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鲁一络口气难听,待到感觉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浑厚内劲,心中却暗暗叫苦:若他有恶意,今日就难说能否安然离开了。
“那片瓜田可是前辈种的?”
鲁一络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小子恐怕脑袋瓜有些不对劲,啐了一口,道:“废什么话,自然不是!”
霍昭黎点点头,认真地道:“那前辈吃了人家的瓜,怎能不给钱就走?”
鲁一络与木灰灰同时狂笑,两重声音好不恐怖:“老夫在黄鹤楼吃饭都没掏过钱,区区几个臭瓜,算个什么事了?”
霍昭黎见他怒气勃发,心中有些惊惧,咬了咬牙,仍是紧紧扣住了他手腕不放,“这些瓜是别人辛苦种的,你不付钱就吃,不就成了偷儿?”
鲁一络感觉到手上强烈劲力不住涌来,虽未抓准穴道,却已逼得胸中气血翻涌,“你、你快放手!”
“前辈不给钱,我就不放!”霍昭黎浑不觉自己内力给对方带来压力,见他挣扎,更是抓得死紧。
程逸岸抚着额头一边叹息,一边出来收拾局面,“昭黎,放手。”
霍昭黎立刻依言,放了手后又不放心,“但是他……”
程逸岸对鲁一络道:“鲁前辈,我这兄弟长在田间,对于农人辛劳分外在意。您宽宏大量,就当体恤后辈,顺了他这一回如何?”
鲁一络见有台阶可下,重重哼了声,手一挥,便有十个铜钱整整齐齐插在田塍之上。顾不上再炫耀什么功夫,气呼呼地大步离去。木灰灰趴在他肩上,不忘向二人做着鬼脸。
“真厉害!”
霍昭黎对着那十枚铜钱惊叹。
“要不要我教你?”
程逸岸面对霍昭黎意料中的惊喜神情,笑得高深。
第3章(1)
程逸岸将运气法门和手势告诉霍昭黎一遍,又一一演示给他看。霍昭黎试了几次,终于能将一枚铜板嵌进土中。他内力深厚,铜板入土极深,一看便知已比鲁一络高明。但是数量一多,却无论如何都学不来将几枚铜板分别嵌入土中的巧劲。程逸岸打了个瞌睡醒来,日头已近中天,见霍昭黎吭哧吭哧练个满头大汗,仍无进展,摇摇头,拖着他去吃饭。
回到镇上,找家客栈进去,店小二见程逸岸衣衫褴褛,本要阻拦,立马被他一钱碎银子招呼得恭恭顺顺。二人随便吃些东西,各自到房间歇了。
霍昭黎前几日为了赚钱,重活干得累了,昨夜又是一宿未眠,因此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只觉黑暗中身侧坐了个人,胸前一阵凉飕飕,竟似被褪了衣衫。
他一惊坐起,刚好与程逸岸打量的眼对上。
“大、大哥?”
程逸岸站起来点亮油灯,双手抱胸,倚在床柱上,看着他胸前一片平坦,不住啧啧有声:“原来真是个男的。”
霍昭黎哭笑不得,“大哥,你之前疑心我是个女人?”
“何止疑心,我一心以为你其实是个女子来的。”程逸岸遗憾地嘀嘀咕咕,“枉费生了这样一张脸。”
霍昭黎慢悠悠理好衣服,系回腰带,笑道:“好在我是个男的,要不然你偷看了姑娘家的身子,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有什么不得了的?”程逸岸无所谓地道,“为兄看过的姑娘身子多了,再多看几个怕什么?”
霍昭黎瞪大眼睛,嗫嚅着道:“可是、可是娘说过,不是打定主意要娶的媳妇,绝不能看人家身子的!”
他说到娶媳妇之类,不自觉红了脸。程逸岸从未见过如此脸嫩的小伙子,不禁大感有趣,“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姑娘身子?”
霍昭黎闻言更慌乱,笨拙地转移话题:“大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程逸岸打了个呵欠,眯着眼,口气是十足的懒散:“既然寻欢作乐不成,就夜游吧。”
霍昭黎听不懂他这“寻欢作乐”指的是何意思,猜想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敢开口问他。
程逸岸带着霍昭黎,在弄堂中穿行,过不多时,来到一堵高墙之下,霍昭黎才要出口发问。程逸岸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照我说做。”说完说了一串口诀,要霍昭黎依法催动内力,随着他低喝一声“起”,两个身影一齐跃至半空,在墙上站定。
霍昭黎没想到这样简单便能到半空,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地上,程逸岸拉他一把再一推,二人顺势落在院内。围墙高得很,内院倒并不大,也无人把守。程逸岸飞身上了正屋的屋顶,霍昭黎跟着一跃,谁知用力过猛,蹿到比屋顶高上两丈的空中。他下意识便要大叫出声,总算在最后关头想起现在正在与义兄做“偷偷摸摸”的事情,连忙用手捂住嘴。程逸岸伸出手接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后,索性提着他的领子,在瓦片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程逸岸中等个子,霍昭黎见自己几乎比他高了一个头,竟能被他提着走得如此轻松,心中不禁五体投地。
程逸岸走到房顶边沿,放下霍昭黎,对他做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掀开两块瓦片,往里头望去。
摆着烛灯的桌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对昨日见过的陶大人道:“这笔巨款来路不明,若是着手用了出去,卑职恐怕——”
那陶大人愁眉深锁,道:“这一节我如何不知?只是灾情严重,朝廷又不富裕,有了这笔银子,可以多救无数百姓。性命交关的当儿,旁的事,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大人也知道,这些银子必是非偷即抢,若从平民百姓,又或者江湖人士处得来,倒也无妨;只怕万一牵扯上朝廷权贵,到时追究下来,大人您就难办了。”
“何师爷,你的意思本官明白。那些朝中地方的权贵们,可比朝廷有钱多了,若真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钱财,那乞丐拿了来用之于民,也是理所当然。浑浑噩噩混了大半辈子,到这把年纪,再不为百姓做个一两件事,就来不及了。就算是有风险,得罪了谁,本官也一肩担了便是。”
那师爷不再劝阻,叹了口气,与陶大人一道商议起钱粮划拨。
霍昭黎本来觉得那陶大人向富户低头求救,全没有戏文里钦差大人那般的威风,如今听他这番话,心中不禁好生相敬。
程逸岸突地一拍他肩,说声“好了,走人”,便自顾自腾空而起,像是空中有架梯子一般,走几步便立在了高墙之上。霍昭黎张大了嘴看着,直到程逸岸做个手势,才先跳下地,又直直向上跳跃,总算是成功趴在了墙头之上。
二人翻出院落,走了几步,程逸岸突然停下来,朗声道:“何方高人?若有贵干,不妨出来一叙。”
霍昭黎听得莫名其妙,却见拐角处闪出一个高高的人影来,沉声道:“久闻毒飞廉程逸岸轻功独步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定睛看去,只见来人二十七八年纪,一身黑衣,端正的国字脸上波澜不惊,毫无被叫穿行藏的狼狈。
程逸岸点头算是谢过,道:“敢问阁下何方神圣?”
“在下石可风。”
程逸岸微微眯了眯眼,随即拱手道:“原来是追风神捕石大人。程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大人二字不敢当。在下不过替官府办差的卒子而已。”
“石大人过谦。不知程某所犯何事,有劳大人夤夜相从?”
“夤夜相从”之语,历来是用于男女私奔,石可风任他占口头便宜,肃容道:“‘游丝络网’可是程兄的独门药物?”明知是毒药,出口时却只说“药物”,足见他做事极重分寸。
程逸岸侧了侧头,虽有不解,还是点头道:“是。”
“服药一个时辰后浑身浮肿、神志不清,幻觉全身被丝网捆绑,再过三个时辰,血脉逆行,气绝而死——游丝络网的药效,当是如此?”
“石大人见多识广,自然不会错的。”程逸岸说着收起笑脸,问道,“谁中了此毒?”
石可风端详他许久,似在判断他是否明知故问,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说呢?”
程逸岸想得一想,立刻道:“应当是昨日被程某逼着开仓赈济的那几位。”
“程兄手中犯的人命不知凡几,因均系江湖仇杀,衙门原管不了这许多。可这回受害的是普通百姓,既然程兄供认不讳,那么请随石某到衙门走一趟。”
霍昭黎听得这人要抓程逸岸去衙门,在一旁大急,连忙闪身挡住程逸岸,说道:“这位大人,从昨天开始我和大哥一直在一起,他绝没有跑去毒死人家,你一定弄错了!”
石可风从旅店追踪二人出来,此时才看清霍昭黎的脸,说道:“姑娘,此事与你无关——”
程逸岸捂住嘴嘻嘻笑了起来,对石可风道:“他可不是姑娘,货真价实的男人。”看石可风愣了一下,他十分愉快地转向霍昭黎,“兄弟,你说得不对。你在房里睡觉的时候,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吧?那段时间,去那几户人家下个毒,时间足够了。既然石大人这样悠闲地在和我们说话,不急着要解药,那几只铁公鸡的大限看来还未到,算起来他们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中毒的。而且石大人多半还是循着什么蛛丝马迹,才追踪到我俩所在的客栈——啊呀,这回你大哥我是要抵赖也赖不掉了!”他摊了摊手,摆出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任谁一看,都知道是在做戏。
霍昭黎无奈地道:“大哥,你不要开玩笑了!快点跟这位大人讲清楚,不然会被捉去打板子的!”
“事实俱在,我可讲不清楚。”程逸岸耸耸肩,“别担心,虽然讲不清楚,我们可以畏、罪、潜、逃。”
他耸肩之后便抓住霍昭黎的手,说到“畏”字时身在半空,最后的“逃”字说出口时,二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可风一直全神戒备,提防着程逸岸突施奇袭后逃跑,却没料根本不曾交手,他们就从眼前凭空消失。
“咚”的一声,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石可风拾起来,只见瓷瓶身贴的纸上写着一行细字:“兑水内服一次,禁食一旬。”
他愕然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严肃的脸容不自觉松弛开来。
二人脱身,不再回客栈,程逸岸一路往南边走,霍昭黎一言不发跟着他。到了一条溪边,程逸岸去捧水喝,霍昭黎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溪水中倒映出的星辰闪烁,冥思许久,才下定决心问道:“大哥,是不是有人在陷害你?”
“哦?怎么说?”程逸岸像在说不相干的事一般,淡淡回应。
“大哥不会去杀人的,定是别人栽的赃。”
“我为什么不去杀人?”
“大哥是好人,好人不杀人。”
程逸岸一口水吃进鼻子,不住呛咳。
他好久才缓过气来,严正地对霍昭黎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以后别再在吃东西的时候说。”
“大哥虽然有时候奇怪,但肯定是好人!”霍昭黎依然坚持主张。
“好人?”程逸岸皱起眉,像是吃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食物,嘴角又如往常般轻蔑地弯起,“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放眼天下,却哪里有人承受得起?”他回头睨着霍昭黎,眼中显出几许同情,“昭黎,这世间的事,没一件如你想的那样简单。”
霍昭黎怔怔看着他在溪中清洗的双手,脸现迷惘,随即又恢复清朗的神情,笑道:“娘也常说我笨。这世上的事,我不懂,大哥懂就好,大哥自然会慢慢教我。”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程逸岸背对他,想象那灿烂得几令星月失色笑容,开始觉得头痛,“说到教你,刚才那个能飞起来的法子,你觉得怎样?”
霍昭黎高兴地道:“那个很有用啊!如果能够飞得像大哥那样好,以后村子里石榴桔子收成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就不能想点别的用处?
程逸岸越发觉得头痛。咬咬牙,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慈祥,柔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来教你吧。顺便还有些别的功夫,你学了,日后行走江湖会方便些。”
霍昭黎一个劲点头,开始想象收成季节能帮到多少邻居。
“你听好,我所使的轻功,共有三套。青云梯用于空中腾跃,乱石步应敌时能奏奇功,快哉风则是逃命本事了。刚才教过你的口诀,是青云梯的入门法。‘青云梯’语出‘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他站起身,见霍昭黎一脸迷惑,解释道,“那是李白的诗。”
霍昭黎愣愣重复:“李白?”
“对,就是那个李白。”
“哪个?”霍昭黎转头四处看,还是没见到周遭有“那个李白”。
“你不会……不识字吧?”程逸岸试探着问,心中已绝望了七八分。
“我娘教过我一些大字,不过没好好学。”霍昭黎挠着后脑勺,嘿嘿笑得挺不好意思。
程逸岸额上青筋暴起,善意耐心的表情再挂不住,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明天开始,给我好好从头念书!”
别的江湖人怎样他不管,但是身边黏着个连李白也不认识的主儿,他是断断不能忍受的!
“大、大哥,你的脸、你的脸——”方才程逸岸站的位置背光,霍昭黎看不清他的脸,现在靠近,才发现程逸岸面容已与之前不同。
丝毫未被他的诧异语气感染,程逸岸无所谓地道:“连那个吃白食老头和呆瓜捕头都认得出我,那张脸自然不能再用了。咱们兄弟一场,也该让你见见我的真面目。”
霍昭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之前他扮店掌柜和树林中遇到时,是同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这几日装成乞丐时,则是截然不同的卑琐扮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轻易认出来了。本以为其中有一张是他的真容,想不到,真正的面貌竟是这般……可惜。
本来算是斯文清秀的容貌,右边脸上,却被一块的暗紫色胎记笼罩他由额头至脸颊的大部分皮肤,夜里看来,甚至有些狰狞。
霍昭黎心中一颤,握住他手,低低地道:“大哥一定不好过吧?”
“什么?”程逸岸一愣。
“我小时候一次出了疹子,脸上都是一粒粒的红斑,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来看我,竟然有人吓得哭着跑掉了。虽然过没多久疹子就退了,但想起当时他们的样子,心里还是会很难受……”再抬起头时,眼睛周围竟然红了一圈。
“你伤心什么啊?真是个小孩子。”程逸岸粗鲁地将手从霍昭黎掌中抽出,受不了地按住他的头猛拍。
“我当年只用五天就能踏到三丈以上。”程逸岸木然看着不知第几次摔在地上的霍昭黎。他早知道霍昭黎不怎么聪明伶俐,却没想到他竟然苦苦练了整整半个月,才到这种程度。
霍昭黎吃惊地道:“大哥真是聪明。”
“你——继续。”程逸岸翻个白眼,背过身去,掏出一个香瓜吃起来。连他这素喜损人的都骂得累了,只求眼不见为净。这几日,程逸岸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都在督促着霍昭黎习文练武。成果是他会颠三倒四地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以及能一口气窜到半空——然后跌下来。
之前借宿的村庄,清静空阔,本是习武的好地方,可是霍昭黎到了那里,便劲道十足地与农人一齐收割谷物,压根把“正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程逸岸一怒之下,第二天就拖着他启程,顺道再加背《赤壁赋》两篇。霍昭黎心中自不情愿,但他性情本就温顺,被这结拜大哥冷冷一瞥,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程逸岸不说要去哪里,霍昭黎也没想要问,这般走走停停,现在已到了湘鄂交界的一处镇上。程逸岸脸上醒目的胎记,必然引来旁人目光,但他本身举止自如,丝毫不见卑怯之相,倒让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