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先回去早点睡,明早收尸应该很辛苦。”
说完,他大踏步走进林子,一边走一边抱怨身边怎么是个臭男人,半点不风雅之类。
走进竹林,便有一股沁凉之气直透胸臆。如果不是前路凶险,初秋的夜里漫步于此,倒也不失意趣。
黑漆漆的林中,眼前只有一条小径,程逸岸想也没想便踏了上去——还好,是实地。外头夜风阵阵,进了这里,竟然没有兴起半丝竹叶摩擦之声,只剩下霍昭黎稍嫌沉重的呼吸入耳——程逸岸心中本来不安,听他一直喘气,更是不耐烦,停下来道:“先说清楚,进去之后未必有命出来。我看你一会儿兴许还有用,所以不打算准你一个人逃跑,你有没有不乐意?”“没有。我要跟着大哥。”霍昭黎右手捂着胸口,左手搭在程逸岸肩上,脸色苍精神却不差。
“你这个破样子,跟着我也没有用处,不如先坐下来运功调息。”
“在这里?”
程逸岸冷冷看他一眼,自顾自说起了运功的口诀。
霍昭黎赶忙坐下,照着他的话缓缓行气。
程逸岸自己也蹲下来,用手在地上乱画。
骆逸冰说得没错,他自小爱看书,却唯独对易经避之唯恐不及,那些长得相似的八卦符号,总是今天背过,第二天便忘记了,其中的各般组合演化更是能把人搅得头痛欲裂,因此他从来都没好好学过周易,更别说后世的诸般笺注阐释。骆逸冰体质不适练武,因此拜入泗合门以后,专攻的便是阴阳五行之术,她对于此道之精,连师父当年都赞叹她天赋异秉。
“根本没法比……”
没法比也得拼一拼了,不战而降,可是会大失毒飞廉一往无前的风范。
他在心中将自己赞过无数遍后,勉强就着儿时记忆,默写起奇门遁甲的准则。
这个比什么八卦六十四卦河图洛书好记,下棋的道理也能多少合他个一二。甲是主帅,乙丙丁三奇分做文臣武将粮官,庚金克甲木,因此要由乙丙丁与庚作战以保全甲。甲不在九宫之列,隐遁于六仪之下。六仪和三奇的排序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不难记,好像是——
“大哥!”中气十足的声音冷不防自身后传来,程逸岸正想到紧要关头,被他一吓,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间跑光,顿时怒从心起。
“你干什么?”
“我、我叫你好几声都没回音,以为出了什么事了……”霍昭黎被他一凶,缩着肩膀,声如蚊蚋。
“好端端的会出什么事?”狠狠给了他的脑袋一记,还不解恨,又重重拉耳朵,霍昭黎哀哀叫,“你不去疗伤来吵我做什么?”
“好了呀。”霍昭黎拍拍胸膛,“这里一点都不痛了,大哥教的办法真管用!刚才有一股热气从这里流到这里,又走这里,太舒服了!”
程逸岸看他一脸陶醉的样子,不知为何微微撇开了头,随后没来由生出一股暴躁心绪,怒气冲冲地把他脸挤成乱七八糟的形状,喝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种恶心的表情!”放下手,重重踏着地往前走。至于那个规律——算了,等摸完底再说。
霍昭黎捂着生痛的脸颊,虽然疑惑还是乖乖“哦”了一声,跟在他后面。
走了一会儿,前头分出两条岔路。程逸岸与霍昭黎对看一眼。
“你说走哪边?”
霍昭黎伸出手指在两条路的方向点来点去,口中嘀咕着什么,最后指到左边,高兴地道:“是这边。”
“你怎么知道?”程逸岸有些吃惊。
“我一边念‘我们应该走哪条’,一边轮流点两边,最后是停在左边的!”
程逸岸抚额摇头——果然他是自己找罪受,才带这么个人在身边。
连教训他都懒,直接飞身到竹林上空。月光下林间道路晦暗不明,只能大致看出个轮廓来。
右边再走一百步,便是死路。
不理霍昭黎邀功般的口气,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左边。
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
百步后,一个三岔路口呈现眼前。
霍昭黎继续念念有词耍白痴,程逸岸心中悚然。
刚刚在上空俯看的时候,决计没有这个岔口。
程逸岸想在竹子上做记号,摸着竹身,感觉上面一处凹凸不平,点起火折凑上去,手指按着的地方,刻着个“己”字。
程逸岸在“己”下面画了道线。心中稍安:这里有字,那么旁的竹子上应该也有乙丙丁之类,至少这阵势并非无迹可循。
知道就算居高临下把地形看了个够,到下一刻又会变得全然不同,程逸岸也懒得多费力气,索性按着霍昭黎“选”出来的路,随便行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已经三次经过岔口,道路分歧也攀升至六条。
每到岔路,便会有一棵竹子上刻着天干之名。程逸岸猜测每条道上的竹子属于天干的同一宫,十天干,甲遁形,那么充其量也应该只有九个岔路口而已。走完九个岔道,便已经走了这个竹林一周,里头有什么玄机,料来也能大致有数。
想到这里信心大增,昂首阔步向前。谁料下一个岔路口,非但岔道数没有依之前的规律变成七个,而且竹节上的字,竟是与第三个岔口一样的“庚”,这个庚字下面并无记号,说明与之前所经过的地方并不相同。
再前行,又回到了第一次做了记号的“己”字那边,岔道却变成了四条。连霍昭黎都觉出事情不对,不再玩“点道”的把戏,扯扯程逸岸衣袖,“大哥,这个地方有古怪。”
走下去也不过是瞎转而已。程逸岸不说话,坐到地上,想着方才种种。
已见过的顺序是己、庚、辛、壬,那么大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顺次排列,之所以会走回“己”,当是一个循环已毕,其他的天干数在未被选的岔道,因此才未遇到;之所以走到庚,是在其中暗藏了几套不同的九宫,抑或是这个庚与那个庚,其实是同一队形中的首尾节点?
大约每走百步会出现一个岔口,每棵竹子之间的距离约是一步,那么一百步内有一百棵竹子,这一百棵竹子不再移作它宫的士卒,整个林子里便有九百棵竹子——不对,道边的竹子以外,层层叠叠的总有四五十棵之数,这些层层叠叠自然要跟别的层层叠叠重合……
“老天!”
程逸岸抱着头,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堆数字,一筹莫展。他一向最讨厌算数了!清清爽爽的脑袋也能给搅成糨糊。
聪明的头脑应该做更有意义的事,这种事——
“昭黎,你很闲是不是?”
没有回音。程逸岸想到此阵或许能遁人,一惊回头,却见霍昭黎靠着竹子,垂头,口水挂下来。
他内伤虽已无碍,适才的比拼仍是极耗力气,又被拖着走了一大段路,一坐下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程逸岸首先想不如让他休息一会儿再说,转念又觉得这么体恤的念头不符合自己平素残暴的作风,遂没好气地伸过手去狠揪他头发,霍昭黎惊醒过来,睡眼惺忪。
“大哥?”
虽然滴到衣服上口水大煞风景,迷蒙的眼神倒很不错……咳咳,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你!给我数出来这里总数多少!”
霍昭黎看着地上长长一串数字,凝目看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数字。
“什么?”程逸岸莫名其妙地看他。
霍昭黎再说了一遍那个数字:“大哥不是问我这些加起来总共多少?”
“你……”程逸岸艰难地吞吞口水,“你这么快算完了?”
霍昭黎耸耸肩,“是啊。很快吗?”
程逸岸怀疑地看着他,“你很会算账?”他家不会在乡下做账房的吧?
霍昭黎摇头,“我没算过账。”
“是吗?”程逸岸哼了声,逞强道,“我不是算不出来,只是懒得算。”
这小子背书很笨,没想算数倒是一把好手。果然是有无相成,顺逆相生——
“啊!”
程逸岸突然大叫一声,霍昭黎吓得倒退一步撞到竹子,引得竹叶沙沙作响。死寂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顺逆!对!就是顺逆!”程逸岸激动地抓住霍昭黎的衣襟,不停摇晃。
奇门遁甲中九宫的顺序不是按平常的天干,而是逆排三奇,顺排六仪——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会忘记呢?一边骂自己,一边得意地笑开——这种陈年八股的事情竟然都想得起来,果然他还是记忆超群,卓尔不凡的才子一名啊!
程逸岸陶醉完,发现霍昭黎也含笑看着自己,稀世容貌在月光中闪着柔和的光芒。
他忍不住脸上一热,恶狠狠地问道:“你笑什么?”
“看大哥这么高兴,我也高兴。”
笑容又大煞风景地转成原来傻乎乎的样子,程逸岸得以轻易收回迷思,骂一句“笨蛋”,继续之前的思考。
甲子遁于戊,甲戌遁于己,甲申遁于庚,甲午遁于辛,甲辰遁于壬,甲寅遁于癸——只要找出甲子戊,这九宫阵自然就发挥不了作用。
要知道甲子戊落在哪一宫,必须先知道骆逸冰布此阵,用的是阴遁或者阳遁中的第几局。不知道具体局数,就算他想起阴遁是逆排六仪顺排三奇,阳遁相反,也无丝毫用处。只要是阵势,必有破阵之法,骆逸冰自不会告诉他用的是第几局布局,那么要怎样才能知道?
“大哥!”衣袖忽然被猛力一扯。
程逸岸不耐烦看向霍昭黎见鬼的神情,“干吗?”
霍昭黎颤抖地指着对面竹子,“这边的竹子,比刚才多了一棵。”怎么会猛然冒出来?吓死他了。
“你眼花了吧?”程逸岸随口敷衍。
“不可能!刚才从路口到这边一共有十五棵,现在是十六棵,我不会数错的!”
程逸岸顺着他比手划脚的地方数过来,确是十六棵没错,因而断定:“你第一次数错了。”
霍昭黎还要辩解,刚张开了嘴,落空的手吓得他说不出话。
程逸岸这时也喃喃道:“现在是……十五棵了。”
霍昭黎手脚未曾移动,但他方才搭着的那棵竹子,竟然长了脚一般,往前挪了稍许,自动离开了他的手。
没有错,霍昭黎手心的汗水,还清楚留在那竹节上。
“怎、怎么回事?”霍昭黎说话声中已带着哭腔。
怪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贴到身上来的胆小鬼一眼,没好气地道:“被你猜对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吗?”战栗地问。
认真点头,“专吃美少年。”
松了口气,“那、那我应该没事吧?”
“……”真是全无自觉,“你别胡思乱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来,一定要找到多出来的那一株,明白吗?”
没猜错的话,阳遁或者阴遁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六甲不停轮转,按照顺序变换隐藏的位置——如此说来,只要以逸待劳,等着甲子戊自己出现便了。
“嗯!”霍昭黎虽然害怕,还是探出头来,不过抱着义兄胳膊的双手钳得更紧。
但愿不是十天半个月轮转一次。否则的话,等找出来,他们大概也早饿死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排竹子,过了一盏茶左右,程逸岸还没察觉什么,霍昭黎却指着一株竹子叫道:“这棵是多出来的!”
程逸岸飞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睛看时,果然见上头刻了一个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没料错的话,接下来应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过一会儿,刻着“辛”字的竹子凭空消失,算起来,两刻钟是一个轮回。
程逸岸惊怖之心尽去,气定神闲地等着甲子戊的出现。
“昭黎,你好好看着,发现第三次多出来的竹子,用尽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它震断。”反正他眼力和数数都比较好,这种笨差事就交给他做,反正劳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顾虑,“弄断竹子,辛夫人会不会生气?”
“我便是要虚节庄和泗合门看看,程逸岸可以让他们有多生气!”程逸岸高声说着,眼中尽是猖狂。
二人须得在原地等上一个时辰,程逸岸闲着无聊,便把天干与奇门遁甲的种种变化讲与霍昭黎听。霍昭黎背诗文不成,记招数不成,对于这些却领悟极快,没多久,就到了只要说出第几局,就能把六甲方位丝毫不乱说出来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对此道造诣甚浅,后来霍昭黎问的问题,已经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负才智,竟然在这傻瓜面前吃鳖,心中极度不悦,忍不住诉诸拳脚恶言相向,霍昭黎习惯了他的脾气,乐呵呵地随君打骂。
一个时辰后,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着义兄吩咐,运起全身功力,看准目标猛击过去。“喀喇”一声,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内力强劲,断口处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时感到所站之处地底猛然一震,随即归于平静。
久违的凉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
第7章(1)
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霍昭黎顿觉进来之后的烦闷感一扫而光,喜道:“大哥,接下来不会迷路了?”
程逸岸不语,再次窜到竹林上空,着地时神色凝重。
“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咦?”
“我们身后就是虚节庄,回去大约只有半里路光景。”原来转了半天,还是只在外围。
“那得走多久才能出去啊?”
“不知道。”程逸岸盯到霍昭黎满身不自在,才道,“要不要这便退回去?九宫阵已破,回去虚节庄的路并无风险。”
“大哥要随辛夫人去泗合门?这样也好,他们一定会为大哥洗刷罪名的。”霍昭黎低下头,明明应该高兴,心中却不知为何沉甸甸的。
“你在说什么?我是说叫你回去。”
“我回去——我一个?”
指着自己鼻子的蠢相又让程逸岸嗤笑。
“自然是你,事情本就针对我而来,你出去,没人会为难。”
“那大哥你呢?”
“我自然继续闯阵。九宫都对付过去,少了你这个累赘,区区八卦更是易如反掌。”
霍昭黎注视程逸岸自得的神色半晌,轻道:“大哥骗我。”
程逸岸打个哈哈,“笑话。我若真骗你,你这种笨蛋怎么看得出来?”
“前面……更加凶险吧?大哥不想让我涉险,才这样说。”
程逸岸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亲爱的义弟,你是在把我当菩萨吗?你以为很懂我吗?就凭你的脑子?笑死人了。带你在身边是赏心悦目,可是再漂亮的脸,配上一副蠢相都叫人倒尽胃口,又什么都不会,碍手碍脚!我烦你了,不想再请你吃白食了,咱们现在开始一刀两断,以后各自讨生活去吧。”
霍昭黎双拳握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不走。结拜的时候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程逸岸双手抱胸,懒懒看天,“我只记得当时立的誓是不求同年同日死——我当时就是好玩耍你的,你不会笨得没发现吧?”
霍昭黎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却仍是倔强地道:“我不走。”
“烦死了!”程逸岸不耐低吼,“我懒得和你吵,你要跟是你家的事,跟得上就来好了!”
霍昭黎听了心中一松,正要举步,程逸岸趁他不备,突然伸手,轮指点了他全身要穴,霍昭黎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程逸岸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闪身没入竹林。
绝对不是怜惜心软什么的,只是认为没有必要。他那种性子,适合在淳朴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江湖上是怎样都吃不开的。出来晃荡一圈,竟然把命给晃没了,没有这种道理。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