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默没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老默儿,”那个叫冬子的男人终于开口了,“有时间再画点儿图样吧,我看过你之前画的那些,有一些我改了改已经用了,都是非常棒的设计。”
“行,”严默答应着,“正好现在有时候坐在车上也没事儿干,可以画画。”
“说到画图我想起一件事儿来,”野马敲了敲桌子,引起大家的注意,“咱们不是一直说想做点儿T恤啊、帽衫啊、头巾啊什么的嘛。你还记得吗?去接咱们店刚开的时候我试着拿了你画的样打了几个T恤的版,放店里卖来着,当时没多久就全卖光了。你猜怎么着?前两天我上淘宝瞎逛,结果发现竟然有人在拍卖你设计那T恤,而且价钱还抬得挺高的。老默儿,我是这么想的,既然让别人在淘宝上转卖,不如咱们自己做这生意,连唱片加上T恤一块儿卖,你觉得呢?”
“淘宝?”严默皱着眉,一手举着酒杯,看样子在思考,“唱片的话好像得问一下小杜。”
“那你就问丫一下。T恤的话你要是觉得不保险,咱们可以先打几个之前的版,先放店里卖,看看效果。”
“那就试试,这事儿你定就行了,你也是老板。”严默说着向野马举了举酒杯,又喝了一大口的酒。
“对了,你丫那些画儿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你一会儿想着拿啊。”野马也冲严默举了举酒杯,一口就把整杯的酒都喝光了。
“嗯,一会儿回店里看看。”严默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给我剥上了虾。
“听小杜说给你接了画假肢的活儿啊,怎么样?好干吗?你别说,以前还真不知道这假肢上也能画画呢。”野马对虾没兴趣,而是转了一下盘子继续吃他那盘油泼羊肉。
可是突然间严默的脸就更红了,紧张的看了看我,把虾放到我盘子里,小声的说:“没和你说这事儿……其实是和下礼拜去拍那广告是一体的。”
“嗯,挺好的,反正你也喜欢画画。”我冲严默笑了笑希望他能安心,可我心里却难过了起来。
让严默代言假肢我就已经够难受的了,杜革竟然还给严默接了个在假肢上画画的工作!在我看来这真算不上什么好活儿吧?我知道严默其实一直都想逃避他那条“腿”的,可是现在却要让他在上面画画,他会做何感想?
野马也意识到了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再次张罗了起来:“来来来,大家一起来干一个,干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啊留言,不留言,传点儿默默的流言也行啊!!
☆、第 152 章
这一夜,严默睡得很安稳,只是半夜醒来喝过一次水。我把水递给他,他还客客气气的冲我说了声“谢谢”。可是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我再问起他这件事儿来,他却完全不记得了。
“喝水?”严默茫然的看着我,“我怎么不记得我喝水了?”
“你还冲我说了声谢谢呢!”我耐心的启发着他,“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啊?好好想想。”
“那我还挺有礼貌的,”严默笑了起来,“那你准备怎么表扬表扬我啊?”
“你说。”我喝了口牛奶,也笑嘻嘻的看着严默。
“嗯!”严默把脸朝我身边凑了凑。
“干嘛?”我斜眼看着他,假装不明白。
“亲我!”严默蛮横的命令我。
“Mua!”于是我抱住严默的肩膀,着着实实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而严默则一把搂住了我,把他的额头轻抵在我的额头上,认真的顶了一会儿说到:“嗯,今天不发烧了。”
“我昨天就不烧了好不好?”我轻推了他一下,从桌子上抽出两张纸巾来,擦掉我刚才印在他脸颊上的牛奶印子,然后趴在他脸上闻了闻,确定没有牛奶味儿才放心。
“不烧也得注意,把那个茶鸡蛋吃了,黄不吃给我。”现在严默说话的态度就像我爸一样讨厌。
哈哈,好吧,也不太讨厌,只是我喜欢说他讨厌,不过……
“你还会做茶鸡蛋?”我不相信的看着严默。
“上次去上海演出的时候,和饭店里卖茶叶蛋的老阿婆学的,”严默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和我说着,“其实我记得我小时候在上海的时候,我奶奶也会做茶叶蛋给我吃,和那老阿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奶奶还挺疼你的啊。”我看着严默手中那棕色的茶鸡蛋咽了口口水。
说实在的,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吃过茶鸡蛋了,偶尔馋了我就会去超市买几枚密封的铁蛋解解馋,但是那铁蛋的蛋黄实太太干了,我还是吃不了,一吃就会胃酸就想吐。我记得我小时我奶奶也会给我做茶鸡蛋的,我奶奶做的茶鸡蛋黄软软的入了味儿我就不会胃酸了。可是我实在不会做茶鸡蛋,我妈也不太会,所以那个味道差不多成了我的童年回忆了。
“我可是严家的长孙呢,”严默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到,“其实我们刚回上海的时候,我爷爷奶奶还是挺疼我的,而且我爷爷家环境不错,用上海话说我爷爷就是个‘老克勒’,其实就是个资本家。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没上学,我爷爷经常会带我去红房子吃西餐,不过后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我见严默声音黯淡了就问了一句,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起他父亲家里的事情、他童年的身世。
“嗯……”严默把剥好的茶鸡蛋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然后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手里揉搓着桌子上的鸡蛋皮,像是在思索着很久远以前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了起来,“我大概二岁回到上海,不到五岁的时候回的北京的。”
“后来又去过上海吗?”
“去过,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暑假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爸一封电报拍到我姥姥家给我妈,让我妈带着我立刻去上海给我爷爷奔丧。可是我妈那时候已经去了美国,我姥姥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我妈,让她回来一趟,我姥姥觉得于情于理我是应该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可是我妈那种脾气当然不肯,照她的意思连我都没必要去。可是我是严家的长孙啊,我爸当然不能同意我妈的决定,又接着发来几封电报催我赶快去上海。你见过我爸是吧?他就是那种特别一本正经的小知识分子,平常连骂人都不会,不过那电报写得却极其尖酸刻毒,不仅骂了我妈,连我姥爷和姥姥都一起骂了。我姥爷姥姥本来就是老实人,被我爸这么一吓,完全没了主意,而且他们打心底里觉得当初我妈是高攀了我爸,又和我爸闹离婚就是我妈的不对,所以赶快给我买了张火车票,让我一个人回了上海。本来我姥爷是想把我送去上海的,但是一是因为家里没富余钱,二是我爸不让,因为毕竟这种事情,前亲家露面也是不太合适的。”
我听严默的故事听得入了迷,连那颗茶鸡蛋的蛋黄都咽进了肚子里,那蛋黄咸鲜可口,软软糥糯,好像还带着一丝丝黄酒的味道,就像我奶奶以前做的一样好吃,而且竟然也没有让我觉得难以下咽,更没有引起我的胃酸来。
严默看我把鸡蛋都吃完了,笑了笑,又给我添了些奶,示意我继续喝,然后便又讲了起来。
“那时候火车好慢啊,我感觉好像过了天一天一夜的样子才到了上海,因为没钱我姥爷只给我买了一张硬座票,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很紧张,所以只敢抱着我的书包坐在那里动都不敢动,更别提吃饭、上厕所了,所以到了上海下车的时候我都快不会走了。”严默笑了笑继续说到,“结果我到了上海才发现我爸并没有去车站接我,可是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连公用电话都少,我记得我爷爷家里倒是有一台黑色的电话,可是我没有我爷爷家的电话号码,而且兜里也没有多少钱,更不记得我爷爷家到底住哪儿了,加上我那时候胆儿特小,所以我就一直在车站等我爸来接我。其实说起来还是因为我从北京出发以前我姥姥叮嘱过我,一定要在车站等爸爸,不要乱跑,爸爸说好会去接我的,所以我哪儿也不敢去。就这么等了好久,天都黑了,我肚子也饿了,可我爸还是不来接我,后来开始打雷,电闪雷鸣的,接着下雨了,可我爸还是没有出现,我就开始哭了。这时候来了一个巡逻的警察,让我和他去派出所,可是我死活就是不肯去,因为我听不懂他说的上海话。我一直对警察说我爸爸说好了会来接我的,我一定要在这里等爸爸,他一定会来的……说来说去只有这两句话。警察无奈了,只好连哄带骗,用那种上海普通话说带我去吃东西然后帮我找爸爸,才把我弄到了派出所。”
听着严默的故事我就觉得心里发酸,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经过一段危险的旅程,然后站在雨中黑暗的月台上,又冷又饿又害怕,却执着的等着爸爸来接他的样子。
他那时候心里有多难过啊?
“我爸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在派出所里他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抽了我一个耳光,骂我到处乱跑不听话。当时我真的吓傻了,连哭都不敢哭。我那时候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我爸了,都快要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了,所以感觉他特别陌生,尤其是在他打了我之后我觉得特别害怕他,可我更怕他会给我扔了,我小时候特别怂。”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搂过严默的肩膀,把头靠在了严默的肩上。
“算了,不说了,”严默揉了揉脸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想起说这些了,挺没劲儿的,不说了。”
“嗯嗯,”我靠在严默肩膀上不肯起来,“我喜欢听你说这些,我想从你小时候开始了解你。你当时……恨叔叔吗?”
“恨,怎么不恨。”严默见我想听,便也搂过我的肩膀继续说了起来,“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没有去接我,是因为我弟弟得肺炎住了医院,当天下午发现的,所以一晚上都在急诊,他便把接我的事情给忘了。不过他后来又想起来了,冒着雨跑去车站接我的时候发现我不在那儿就一下子急了,觉得我随了我妈,又野又不听话,就是个孽种。其实后来想想我爸当时也是急的,先是我爷爷去世,然后是小儿子生病,我那个阿姨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我爸当时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这段话不太像是我以前认识的严默会说出来的话,我发现这两年来,严默越来越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越来越懂得体谅别人了。只是对于他妈,他好像还是带着深深的恨意,一直不愿意原谅她。
其实经过严默前年这一劫,我也没有办法原谅他妈在他还没有转危为安的时候就匆匆离开的行为,不管她有什么理由。
严默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小孩子有时候也会报复吗?我就是这样的。当我爸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直接带到医院去替换我阿姨陪床的时候我心底的邪恶、混蛋就被激发了出来。我看见我爸很紧张我弟弟的时候,我就开始报复了——我发起烧来了,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还一个劲儿的流鼻涕,发出很大的声音来。我是想通过这一切来吸引我爸的注意力,结果才发现我根本就是自取其辱,我爸根本不会关心我,只会担心我再次把我弟弟传染了,于是把我轰到了走廊里,连医生都没给我找。那一夜我就自己在病房外的木长椅上躺了大半夜,冻得发抖的时候就跟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幻想温暖、幻想食物、幻想姥姥姥爷,所以我绝对相信《卖火柴的小姑娘》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只不过我比她要幸运,因为我没有被冻死。第二天一早我爸也不管我有没有继续发烧,就就把我提到了殡仪馆,披麻戴孝扮演长孙的角色给所有来祭拜的人答礼。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原来死了就是不会动了,就是别人哭得再伤心也与你没关系了。所以那天我一直在咒我爸和我弟弟,我想让他们都去死。结果隔天我弟弟真的差点儿死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所有大人:我爸爸、我奶奶、我阿姨和我阿姨的那个大家族都慌了,我奶奶甚至请了法师为我弟弟祈福。可到这时候我却完全没有觉得高兴,而是开始自责,我真的怕我的诅咒灵验了我弟弟会死……”
“严默,其实不怨你。”我搂住了声音颤抖的严默,搀着他在更舒服的沙发上坐好,“你不是在报复,你只是因为淋了一夜的雨所以发烧了,这是正常现象,所有人淋一夜雨又没吃东西都会生病的。而且小孩子一样是有感情的,你所思所想不过是一种自然的感情流露。你弟弟生病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也许他那次病危确实和我没有关系,但是自那以后我并没有放弃恨我弟弟,每次看见他我依然希望他去死,我甚至越来越坚定的希望他赶快去死了,我不再有第一次听说他要死的时候那种痛苦的感觉了。我对自己说就是因为我弟弟我爸妈才会离婚,我爸才会打我,我奶奶也才会不再喜欢我、讨厌我。可是之后几乎一个月我每天都会看到我弟弟。因为他住院,我爸没有时间给我买车票让我回北京,他甚至把我当成了廉价的劳动力,让我当他的小跑腿。而我阿姨大概是因为我弟弟的病闹的,心情不好,看到我心情就更不好了,经常对我发脾气、用上海话骂我,要不就是因为我和我爸吵架。他们俩每次吵架都用上海话,我听不懂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但是‘赤佬’、‘港督’、‘拖油瓶’些个词我还是能听懂是坏话的,光听语气就能听懂,而且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会吵架的。所以到后来他们一吵架我就会高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很解气,然后再咒一遍让我弟弟去死。最后就会发展到我会成心去惹我阿姨生气,即使这之后我爸打了我,我依旧会觉得赚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没有这种经历,我唯一恨过的人只有严默,但我从来没有要过希望他去死,也从来没有采取过任何报复性的行动。
“但是小孩儿却是很灵的,我弟弟的肺炎慢慢的好了,可是他一下子就看出了我对他的敌视,他也看出了我想要得到什么,于是他也开始报复我,让我永远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父爱。别看他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可是他却知道该如何让我爸来恨我、讨厌我,他还会知道如何在我爸面前气我、如何让我觉得最难受。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开始怀疑一切、对一切都不信任,同时也越来越讨厌小孩儿,我觉得所有小孩儿都是魔鬼变的,包括我自己;我相信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不是的!你不会下地狱的!”我捂住了嘴可还是忍不住尖叫了出来,严默的这套理论实在是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终于弄明白他为什么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他所受过的伤害比我之前想到的还要大,但是我完全不能认同他这种说法。
“嗯,现在我知道有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魔鬼变的了,”严默揽过我的头,轻柔的吻着,“我知道有一些人是天使转世的,比如你;我现在相信在这个人世间,天使比魔鬼要多许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的独白,他童年创伤的根源。但是说到底默默依旧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并不想害任何人,在他听说他弟弟快死了的时候依旧为他而难过,所以他只是以小小的年龄做着生存的抗争
☆、第 153 章
昨天听说严默要去店里拿画的时候我就给大王打了个电话。
本来我是想看大王下礼拜什么时候有空,我好把严默的画给他送过去,也好代严默和大王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