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无妨的,我正觉得背后太热。”勉强笑了笑,我言不由衷道。
我们并肩站在明阳湖畔,看着细雪无声飘落,隐没在湖面上。
半晌,他还是解下大氅,靠近,将另一端系带递给我,大氅盖过头顶,瞬间雪停。我转头,他发边的璎珞近在眼前,才意识到,我们靠得很近。
抬手摘下他的发饰,放于手中把玩,也许,这就要告别了吧?
“若那女子真是兰璧,你可有什么打算?”我看着他,又补道:“不如去长安?在那你还能当皇帝。”
他摇了摇头,唇边带着由衷的笑意:“皇位不过是另一个囚笼。既已挣开,我就不想再被困住。长安有阿邺,我的死讯一出,他即可登基。这天下,并不需要我这个皇帝。”
他抬头,望着碧波万顷的明阳湖,目光悠远。“也许,可以回豫章。隐姓埋名,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其实只要有兰璧,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我点点头,挤出一丝笑意,真不喜欢离别。
“安顿好了就给我捎个信儿。以后,我带着夫君去看你们。”
“带着真夫君,来看我这个假夫君?”
我与他俱是一笑,道:“对,带上真夫君……”会有的吧?我想,在很久以后,也会有个人真心来爱我,就像他对兰璧一样。
“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谁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是啊,你走了以后,定会有许多男子抢着娶我的。贵人、国公夫人,下一次,兴许当个王妃试试……”
我说着没轻没重的笑语,想冲淡心底里不明所以的一点惆怅。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那张粉雕玉琢的侧脸,我心生熟悉,好像真的认识了很久。我很高兴,他能幸福。
“我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们击掌为盟!”
我忍住鼻尖忽起的酸涩,朝他伸出手。
雪色空濛的疏林间,响起双掌相击的清脆声音,回荡在明阳湖上,乘着冷风渐渐消散。
兵荒马乱的忧患之期,今日一别,也许此生不复相见。司马炽啊司马炽,如果时间回转,局事变异,郎未娶妾未嫁之时,我与你相见于平和,相知于微末,情境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还是不行吧!我们之间,除了各自而生的爱意,还横亘着十年的距离。这样想来,我们原本就是不该遇见的两个人。
那个冬日在明阳湖畔,司马炽没有走。因为来的,不是兰璧。时隔多年的今日,我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当时自己心中所起的,那一点点庆幸。但若是那时的我可以预知今后,我一定会告诉司马炽,走吧,就算一个人,也走吧。留在这里,只会让你更加不幸。
大约一炷香后,雪停了。远远看去,永明身后确实跟着一个素色身影。我看着司马炽的眼神从满含期望到满含失落,时间不过片刻。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那日看清来人以后,僵硬的身形,紧蹙的眉头,半盍的双唇,无一不透着沉重的悲伤。希望之后的失望,或许比悲伤更悲伤罢。
初时我不明白,在悲凉之外,那神情中为何还有些一言难尽。直到永明和那女子走近,司马炽轻轻喊了声:“清河皇姐……”
清河公主的确是晋宫中身份高贵之人,裹在素衣之下瘦削的身形和清秀的脸庞上泫然欲泪的神情,都掩盖不了眉宇间浑然天成的优雅贵气。我听闻晋先帝十分宠爱这位公主,是以尚了驸马之后,也不曾离京去往封地。
凄婉一声“陛下”,俯首往前便要跪去,迎上司马炽伸出的双手,在其搀扶下又只好起身。
司马炽苦笑道:“我这番模样,难为皇姐还认得出来。”
清河公主扶着他的臂,忧心忡忡地摇头道:“那日皇城别过,转眼已半年有余,陛下清减了不少。”
“比起其他皇室宗亲,我过得当算不错了。皇姐想必亦是辛苦,才流落到临凤阁那种地方罢?”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往日委屈一瞬涌上心间,这位曾享半生荣宠却得半生落寞的前朝公主再抑不住悲痛,掩面啜泣起来。
洛阳城破后,晋王朝的皇室宗亲自然没落得好下场。他们中的大多数早已在屠宫中陨落黄泉,剩下的那些人离宫后所遭遇的流难之灾,苟延残喘,也不比早死的强多少。
当日清河公主与驸马一起出城逃难,途中在遭遇流寇,驸马为保护公主身死贼人之手。公主几经辗转,流落于邺城鲜卑人的大帐,充当贵族们的玩物,个中的屈辱和苦难,并不是她此时寥寥数语可以言尽。幸而汉将冉氏攻邺城,大败鲜卑,她与一众女眷才得以逃脱。谁知刚出虎口,又入火坑,被人贩拐到了平阳临凤阁。这一路坎坎坷坷,她身不由己地被乱世洪流挟着飘零浮沉,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清河公主扶着司马炽在湖畔泪流不止,我与永明看在眼里,气氛有些凝重。我不禁担忧起兰璧,恐怕,这前朝的皇后娘娘真是凶多吉少了。
天色将晚,司马炽沉吟片刻,请求永明派人将清河公主送至司马氏尚据守着的长安。长安是他刘氏兄弟久攻不下的晋室遗城,此时让永明去办这件事,身份立场上其实有些说不过去。可永明不愧是风度为先的一代名将,一句“妇孺皆无辜,不争刀兵”,义不容辞地答应了。
永明领着清河公主与我们相错而行,走出数步之遥,司马炽停身回首,犹豫片刻后道:“皇姐……”
清河转身,司马炽问道:“皇姐在途中,可见过兰璧?”
他许是觉得,人海茫茫中飘萍般的两个女子相遇的机会十分渺茫,问时并不抱什么希望。可话问出口,清河的眼眶瞬时又噙满泪水,声音有些梗咽。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她顿了顿,继续道:“在并州时,曾远远地与皇后有一面之缘。她被羌人截住了,正被赶往大帐。”
司马炽没有做声,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多谢皇姐告知。弟弟愿皇姐此行平安,一世无忧。”诚恳的语气,却隐隐有些清冷和空洞。
清河公主含泪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她没有说,羌人是出了名的“食人”部族,野蛮无道,所俘的汉人被当做“双脚羊”豢养,宰杀烹调,作为军粮补给所需。她没有说,兰璧沦落羌人之手,才真是羊入虎口,九死一生。她没说,因为世人皆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隆冬入夜,天寒地冻。明阳湖畔的草木结了冰霜,在入暮时分的微光里暗暗发白。我陪着司马炽静默地站在湖边,冻得浑身发颤,终于忍不住道:“阿炽,回去吧!我冷……”
他似从睡梦中忽然被惊醒,转头笑着大声道:“对不住啊!我一时忘了,那便回去吧!”
不知为何,他有些夸张的笑声却让我想哭。
抬脚往回走了两步,他一个踉跄跪倒在泥雪中。我俯身欲扶,对上他闪着泪光的笑脸,一时没了动作。
“在雪里站立太久,腿脚麻了,坐一会儿便好。”
我勉力扶他起来,可没走出几步,他身子一轻又跌坐下去。
“果真是年纪大了么……”他失魂落魄地咕哝着。
我想说你别笑了,因为你此时的笑很诡异,一点也不风流。然后他抬手遮住了眼,笑脸渐渐敛起,变成了沉闷的呜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子哭,若硬要想个说法形容当时的感受,是极普通又极贴切的“震撼人心”四字。他慢慢将头埋进雪地里,没有声音,身子却颤抖着。司马炽这样的人,心伤至此,亦然隐忍至此。感到脸上凉凉的,我伸手一摸,泪水沾湿了指尖。
“脑袋受了凉气,明日该头疼了。”我梗咽着这样道,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想起年幼时每至心伤,总会在祖父的怀中大哭,听着他沉稳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仿佛真的就好了很多。
我跪坐在司马炽的身边,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在半空,片刻后,却只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我不希望看他这样悲伤,但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他的悲伤都不会减轻分毫。所以我只是陪在他身边,确保他不被冻死或是在雪地里憋死。无法替他分担的痛苦,只好让他一人承受,可起码,我不想他死。
“愁断离肠洛阳人未归”
笔尖欲落未落,饱满的墨汁一点一点坠下,我一手支颐坐在窗前,凝视着“归”字末尾的一滩乌迹发愣。阿锦说,近日我老是犯愣,比如白日里在沧浪亭,呆呆地一坐便是一日。我纠正她道,这不叫犯愣,而叫出神。这二者虽语义相近,其实十分不同。犯愣是什么都不想,出神则是思绪万千,想得太多。
也许我做错事了。坐在沧浪亭中对着一池空寂,眼前浮现当日秋色正好,我悠然垂钓于莲径桥,遥遥望着司马炽在亭中摆弄假山奇石的场景。我想,两月前去临凤阁寻兰璧那件事,大概做错了。
一件事不到最后,就还有回转余地,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心中总还有些念想。事后看来,当初司马炽满心的希望,明明是被我的自作主张打碎的。如果那天我没带他去临凤阁,没有遇见清河公主,他就还可以继续期盼,期盼命运跌宕起伏,某天他与兰璧还可以在某种无法预想的情状下重逢。
撤去笔墨,裹上外衣,提着宣纸灯笼往东阁行去。这两个月渐渐养成习惯,入夜了总要去东阁看看。站在楼阁前,远远看着窗纱透出昏黄的灯光,确定下人禀报得不错,他还活着。我知道,孤零零站在远处守望一个男子这件事,很容易惹起误解。可是“他死后我会如何”的未知攫着我,令人恐惧。也许会被召回宫,也许会被赐予他人,无论是何种情况,都非我所愿。也许我已然习惯了两个人的云林馆,不太冷清亦不太热闹,住着正好。况且司马炽一直待我不错,做人该知恩图报才是。
这样又过了半月,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我觉得司马炽大概不会寻短见,一颗心才逐渐安下。
那是炭盆中的一些灰烬,看来像是信函,未来得及燃尽的碎片上隐约能看见“侄景文”三个字。我将药汤在桌上放好,趁他不注意,把仅存的碎片往热炭上挪了挪,白纸瞬间化为黑灰。既然是阅后即焚的信件,自然不该留下只言片语。我掩住心中隐隐而起的兴奋,提醒他趁热喝药。
密信是如何被送进守卫甚严的云林馆的,我不得而知。此处周围的守卫和家仆,说多不多,说少亦不少,趁着时局弛缓,埋进几名亲信秘密行动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信上说什么,也是无从知晓,可直觉告诉我,有人正在外头谋划着一些事情。侄儿景文,该是司马宗室镇守某处的王爷,此时与司马炽通信,不免令人浮想联翩。我沉思片刻,便将此事搁置一边,尚无边际之事多想无益,徒伤心神。其实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分散司马炽的忧思,让他觉得存活在这世上还有些意义,都是好事。苟延残喘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活着就是活着,总还有些可能。
那时的我并不知晓,亦不关心景文是谁。六年之后,晋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延续晋室香火,史称“东晋”。到那时,我与天下人都会知道,司马睿,字景文。
日子在司马炽的沉默颓唐和我的黯然担忧中缓缓过去,不如意,但尚算平静。可很快,这仅存的一点平静将会被打破,当时正为旁人担忧的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要被卷入一片疾风骤雨的风波之中。
嘉平二年是个多事之秋。三月末,宫中出了两条人命。一是,丽芳姑姑的长子降生,玄明大喜,觐姑姑为左皇后,同靳月光一道母仪天下。刘家子弟大多得到提拔擢升,满门荣耀。可喜不过十日,单太后薨,被自己的亲儿子,皇太弟刘乂逼死在寿康宫。一喜一悲两桩事,相隔不过数日,前者的风头完全被后者盖过。太弟党人急昏了头,一时间人人自危。就连远居西郊避世的我们,都能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和愁苦。
玄明罢朝近一月之久,在寿康宫闭门不出。原本因小皇子降生而张灯结彩的皇城,弥漫着窒人的阴霾,所有的绛红喜色,灯笼,绸布,器具,都一应换成了惨白色,笼罩着沉沉死气。
我之所以了解,只因此刻正走在狭长的宁平甬道上,去往丽芳姑姑的含风殿。
去岁中秋,亦是在这甬道上,绛纱裙裾流曳,珠帘玉坠飘摇,孤月凉风,宫人惊叱,一出一出历历在目。如今一身缟素故地重游,心中却平静如斯,自己也有些惊讶。
四周肃静阴森,我跟在披麻戴孝的宫人身后,只觉得皇城鬼影幢幢。恍惚间,去岁的刘云静,依旧穿着那一夜的大红喜服,与我并肩缓缓而行。
“重游伤心地,有何想法?”
“一片芳心痴付一个皮囊,当初你真傻。”
“你又比我强多少呢?司马炽,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他不喜欢我,却也不会骗我。况且,我又何尝会喜欢他?”
“不喜欢他,何以为他做那许多?”
“可怜他,赏识他。还有,寂寞……”
“这些,都很危险。”
“去喜欢一个不会喜欢自己的人,更危险。”
“当日玄明他,兴许有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都抵不得骗我弃我的结果。”
“这是宫里,也许你会碰见他。”
“姑姑召我至含风殿探视小侄儿,刘玄明在寿康宫。”
“你果真要与他老死不复相见?”
“往事皆如纷飞絮,随风散化烟水里。见如何?不见又如何?”
“世事无常,所念者初心而已。想来,去岁我就已死在这宫里。今时今日,你好自为之罢。”
领路的太监回身道:“夫人,含风殿到了。”一身华服的女子霎时消散,我稍一愣怔,朝他点了点头。
此时的含风殿不同于皇宫别处,入眼虽仍是一派素色,但因为有新降的小皇子,这里显得格外有生气。进殿时,不由暗松了一口气。里间姑姑与中山王妃羊献容正坐着品茗聊天,见了我,起身相迎。
“入春寒气未散,云静你怎的穿这样少?”
“我不冷的。倒是姑姑刚出月子,这样久坐无妨么?”
“方才还跟容儿说呢,连着养了月余,筋骨都躺散了。坐一坐好些。”
我点点头,与羊献容相互一礼,便同姑姑一起落了座。
“永明常年出征,怕容儿一人在府中寂寞,总托我照应着些。其实容儿聪明贤惠,不失为一个良伴。这些日子,倒是她在照顾我了。”
许是见我进门时有些惊讶,姑姑这样解释道。
对于羊献容,我总是隐隐犯怵,因为印象里她是个有心机的人。她与司马炽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倒与我无关。她与永明的初次见面,在箭羽上做的那些手脚,在男子们眼中叫善解人意,可在我看来,有意也好,无心也罢,都欠了几分坦荡。那日在温泉宫时,看见我与司马炽亲近,她明明很介怀。既然心里还念着司马炽,再与永明做出那般恩爱的样子,不免虚情假意了些。这些,都让我对她没甚好感。
可姑姑的面子不好拂逆,我含笑听着,没有说什么。虽然喜得贵子,可姑姑的言谈中透着悲戚与担忧,看得出来,她十分担心玄明。从她的口中,我大略得知了单太后忽然薨逝的经过。
没有人知道刘乂是如何在深夜出现在寿康宫的,这件事至今还是一个谜。奇怪的是,在那个静谧无风的夜,寿康宫本该惊涛骇浪的时间里,却没有半点声音。贴身婢女照例端着安眠药汤,进殿服侍太后就寝时,才发现三尺宫梁上摇晃着早已没有血色的衣衫凌乱的妇人,和握着剑瘫坐一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