也不做声,只静静看着,脸上隐约有幸灾乐祸的神色。
晴衍拉着太太的手站在人群后面,不让她靠近,怕沾染了晦气。他很讨厌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有些不耐烦,本想不来,却又怕曾老爷子责怪,曾家上下谁都知道,曾老爷子最宠爱的人就是这四姨太。晴眉立在床侧,看向四姨太的目光十分复杂,除了同情以外,竟有些微的嘲笑意味。
“父亲,母亲需要休息。”晴衡忽然开口,曾老爷子连忙称是,嘱咐四姨太安心静养,便带着一屋子的人离去。晴衡坐到床边,低声说:“母亲,我希望您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四姨太不应晴衡的话,似乎是在短短的时间就已经昏睡过去。晴衡握紧双手,心里一片冰凉。
清晨,晴衡一身素白衣服,手缠黑纱,向曾老爷子禀告:“父亲,母亲在凌晨已经去世。”
“什么?”曾老爷子从躺椅上惊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
“这是母亲的意思。母亲早吩咐了我,不要见任何人,要静静地死去。她还说,一旦她死了,就立刻放入准备好的棺木之中。母亲不要任何人看到她现在丑陋的样子。”晴衡将四姨太的意思一一转达给曾老爷子。曾老爷子不禁仰天叹息,四姨太这样做,是叫他今后怎么也不能忘记她啊。
四姨太的葬礼举行得很隆重,上海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原本一个姨太太的丧礼不可能会有如此轰动,但因她是曾家的姨太太,又是曾老爷子平素最宠的,想巴结的人自然要来,那些足可与曾家分庭抗礼的,也多少要给曾老爷子几分面子。
灵堂设在前堂,虽然显得奢华,却是很庄严端肃的,两边的冥灯,噗噗地烧着,照得四姨太娇媚异常的遗像,出奇苍白。一批又一批人在灵前哀思,晴衡跪在灵旁,无悲无伤地烧着纸钱,然后对着行礼的人答谢还礼。他的动作机械麻木,竟似牵线的木偶,一听到丧礼司仪拖长“家属答礼”的声音,就向着前方弯下身子。
纪家上下都是来了的,就连有病的二太太也来了,给足了曾家面子。大太太瞅了个空,悄悄拉住晴眉,指着沧堇道:“沧堇也都回来了,等丧礼完了,就回纪家罢。”晴眉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筹备丧事,就想忘记自己不能生育之事,此刻被大太太的话突然触到痛处,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大太太没注意到晴眉的脸色,轻轻把晴眉推到沧堇身边:“你们小两口好好说会话。”
沧堇笑嘻嘻地拉住晴眉的手,故作哀怨道:“可想死我了,这些日子在广州,闷得人慌。”沧堇说想念的话,并不是假的,在广州的日子,他确实想过晴眉,不过,他却说得夸张了许多。晴眉任由沧堇握着手,心思飘得老远,沧堇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不过是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开心罢了。
“有客到,云少爷偕夫人前来吊唁。”司仪又拖长声音在叫,这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门口。晴衍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的人,不断问自己,云熙扬怎么会来?晴衡也抬起头,扫了熙扬一眼,又埋下头去。二太太惊喜万分,一双眼睛是定在熙扬旁边的人身上,沧芸,她终于又看到了女儿。
丝娆的心却是又苦又涩,沧芸的出现更是叫她心酸不已。沧芸都回来了,可是,卓羽竟还不能回来。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门去见卓羽一面的。幸而,熙扬也来了,她可以向熙扬问卓羽的近况,还有他上次不告而别的疑惑,她也要一并问清楚的。
哀思完毕,所有的宾客都集中到了二楼厅堂,准备进行晚宴。丝娆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熙扬,急急地问:“云少爷,你前些日子不告而别,究竟是为了什么?”
熙扬冷漠的神色看不出异常,淡淡回道:“我走的时候,矿场那边就有些事情,只是我着急知道卓羽的身世,所以丢下跑了来。卓羽身世弄明白了,自然是要尽快赶回去处理。”熙扬的话合情合理,找不到一点破绽,丝娆却是觉得熙扬这话竟像事先演练了许多遍,已经会背的。
“卓羽好不好?他好不好?你妹妹呢,她为什么不一块来?”
“他很好,非常好。”熙扬的话继续像背书一样,“小蕾有了孩子,走不开身。”丝娆还要再问,沧阑却来了:“丝娆,爹叫我们过去见见何世伯。”丝娆无奈跟沧阑去了,熙扬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看到沧芸与二太太坐在角落,一边落泪一边交谈,冷漠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第十八回(下)百转心肠 夜听细雨乱】………
晴衍拉了晴衡,来与熙扬交谈,他一直想说服熙扬存一笔巨款到汇亨银行,以扩充曾家银行的实力,哪知一直都没有机会,今天大好时机,他可不会放过。他故意拉上晴衡,也算是多一个帮手。
晴衡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看着角落交谈的沧芸和二太太,心底尘封的一些记忆忽地涌现,他突然就问熙扬:“她是你太太?”
熙扬略微一愣,随后点头,沉声道:“沧芸吗?是的,她是。”晴衡细长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惆怅,他对着熙扬点点头,向外面走去。晴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对着熙扬赔笑道歉,转而把话题扯到了生意上。
晴衡站在阳台,远远地看园里那株孤零零的樱树,只不过一夜的时间,满树的繁花竟凋零了一大半,只有少许还挂在枝头,风一过,就止不住地颤抖。
花开花谢,倦倦地又是一季。
夜里,晴衡独自为母亲守灵,满堂素白的幡垂立,不断的香火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曾老爷子原是想和晴衡一起守灵,却被晴衡劝了回去,白天有些喧闹的灵堂,此刻就只剩下晴衡一个人,冷清清地守着。
不大一会,外面下起了蒙蒙的雨,飘飘地悄无声息地落,晴衡只觉得这雨悉数落在了他的心头。在他心中,有太多的事情压着,一团团纠缠成麻,剪不断,理还乱,而沧芸,更将他烦乱的情绪搅得更为混乱。
晴衡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冷得人骨头都似冻住了,他离开上海,去北京帮母亲办事。北京的冬天,远比上海冷,下雪更是常事。一日雪后初晴,晴衡得空出了门,去大街上溜达。他是毫无目的的,在上海很少看到雪,到了北京,自是要欣赏一番。
大冷的天,街上没几个人,晴衡缩了缩脖子,又将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气,心中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暖和一下。晴衡问了一个行人,那人说顺着街角往北,有一大片小吃店,去那里喝一碗滚烫的羊肉汤,是冬天极好的享受。
晴衡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圈,从一个胡同钻到另一个胡同,也没找到所谓的小吃店,倒是在胡同之间一片不算开阔的地方,看到一个女孩儿正在玩雪。女孩儿穿了件青葱绿的小袄,墨绿的裤子,头上戴了顶白色的呢绒帽子,两根长长的辫子拖在下面,随着女孩儿的身体舞动,像是飞舞天地之间的精灵。天气很冷,女孩儿赤手玩雪,一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晴衡不禁有些出神,茫茫的一片白中,突然出现一点活泼的翠色,生动极了。
女孩儿用手把雪攒成一团,捏成一个大大的圆球,又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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