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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太坐着打量在场的几个年轻小姐,沈黛的南红色绸衫在一堆红红绿绿里格外得好看周正,于是她悄悄叫过沉烟,问:“张太太,坐在我右手边第二个的,是哪家的小姐?”沉烟把自己知道的如实具告。
“方太太,你记得老祖宗时候的皇贵太妃、后来的宜太妃、康肃太妃么?还有固山贝子的嫡福晋,都是她们郭络罗一氏。哎,方太太,她跟咱们打牌,赢的钱都折半退回来,人家不贪那个钱!”
方太太都打听过了,心里定了主意,这才笑着转过头,打算新交一个朋友:“沈小姐,来,添一点茶吧?”沈黛朝她笑笑,坐过去喝茶。
方太太颇关切地道:“我看你的衣料子有点儿薄,一会儿到晚上,该冷了!”沈黛道:“南红色、妃红色的料子不好找,大多的衣料都染不上去,难得能买到的,总有点薄。”
“像你这个年纪,穿桃红的也很好”,方太太掖着绢子,朝她道:“浣花锦的最好,次一点的可以用花软缎、散花锦,到了夏天,可以用各种的软烟罗。”凭沈黛的见识,也不知道软烟罗竟然能分出好几种来,便道:“软烟罗也有很多种么?”
方太太笑道:“有的呀!同一种料子,还分烟影纱、蝉翼纱,梨花绡和珍珠纱。烟影纱当然最好,可惜颜色少,银红的朱砂色的,做衣服不好看;梨花绡的现在见不大到了,有天水碧、青花色,好看得很!”她有这样的本事,一发笑就使人看着亲切、热络,而不刻意,不知不觉地和她亲近起来:“护国寺后头有一家店,还有卖的。走,趁现在时间早,咱们逛逛去!”
萧宝络为了赴宴,特意去赶做了一身蜜合色的立领旗袍,苗条的衣服包紧在身上,像一大段裹着面衣的肥香肠。蒋丽荣上次搜家时偷藏了沈黛的几支钗子手镯,卖得的钱也去做了一件宝蓝色绣球花大滚边的短裳,还买了单片的金丝边眼镜戴上。
于是萧宝络一口咬定她偷了自己的几百块钱:“好不要脸的!偷我的钱,去做你的衣裳?不是偷的我,你哪来的钱?”蒋丽荣又气又委屈,她一张嘴,说出的话比表姐更毒更狠:“我可不像哪个没脑子的小娼妇,做出这种下三滥事儿来!我告诉你,这就是我的钱,谁扯谎的被雷劈!你的钱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知道?问哪个下三滥姘头去!”萧宝络气起来,伸出她壮硕的胳膊扬了一下:“你的钱?你有什么钱?老娘看你是娘家表妹,才把你从烂得发霉的家里救出来。我告诉你,再手脚不干净,就给我滚回去,让你爹把你卖了做鬼!”
昨晚有了那么一次大吵,今天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先后走进来,互相都不看对方。赵麻子没有受邀,只得站在门外,伸直了脖子拼命往里看。
萧宝络一踏进张家大门,阴沉着拉下的脸马上堆起了笑,一双脚挪过来挪过去,忙着问别人讨要名片、应付交际。她端着一杯柠檬冰酒,不敢喝,只装模作样小小地抿一口,坐着和一群太太小姐们周旋。就在这当中,她认识了几个很有用的人,她相信有了这些后台,自己放高利贷的营生能够很快地办起来。
蒋丽荣是小门小户的出生,一张嘴只有在骂人吵架的时候分外厉害,到需要交际的时候就犯了怯,她拿一双戴着眼镜的小眼睛去瞄萧宝络,赶紧比赛似的,也去问别人讨名片。几个钟点的功夫,她已经讨到了十七张名片。
蒋丽荣把那些名片一张张地翻看,心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名片统统踩在脚下,自己印名片、在茶会上发给别人,上边像老佛爷一样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头衔。
她们一面忙着喝红茶、吃黄油饼干,一面不忘记巴结沉烟:“张太太,头发怪好看的呀!” “张太太,这衣服颜色好,你穿着顶合适!”萧宝络翘着腿坐着,用胖手指指着一盒饼干,煞有介事地道:“张太太,这个饼干地道,真地道,味道醇,又香又浓!这非是英国产的黄油不可,我知道!”像是她去过英国似的。
她们在张家又吃过便饭,玩了几圈牌,到深夜才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喻意祯却迟迟没有回庆安胡同。沈黛和白芙侬一边尽力地安慰喻兰卿,一边替她跑了几处打探,甚至打听不出一点消息。
喻兰卿瘦了一圈,一提起父亲就眼圈红了:“沈姑娘,我跟我妈说,爸出了差去,要几个月回来。要是几个月他还不回来呢?那天我亲眼看到了,几个人同他上了车,往城东开走了。沈姑娘,你说会不会……?”
沈黛怕她伤心,忙笑道:“不会不会!喻先生是个读书人,又一向规矩,怎么会有事?你可不许乌鸦嘴!再等等看,啊?”她也时常去喻家坐坐,帮着兰卿剥豆子、腌白菜帮子,要不就是陪卧病的喻太太说说话。
喻先生不在,兰卿只能自己上街买菜、买东西,累了,也学会去茶馆子买一盏茶、站在天桥底下听人说一会儿大鼓书。
这段日子里,方太太也经常差人来,请沈黛去喝茶、上北海的鹂翠堂听戏。“小黛,倒数第三出是《红鸾禧》,压轴的是《嫦娥奔月》,这“嫦娥奔月”我是第一回听,据说是个名角儿!”
沈黛托着腮,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塞盐津葡萄,心里总是不安宁。她老想着喻意祯的失踪,这让她想起她的丫环碧辉,都是那样叫人担心而可疑,一个大活人,在眼前一晃,从此不见了。她的好姐妹兰卿急得打转,她竟然在这里听戏、吃零食。
散戏的时候,方太太对她道:“小黛,明儿就在我家,请了几个很相熟的朋友来坐坐,你可一定要赏脸!”沈黛没有听清楚,她扬起头朝着戏楼上看,怎么是喻兰卿站着,还在和几个戏子讲话?喻兰卿也看到了她,就笑起来,朝她招手。
“小黛?”
沈黛回神,很抱歉地一笑:“好,明儿一定去。”她赶忙和方太太告了别,转身上了戏楼去。
喻兰卿果然在那里,靠在后台的衣箱上坐着,和戏子们很熟络的样子——据说戏子对衣箱看得相当重,不是亲近的朋友,是不准碰的——沈黛走上去:“兰卿?”
兰卿拉她过来,笑着和她介绍起来:“这一位是花悦怿,这位是她小徒弟,花小四儿。连着几天呀,我在天桥底下听小四儿唱鼓书,一回生两回熟,就这么认得了!她们这一个班子一直在鹂翠堂唱着,场场都有人捧,刚那折倒压轴的《红鸾禧》,就是悦怿的戏!”
沈黛从没有看不起过戏子,可大伙儿都说下九流里,“一流戏子二流吹,三流王八四流龟”,戏子毕竟是个唱玩意儿的,讲话办事,自然而然带一点江湖气。兰卿从读书人家走出来,怎么就忽然和戏子这么熟了?
那花悦怿长得不算非常漂亮,但是鹅蛋脸、杏眼,眸子里有一点天生的爽利,也很靠得住,眉眼迷人:“姑娘是兰卿的朋友?”
喻兰卿在一旁道:“这是沈黛沈姑娘,从前住宝庆王府后头呢!”她到底是喻意祯的女儿,继承了一点读书人的清高,还不忘把身份抬出来说。
花悦怿笑起来:“咱们这样的人是攀不上关系了!不过现在没了皇上,还管什么王孙公子呢,我要叫一句沈姑娘,可别不高兴!”
沈黛听她说得直爽,也微笑道:“都叫小黛就好,文邹邹的干什么?”
花小四儿今年十岁,可老吃不上肉,又要练功,身量看上去更小一些,她站着听几人讲话,以为师傅和沈黛吵架呢,就过去帮腔,脆生生道:“师傅从前进过宫,在御前唱过呢,一大折!”
沈黛听说花悦怿在御前表演过,不觉又有了几分好感,几人站着,又聊了一会儿。
这时后台的帘子一掀,出来一个还未卸妆的戏子,原来是刚才唱压轴《嫦娥奔月》的那个坤旦,竟是一个眉眼清俊的男伶!沈黛暗自惊叹,这得是多好的功底子!
花悦怿同她们介绍:“这是我师弟,白竟仙。十七岁到北平来献艺,这才四年,就是个名角儿了!”
平时喻先生也爱哼几句,兰卿在一边听得久了,也能跟着哼一段。那白竟仙听了,回头道:“这腔要是有人托一托,也能唱。”花悦怿道:“兰卿,你信他!他的琴也拉得好,找他托腔的人多的是了!”
喻兰卿道:“唱曲儿也好、杂耍也好,这是童子功,得从小练起。我算个什么?小黛,你说是不是?”
花悦怿请她们俩喝一杯茶,她自己一仰头喝尽了,笑道:“拜我们做师傅,包你能学会!要我说,人呀,再烦闷也是闲着一天,再开心也是闲着一天,还不如开心点儿过。兰卿,你在家里头忙完了,就上这儿来,我教教你罢!”
于是渐渐地在晚上,胡同里有时能听到“展团鸾寸心如剪,想前时陪欢宴何等缠绵”的唱词。
萧家姐妹出门买零嘴,蒋丽荣啧啧一声,刻薄道:“嗬,这是要下堂子去了!”两人大笑着走远了。
沈黛和白芙侬听着这笑声,都做着各自的事,默声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白芙侬拔下簪子剔亮了一点灯,轻声问道:“喻先生的事儿,真没有消息么?”
沈黛一笑:“你以为我瞒着兰卿?”
白芙侬心思重一些,低头熨着一方帕子,道:“喻家没了主人,兰卿要忙里忙外地跑,忙累了,去玩票听戏也不算什么。我只怕喻先生真有个好歹……”
沈黛把那天发生在皖系府里的事对她仔细说了,有些不平地低声道:“喻先生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失踪了,实在没道理。算吧,兴许过几天就来消息了。兰卿心里更急,她爱唱几句就唱吧,又犯不着谁,怎么有嘴巴这样毒的人?”
白芙侬也不喜欢萧家姐妹,信口笑道:“论道理,她们不听你的;论泼妇,你又不敢和她们比。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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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北平人是良善的、活泼的,也是沉闷的。北平人管打架叫“闹架”、“闹场子”,管游街叫“闹大事”,可就是这样的“大事”,也很少有人去看;然而每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出半天,全北平城都能知道!
一大早上,庆安胡同连带外面的许多胡同都听说了,说直系虽然退出了北平,却在周围布着兵,打算不给皖系好脸色看,城门一日一关,进出不方便,粮油蔬菜也跟着涨起了价。最要命的是荤食,进城前被大太阳一晒,坏了小半,一下给涨到十四五块钱。
大伙儿都在抱怨物品的涨价,可没有谁真正担心开不了锅。大家都相信北平仍有些“帝王之气”,是能逢凶化吉、万事不怕的。
趁着这几天的萧条,赵麻子替萧宝络百般奔走,这只无头苍蝇竟也撞上了一只臭蛋,让他弄到了一张准许放高利贷的“良商证”。
萧宝络心里暗自窃喜,她只盼这世道再乱一点,穷途末路的人越多,她的生意也就越好。
她是个敢说敢做的人物,放起债来也要比她父亲胆大上许多倍,“要借多少钱都能借,每过一天,就多收五毛钱的利,逢初五、十五、廿五再翻一倍。不还钱?老娘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势力,打得你哭爹叫爷爷!不还钱就打,男的欠债,打他的老婆;女的欠债,打她的儿子;小的欠债,打他的老子;老的欠债,打他的儿子!谁敢不还?没钱?没钱你借什么债?你没钱,你会没有老婆、儿子么?统统地去卖,卖了来还钱!”
可是几天过去,她的高利贷生意却并不怎么好,她疑心是蒋丽荣有意说了她的坏话——为张家宴会上那件旗袍的事儿。
可蒋丽荣没有那么傻,她好不容易从那么破得只剩一口气儿的家里逃出来,绝不愿意再回去,她告诫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受些小气小骂算得什么?于是她重新尽力地讨好表姐,奔前走后地出主意:“姐,你别忘了,你还是我们东三片胡同的管事呢,好歹是个官儿,哪能没有钱捞?”
赵麻子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现在他几乎成了萧家的一员,每天早六晚九地来“报道”,拼命地蹭吃蹭喝。他觉得是他替萧宝络开了放高利贷的财路,他就是萧家头一号大功臣。他常常这么旁敲侧击:“萧小姐,怎么着,咱们先叫一炉便宜坊的烤鸭?再来点儿杏花村的什锦果子干儿?”“萧小姐,得月楼的爆肚不错,晚上叫一桌来?”
赵麻子是北平胡同的产物,他生在最低矮暗潮的胡同里,自幼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生就一副圆滑奸狤的性子。在没钱的时候,花三个小钱买俩烧饼,就着不知哪儿顺来的黄汤子酒,就能凑合一天;在偶尔有了小钱的时候,他又不能不摆一下他的气派,或叫几个小菜,或叫一笼德盛斋的包子,沾沾自喜地招摇过市:“全聚德的水晶片鸭吃腻了,也得换换口味,吃个清淡的。”他以为全聚德、便宜坊、德盛斋就是最高级的美味,是最说的出口、上得了台面的。
萧宝络既然做了管事,那便是有了身份的人,她自然也得表示一下自己的慷慨,常常买几斤杂拌儿来款待他。
北平人的吃食是极细的,细到连杂拌儿也可以分出三六九等。最好的杂拌儿叫“什锦杂果子”,挑果藕、酸梅子、莲花糕、黄桃干儿、龙眼肉、桂花丸子几样,用蜂蜜腌了,盛在一个个小盏里;次一点的就叫杂拌儿,是些红薯干、苹果干、桔子瓣儿等等的吃食;最次的那一种,实在不成气候,也没有个名字,都是些瓜子果仁、盐炒豆之类。
萧宝络虽然认定赵麻子是她的头一号大将,却觉得他配不上最好的杂拌儿,于是总买几斤最次的,再掺一二两的杂拌儿应付他。
赵麻子也不管,把盐炒豆嚼得个崩响,津津有味道:“蒋小姐说的极是,您是这胡同的管事,什么还不是您说了算?要捞钱,就要赶快!”
萧宝络点一点头:“小赵啊,你说的对,只要有钱捞,都可以!”蒋丽荣把一双小眼睛眯起,推了推单边眼镜,道:“巧立名目,这有什么难的?现在时局紧凑,肉价涨得厉害,咱们后院不是腌着五块夹花肥肉么?”
“又臭又腻,这能有人买?”
蒋丽荣拉过桌上摆着的算盘,噼噼啪啪敲了一通,冷地竖起眉头笑道:“听说现在肉价到了十四五块钱,谁能够买得起?姐,你管着四五条胡同可不是白管,这么些肥肉与其放着坏了,不如切成块儿,每家必须买一块,每块收三块钱,这二十几家人,就是六十块钱!至于这收的钱怎么交代,也很简单,就说是皖系府要咱们收的‘安定费’,他们谁敢多一句嘴?”
赵麻子忍不住拍案叫绝:“还是蒋小姐有本事,好,好!”
于是到第二天,赵麻子东招西喝来了一帮市井混混,带着腌得发酸发臭的肥肉,护送萧家姐妹上各家收“安定费”。张家理所当然地不在收“安定费”的行列中,其他各家也都不情不愿,北平人可以穷,却不能失了脸面,他们宁可吃不起,也犯不着买一块大肥肉搁在眼前放着!可是看到她们身后一群混混子,大家不约而同地退缩了,不甘不愿掏了三块钱。
白家是庆安胡同的最后一家,沈黛受方太太的邀去听戏,白芙侬凑巧也出门去,只剩下崔长顺和□□在家里帮衬。长顺看了那发了绿斑的臭肉一眼:“这也是上头发的?”
蒋丽荣站在前面,尖声尖气地道:“你不要多问!三块钱买一块,分配猪肉,都要买的!”
袖赶紧拉一拉长顺的衣袖,挤出些笑脸向着萧宝络道:“萧管事,咱们自家有熏肉呢,这个肉就不买了吧?”赵麻子站在一边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