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鸣透过茶烟看到他的笑,心中先是一动,又是一痛: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还会为了段秋淮的温柔而心动呢?俯下头,她只做并未注意到段秋淮的表情,呷了一口茶,点点头:〃好茶!〃
段秋淮的笑容变得感慨了:〃记得我少年之时家中父母也极爱品茶,那时我们家的船运来往送的货品有一半是茶叶,天下各式名茶,家中都有珍藏,那些才是真正的好茶!〃
高一鸣心中怦然一跳:段秋淮好好的怎么会提起父母?而且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难道说陈静舟把秘密泄露出来了?所以陈静舟才会这么反常?她不禁向陈静舟望了一眼,陈静舟却坦然的回看了她一眼,意即:我什么都不曾说!
高一鸣心中惊疑,有意试探道:〃那么一鸣来军长府这许多次也未拜见二位老人家,真是失礼了!〃段秋淮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今日乃是家父家母的祭日,早在十年前,他们就已离开人世了!〃高一鸣忍不住略带嘲讽的问道:〃这么说,今日军长宴客就是为了给二位老人做祭了?〃
段秋淮未恼未羞,只是摇头道:〃今日宴客并非为死去的人,而是为了……活着的人,比如你我!〃高一鸣一震,声音也微抖了一下:〃什……么?〃段秋淮紧紧地盯着他:〃我有十余名姨太,却不纳正室,你不觉得奇怪吗?〃
高一鸣低下头,看着杯中缓缓飘浮的茶叶回旋或下坠:〃一鸣只知道唱戏,与戏无关的事一鸣从来不去想。〃段秋淮皱了皱眉,提高了声音讲给所有人听:〃我这十年来不肯娶正妻是因为我自幼订过亲,而且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直到我十六岁。十年前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我们分散的日子,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我的妻子,却一直没有音讯。〃
一名勤务兵小跑进来,在陈静舟耳边说了句什么。陈静舟看了一眼高一鸣后才向段秋淮禀报道:〃军长,方秀梅小姐携伴来访。〃段秋淮也看了一眼高一鸣:〃哦?她的消息倒也满灵通的嘛!也罢,来者是客,请进!〃高一鸣已被段秋淮的那番话震得无力反应,心乱如麻。听到方秀梅赶来的消息,也只如过耳东风。直到方秀梅进来大厅,与众人打过招呼,介绍了身边的同伴后坐到她身边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来。
方秀梅明显的消瘦了。今天她穿的是那件嫩绿色的长洋装,披着一头新烫过的发卷,颇为亮眼。她依旧笑容可掬的面对着高一鸣,只是当高一鸣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的眉宇之间仍是闪过难抑的悲苦,眼神也在一瞬间幽怨之极。
高一鸣不禁一阵心痛:她曾是那么喜欢方秀梅的开朗与热情啊,想不到最后扼杀了她的美好的却是她自己!情不自禁的,她倍极温柔的向方秀梅微笑着道:〃秀梅,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方秀梅不甚自然的一笑:〃多谢高老板挂念,我……还好……哦,这是我在国外时的同学陈志强,刚刚回国,特特来我的报社帮忙,现在已是社中的主笔,以后泰祥的新闻都由他跑。〃她身边的男子礼貌的欠身向高一鸣致意:〃高老板您好!久仰高老板大名,希望有机会为高老板效力!〃
高一鸣深深的、探询的看了他一眼,在他眼中捕捉到一道异常警惕的光芒后心中了然了,微笑着看了一眼方秀梅后,她道:〃不敢当。秀梅与我亲如手足,她的好友就是我的好友,陈先生不必与我客气。〃
陈志强再度欠身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他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五官相貌都很平常,但是眉宇间的一种无法掩饰的坚毅与果敢让他能在与人接触后会被认为是个颇具魅力的男人。如果他不只是因工作而与方秀梅在一起的,那么他也会是方秀梅可以选择的良人之一了吧!起码,高一鸣觉得他够格。
因方秀梅和陈志强的到来而引起的小波动很快就过去,段秋淮并没有就此放过高一鸣的意思。〃一鸣,你知道吗?初见你之时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很象她!〃
高一鸣在桌下的手紧紧的握成拳,指尖深深的陷进手心中去,借着那痛楚来让自己镇静。微愠的,她道:〃军长,您知道吗?一鸣自跟随师父走南闯北以来,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当我是女人,或是将我比做女人。〃
段秋淮不以为忤的:〃可是,我真的觉得你象她……但是我明白,你不是她。〃高一鸣一惊之后,终于偷偷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又淡淡的、淡淡的笼上了一层失意。段秋淮的脸上不能抑制的浮现出极其深重的痛苦来:〃她……也许也已不在人世了……〃
他叹息了,这叹息让高一鸣心中的失意加深了,而那颗已经坚硬的心竟又微软了。可是段秋淮接下来的这句话让高一鸣几乎惊跳起来!〃我想,说了这么多,你应该相信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了吧!〃
她怔怔的直望着段秋淮:他不是相信‘他’不是‘她’了吗?段秋淮继续道:〃今日我请来这些北平有头有脸的人来,就是要请他们给我作证,我保证,你跟了我之后,天下人没有一个敢对你说一个‘不’字,而你也能享尽富贵荣华,做一个真正的人上人!〃
高一鸣如果不是太震惊了而导致无法有任何举动的话,她一定会当场找一根柱子来撞死!要不然她也会因啼笑皆非而噎死!这是什么事啊?老天爷是不是疯了?还是段秋淮疯了?要不然是她高一鸣疯了?
其它的人也都被段秋淮的话给吓坏了,却又都因为得罪不起他而强迫自己不露出异样来,但是又都惊异太过,以致于满厅人的面庞都扭曲到极点,而且鸦雀无声,静得诡异之极。
段秋淮无视身边的一切,只迫切的问道:〃一鸣,好吗?〃
高一鸣勉强扯动了唇角:〃军长……军长的笑话说得……还真好听!〃
段秋淮猛地一拍桌子,将杯碟都震得跳了一跳:〃我没和你开玩笑!〃他如此放下身段,高一鸣居然还敢和他装糊涂!
高一鸣也收起了尴尬的笑,面沈似水的道:〃军长不是开玩笑吗?我高一鸣可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虽然我只是区区一个戏子,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还要堂堂正正做人,还要清清白白去见我高家的列祖列宗!〃话虽说得理直气壮,但高一鸣的脸色仍是微红了起来,她可从来未当众说过自己是〃男子汉〃,在她心里,那么说可是欺人之谈!
段秋淮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多口舌,做了这么多事,得到的居然还是这样正大光明的回答!而且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恼羞成怒,当即翻脸!〃高一鸣,你不要太嚣张!我知道你牙尖嘴利,不过你别忘了,你再红也不过是个戏子,与我斗,十个高一鸣也无济于事!我要定你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高一鸣眼中闪过一道慑人的寒光,一字一句的回答道:〃你……不……配!〃
段秋淮气得几乎失去理智,自距他最近的陈静舟腰间拨出他的佩枪,黑洞洞的枪口真抵在高一鸣两眉之间:〃你敢违逆我?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高一鸣盯着他的目光凌厉如箭:〃随便!〃段秋淮气得眼前发黑:〃你宁死也不愿意跟我?你,你,你……〃
他猛的将枪口一转,对准了大惊失色,抢到高一鸣身边的何文雅:〃那我就让你身边的人全去给你陪葬!〃高一鸣一个旋身以身子护住了何文雅,这才会意为什么段秋淮会让小吉祥的五个女孩子来军长府!他好卑鄙!
段秋淮得意洋洋的狂笑起来:〃你护得了一个护不了全部人!你不是很怜香惜玉吗?我就让你亲眼看着她们一个个的因你而死!来人,把小吉祥的五个女孩全给我抓起来!〃
高一鸣是真正的死心了,眼前的段秋淮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个魔鬼!一咬牙,她闪电般伸出手去将段秋淮腰上佩挂着的短剑抽出来,横在自己颈上:〃如果我死在她们前面呢?〃
陈静舟、何文雅、方秀梅、陈志强齐齐大叫:〃不要!〃其它的宾客们也都失声惊呼,事情急转直下发展到这一步实在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难道说高一鸣与段秋淮一定要两败俱伤吗?
段秋淮也呆了一呆,他没有想到高一鸣会以死相逼,他用尽手段可不是要一具死尸啊!
陈静舟趁机上前拦下了他的枪,同时示意何文雅、方秀梅阻止高一鸣,宾客中间也有人插入两人之间将两人隔开,分头劝说,一时间,大厅里乱成一团,比任何一出戏都热闹!
最后,高一鸣被何文雅与方秀梅及小吉祥的女孩们趁乱拖出了军长府,方秀梅的汽车载着他们三人先一步回泰祥班,四个女孩子也叫车随后赶回。陈志强则自告奋勇留在军长府打探消息,与陈静舟一同处理残局。
回到泰祥班,沈世秋、赵啸峰、张竞鸣及戏班里的几个管事都在客厅,一见三人连袂而归,俱喜出望外。沈世秋看出高一鸣脸色异样的难看,忙问:〃一鸣,你没事吧?段军长那里都解决了吗?〃高一鸣看着沈世秋,眼中闪动着泪光,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何文雅疲惫的道:〃师叔,高大哥太累了,先让他休息一下吧!〃方秀梅界面:〃小吉祥其馀人都在后面,大家暂时都没事!不过……一鸣和段秋淮彻底翻脸了,结果如何,一会我的一个朋友会来通知。〃说完,她也未理众人,追上两人与何文雅一同扶着高一鸣进到他的房间。
坐到床头,高一鸣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呆呆的坐着,刚刚看到沈世秋时的委屈与苦痛已都化为了麻木,心是空的,空得他整个人都冷了,冷得发抖!
何文雅倒了一杯茶送来给她,发觉她一直在颤抖,一摸她的手,吓了一跳:〃高大哥,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方秀梅忙打开衣柜胡乱扯下一件披风来披到她的肩头,何文雅将茶杯放到他手里:〃高大哥,你喝一口热茶,暖暖身体。〃
高一鸣下意识的点点头,可是何文雅一松手,她手中的杯子就〃啪〃的一声跌在了地上……她的手竟然抖得拿不住杯子!
何文雅心中一酸,珠泪盈睫了,不顾那杯子,她抱住高一鸣的半边身子,哽咽着道:〃求求你……想哭就哭出来罢!〃
方秀梅看着这一幕,心也碎了!她为了高一鸣的苦而心碎,也为……自己没有权利去安慰她而心碎。扭过头去,她也泪下如雨了!
高一鸣摇头再摇头,她不哭,也没有哭泣的理由,她不会为了那个已不是段秋淮的段秋淮哭泣,她只是累了,她没有伤心,她没有痛……
何文雅被她这种木然吓到了,摇晃着他,她苦苦哀求:〃你不要这样啊,你这又是何苦呢?心里痛就哭出来,心里放不下他就说出来,没有人要你这样煎熬自己啊……高大哥,高、高姐姐!〃
一声〃高姐姐〃唤出了高一鸣所有的辛酸苦楚,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仆倒在床上,咬住唇,一任泪水疯狂的倾泄而出……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她啊?为什么?
一声〃高姐姐〃却唤呆了方秀梅!她瞠目结舌的望着何文雅,语不成句的问:〃何、何姑娘,你……你叫……他……〃何文雅含着泪清楚的道:〃高姐姐,她,其实是一个……女人啊!〃
方秀梅呆住了:这么久来苦苦纠缠在心间的疑惑有如一堆忽然被解开了最紧的那个扣的双丝结,原本无解的迷题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去猜居然就顺理成章了!难怪高一鸣虽与自己一见如故却总迟钝得看不出自己的情意;难怪高一鸣听到她的表白后会那般狼狈与惊惶;难怪高一鸣会用那种痛苦而无奈的语气苦苦解释着她听不懂的话……一切一切都只因为……高一鸣其实了一个女人!
天啊,聪明如她方秀梅,居然有眼无珠的闹了个大笑话!
是了,高一鸣从不戴领带,而是在颈口围着丝巾,因为〃他〃没有喉结!高一鸣的五官十分十分的美丽,之所以让人当她是男子的只是他眉宇间的英气,那是可以在后天训练出来的,是掩人耳目的!高一鸣从不着夏装,即使是最炎热的夏日也仍是西装毕挺,那是因为她不能露出手足以外的肌肤!难怪她会有那么忧郁的微笑,她背负的包袱是她无法想象的重啊!
何文雅又轻轻的加了一句:〃段军长其实是高姐姐的……未婚夫!〃
方秀梅几乎无法反应了,下意识的,她望向高一鸣颤动的背影,心痛得如刀绞一般:可怜的人儿啊,她连哭都不能大声哭啊!上天怎么舍得如此折磨她啊!不由自主的,她也依附到高一鸣身边,与何文雅一同守候在她身边,无论过去她对高一鸣是爱是恨,从这一刻开始,她对她只有深深的敬爱与不变的友情了!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房中的三人,高一鸣霍地起身,拭去泪痕,将被扔在一旁的金丝边眼镜重新戴上,掩饰着自己的脆弱与凄苦。方秀梅忙自随身携带着的手提袋里取出自己的粉盒,一边向何文雅:〃文雅,你先去看看是谁,拦他们一下。高姐姐的眼睛都肿了,会被人看出破绽的!〃
何文雅答应了一声,眼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方秀梅的心结打开了!高一鸣也一怔,看着走向她的方秀梅,无法相信的问:〃你,你叫我什么?〃
方秀梅含羞的:〃高姐姐,好姐姐!过去是我自己笨,现在我才明白你对我的好,会不会太迟了?〃高一鸣微笑了,尽管那笑中有着无法抹去的苦涩,但是她是真的在笑:〃怎么会迟呢?永远都不迟,只要你肯原谅我!〃方秀梅摘下他的眼镜:〃先别说这些了,我给你上一些粉,让你的脸色自然一些,你看你,眼睛都肿成桃子了!〃
高一鸣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让她敷粉,心里这才想到,今天的事情绝对不是至此为止,而会有如被投进石子的池水,所引起的涟漪会一圈圈扩大,环进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人!北平啊北平,难道它是她京戏生涯的开始,也会是她京戏生涯的结束吗?
方秀梅打开了门,何文雅扶进了赵啸峰,沈世秋、张竞鸣、陈志强随后而进。每个人的脸上都乌云密布。方秀梅忙问陈志强:〃志强兄,军长府那边有什么消息?〃
陈志强看了一眼高一鸣后才道:〃段秋淮好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下令……封杀高老板,而且,还不许泰祥班离开北平!〃
〃什么?封杀一鸣?〃方秀梅惊叫出来!京戏是高一鸣的生命,封杀她,那不是生计的问题,而是在此刻将她千疮百孔的心又重重捅了一刀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高一鸣的身上,室内一时静极!
门外却传来一阵骚乱!不知何时,一直在练功场等候消息的泰祥班其馀的人都聚到了高一鸣的房门外。人人耳中都清清楚楚的听到〃封杀〃、〃不许泰祥班离开北平〃,立时一片混乱!
〃封杀咱们?那咱们要怎么生活?我拖家带口跟着戏班可不是想被活活饿死啊!〃
〃为什么要去得罪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段阎王?这不是自己找死嘛!现在好了,大家全没活路了!〃
〃这世道还要不要人活啊!〃
高一鸣听着这些话,心有如被油煎火烤一般的痛,站起身来,她迈着僵涩的步子来到门外,哑着声音向门外的人群:〃各位叔伯前辈,师兄师嫂,是一鸣……对不起大家,连累了你们……一鸣在这里给各位道歉了……〃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你的道歉能当饭吃吗?你一个人闯祸,却要大家一起承担!搞不好大家还要一起为你掉脑袋呢!你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是贺英鸣!
高一鸣身子一晃,险些栽倒!距她最近的张竞鸣忙扶住他,叱道:〃英鸣,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贺英鸣负气的大声道:〃你还护着他,他做什么都对,他把咱们戏班全体送上断头台也对,我做什么都不对!连话都不能说!长了一张小白脸他就什么都对……〃
沈世秋忍不住一拍桌子:〃你给我住口!你知道什么!咱们泰祥班自开班以来,信的是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