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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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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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中,羊献容不常有冷漠的表情。就算是语气不善,面上一向是雷打不动的温柔笑意,可方才回头时,眉眼细微处的那一角眼风,分明有一丝冷意闪过。而她以问代答,也让我有些意外。这本是极寻常的问话,为何要阿炽说起什么才问?
  我接道:“阿炽应该说起什么吗?”
  她一愣,随即笑道:“想必,一定是些“相思相忆不相随”的伤心话罢?”
  答得合情合理,我一时听不出什么不妥,只得实话道:“他从未说过什么伤心话。”
  的确,就算偶尔提起梁兰璧,说的不过是以前的那些风雅快活。关于离散,甚至是宫破之前的艰难日子,他只字未提。可是,世上最令人心伤的事,大概就如他这般:无能为力,所以只好在离别后感怀当年的相聚,在惨白中细品那时的鲜亮。他似大漠中缺水濒死的商旅,攫着最后一点露水,虽救不了命,止不了渴,却欲罢不能。
  “那日在西津,离人嘈杂,大家都争抢着上船。侍女扶着我先上了船,回头看见几位老臣簇拥着阿炽站在船舷边,兰璧却在岸上。阿炽挣扎着想跳上岸,可船已然离岸,人声鼎沸中只听见兰璧喊道‘在对岸等我,我随后就到。’到了对岸,永明的追兵赶至,慌乱中臣子们只顾拥着阿炽逃跑。后来,我与阿炽一起被追兵捕获,就再没见过兰璧。”
  我点点头,看着心爱的人忽然从眼前消失,可以想见,那时的司马炽有多绝望。
  “听闻清河公主在并州看见兰璧被俘羌营,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吧……”
  眼神中水汽氤氲,羊献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出于女人的直觉,放不下司马炽的羊献容与司马炽深爱着的梁兰璧,似乎是没办法无间隙地交好的。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那个人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依羊献容的性子,若说她不喜欢梁兰璧也无可厚非。那样的话,听说梁兰璧凶多吉少,羊献容真心实意的伤心又剩多少呢?
  “可世间事不可一概而论,不是么?羌人虽野蛮凶狠,营下照样有人活着。如今听闻冉将军挥戈之处所向披靡,救下不少汉俘,难保里头没有兰璧。”
  我硬着头皮说得底气十足,可其实汉将冉氏一事,只是听清河公主略有提过,此刻情势到底如何我一无所知。不过,就似我曾对司马炽说的,寻人不都讲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吗?一日没有找到尸体,或者起码是出自知情人的确切音信,都不应该轻易放弃。听见羊献容如此笃定地宣布了兰璧的结局,不禁又抱起不平。
  羊献容凄怆的表情有些僵滞,定定地看我良久。
  “说的也是呢……”最后她意味不明冲我笑了笑,起身,往一旁含苞待放的花丛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6 章

  羊献容告辞回府后,我与姑姑在含风殿中坐了片刻。襁褓中小侄儿的笑靥天真无邪,我逗弄着,也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这样喜欢,何时也与国公生养一个?”姑姑调笑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
  “姑姑看我,可像是做娘的?”
  “有什么像不像的,做女子的,总归有那一日。世间男子,都讲究个传宗接代,国公他想必也不例外。”
  我含笑低头,想起司马炽这几日沉默颓唐的样子,他会想要孩子吗?不是与兰璧的孩子,他大概不会想要罢。
  还记得去年冬,云林馆中还是一派平和之时,我与他在正堂,唯一一次说起过孩子的事。
  门外大雪纷纷,似天人随手撕碎了蔡侯纸洒落下来,绵绵不绝。我在炭火充足的堂中置了软榻,拥着狐毛衾,一册书卷看得昏昏欲睡。回头觑一眼端坐着的司马炽,正全神贯注地翻看史籍《逸周书》。饱暖思淫,在这样温暖明亮的地方,撑首端详他清隽蔚然的眉目,脑中忽然起了“他的孩子不知是何模样”的念头。当是时正好阿锦端着茶进屋,我随口向着司马炽道:“不若让阿锦给你生个孩子。”
  瞬时四下无声,然后“嘭”一声茶盏落地的碎裂之声格外刺耳。三人在屋中面面相觑,阿锦脸涨得通红,张嘴闭嘴欲语还休,半晌没个着落。
  “讨厌!”许久憋出两个字,阿锦飞奔而去。我在一阵劲风中看见司马炽幽幽飘来的鄙夷眼神,指着阿锦跑开的方向,无奈道:“你看吧,就因为你不肯跟她生孩子,阿锦生气了。”
  “有时间耍弄阿锦,不如多读点史书。”说罢他将手中书册扔给我,走至桌边俯身,一片一片拾起茶盏的残骸。
  我接过《逸周书》随手翻着,抬眼间看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收拾的模样,突然有些怔忡,一种类似歉疚和怜惜的情绪油然而生。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的我,似乎开始依赖他的柔顺纵容。从前在玄明身边,我总是懂事的。祖父说温柔的女子才能寻得好夫婿,所以不想被玄明嫌弃的我一直是温柔恭和的样子,只是,最终还是被嫌弃了。不如在云林馆,因为一开始就没抱念想,反而过得畅意抒怀。
  我从毛衾中爬出来,蹲下同他一起收拾起来。
  “我只是好奇,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我轻声道。
  活动的手有一瞬停滞,然后恢复如常。
  “很可爱。”
  “嗯?”
  “我的孩子,很可爱。”
  我惊讶的抬头,对上他故作笑意的眼神。
  “从未听说,你有孩子。那他……现在何处?”
  “阿岩他,只活了五年。”
  那日我才知道,他与兰璧曾经育有一子。阿炽说,那五年,可算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每日下朝后,等待他的是美貌贤淑的妻子和可爱聪慧的儿子。兰璧备好茶点,阿岩绕膝跑闹,含糊不清地背诵今日学的文章。每至这时候,他会忘记一切烦恼,就像普通富贵人家一样,欢喜自在,无忧无虑。只是听他描述,我都能想见那时他满面春风的得意样子。那一定,又是与豫章的潇洒王爷截然不同的司马炽吧?
  半生如梦飘渺,凡人终抵不过司命铁笔勾画,转瞬间,参商永离。
  阿岩在五岁过半时,离奇去世。说离奇,只因太医始终查不出他的死因。午间还是好好吵闹的小人儿,待到近晚,开始现出颓相。子时未到,忽然浑身发热颤抖,不到半个时辰,便在父母眼前撒手人寰。
  “兰璧眼睁睁看着逐渐冰冷的阿岩,木然地守了一夜,没有掉一滴眼泪。丧仪,入土,头七,她就那样冷静地操持一切。然后她大病三月,病好后,便将与阿岩有关的一切,焚烧殆尽。衣物、书籍、布偶,所有的物事,在那座皇宫中,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司马岩。我纵着她一切似是而非的举动,我知道,那之后,兰璧就再不是从前的兰璧了。照旧还是温良恭俭让,照旧还是关心我的衣食寝居,可她心中某处,却是永远死了……”
  司马炽目光悠远,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鹅毛雪,不带情绪地讲完了这痛彻心扉的往事。没有情绪,只因关于此事的所有悲痛都在那些日子里痛尽了吗?这样的痛,是否真有尽头?
  “阿岩的死因,就一直未知吗?”
  司马炽收回神思,轻声笑道:“世上最恶毒的地方,莫过于皇宫。最让人牵挂的,莫过于那张龙椅。身为皇位继承人的阿岩,也许从出生开始,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吧!”
  “你是说……”
  除掉正统的皇储,既得利益者嫌疑最大。可当下的晋太子司马邺才十七岁,回到那个时候,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童,说他害死了司马岩不免牵强。
  “皇位只有一个,想当皇帝的,却有许多。那些宗室皇亲,位高权重,支脉连根,全都系着晋朝国脉,能查几人?能杀几人?就是杀尽了,我的阿岩又岂能回来?”
  身为帝王,却查不了自己儿子的死因。在国祚将息时登上皇位的司马炽,果真是我所知最憋屈最冤枉的皇帝。
  “国公在旧朝可有子嗣?”
  姑姑一句问话,我从沉思中惊醒。
  “旧宫中只有梁后一人,他原本就子嗣单薄。曾有过一子,长到五岁时,意外早夭了。此外,并没听闻还有什么子息。”
  姑姑叹了一口气,道:“为皇者,国公也算痴情的。世说情深不寿,大概就如他这般。只是,难为你了。”
  我摇头道:“赐婚而已,不过同处而居,倒不至于魂牵梦萦。说到底,他如何又与我何干呢?”
  “云静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逗弄着侄儿粉雕玉琢的小脸,不置可否。不如说,自己的心思,连自己都看不分明。我只知道,在乎一个人,在乎一个一心只有别人、根本装不下你的人,会很麻烦。
  抬头,入眼是姑姑有些为难的样子。
  “云静,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陛下?”
  我起身,将小侄儿交给乳母,边笑道:“陛下有姑姑你,二姑姑,三位姐姐,上皇后,众位贵人贵嫔……何尝需我惦记?”
  “你就一点都不想回宫?”
  我疑惑地看着丽芳姑姑,额前一绺碎发散落,她抬手拂至耳后,然后微微冲我笑了笑。
  “宫里不适合我,不如在外头自在。”
  姑姑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后才道:“罢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也许,你终归是与我们不同。”
  殿外天色渐昏,远处传来暮鼓声声,夕阳透过雕花门窗在地上洒落点点霞光。姑姑言语中半点不由人的命运,就如这皇城的春一样,花团锦簇之下处处透着荒凉和苍白。真的只能束手无策吗?所爱的,所恨的,离别,团聚,只能交给虚无缥缈、“不由人”的命运吗?
  漫天火红的云霞里,我与丽芳姑姑一起行往大姐云珊的栖梧居。
  “我还记得,从荇香径去往栖梧居路途最短,姑姑为何要绕远路?”
  “这几月在殿中休养得筋骨松散,难得行路,自然要多走走。何况,你我去栖梧居又无急事,无需贪近路。”
  我点点头,搀着她手笑道:“那今日云静就陪姑姑多走走。”
  上一次温泉宫之宴入宫时,这个地方还被我视为伤心地,一草一木皆是与玄明一起时的回忆。如今半年过去,我陪着姑姑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宫道上,仿若偶尔进宫探亲的眷属,只有陪伴至亲的喜悦,此外心境不起波澜。可见时间果真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我与姑姑且行且笑,不觉间已行至佛堂。姑姑停下,似想起什么,道:“姑姑忽然想起,日前新得了些志怪本子,原想姐妹一道品玩,不想一会儿功夫竟忘了。云静你在此稍等会儿,姑姑回宫去取。”
  “不过是拿东西,让婢女去不就好了?”
  “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宫人不知放于何处。此处离含风殿不远,一会儿便到了。”
  想着此时姑姑多活动为宜,我只得作罢,嘱咐道:“那姑姑可慢些走。”
  她颔首应下,往回走了一段路,却忽然回身高声喊了声:“云静……”
  鲜红的宫墙与满天的火烧云连成一片,乍抽枝芽的新柳静静伫立,姑姑一身紫色轻裘,停在不远处,巧笑着喊我。这场景,让我有些愣怔。
  “晌午刚做了你爱吃的合意糕,我一同拿来,可好?”
  眼眶忽然一涩,我强忍着梗咽,点头亦高声道了声“好。”
  丽芳姑姑在东陵刘氏一族的女子中,一直是端方淑良的表率。自幼性子就是出了名的恭敬沉稳,不论做什么都不需长辈担心。熟读圣人言,深谙师长语,文辞机辩,精明能干,比靳月光更有国母之仪,深得玄明敬重。这样的姑姑,最让我怀念,却只有似方才那一瞬的“不稳妥”。印象中,只有对着我的时候,她才会难得地显露出不为人知的活泼俏皮。
  已过了太久,忘了是多大年纪时,有一次我被母亲训斥,正独自在庭院中挂着泪水生闷气。恍惚间也似方才,忽然远远听到一声“云静”,我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未果,待抬头,才发现二楼的小轩窗边,姑姑正探着脑袋,灿笑地看着我。
  “云静,舅父方才捎了些时新果子给我,你吃吗?有桃果,木瓜,青枣和椹果……”
  我呜咽半晌,一抽一噎问道:“何谓椹果?”
  “就是桑树的果子。”
  “何谓桑树?”
  姑姑“噗嗤”一声笑出声,解释道:“《诗》中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古人以桑梓代父母,告诫后人定要言行恭敬。椹果便是这桑树所结。”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那……我还是吃桃果吧!”
  姑姑一怔,笑着摇了摇头。
  “要生些的熟些的?”
  “熟些的。”
  小轩窗边空了片刻,不一会儿又探出姑姑的脑袋。
  “喏,你接着啊!”
  她将桃果在手中搓了搓,待我伸出双手才扔出,稳稳当当地落在我的手心。
  依稀记得那是个夏暮,日头隐在云层后不很猛烈,枝头蝉噪声声,我立于庭院的树荫下,红着鼻子吃桃果,不时仰头看看窗边俏皮笑着的姑姑,不到片刻便忘了前头在为何事流涕。
  多年之后,我们都换了站立的地方,在各自的命途中渐行渐远。很高兴,就算物转星移,再次远远相望时,彼此还是当年的云静和丽芳姑姑。我想,丽华姑姑,云珊、云淑和云姬姐姐,一定也是如此吧!
  云霞渐收,暮色中,木门“吱呀”一声开阖。我回过身,丝毫并不知晓,打开的,是略带凄凉的颠覆之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 章

  佛堂中一片黑暗,银发老奴躬身退出,在门口略微一礼,恭敬地关上了门,最后一丝光亮在眼前消失。
  直到片刻前,老奴行至身边揖首一句“陛下请夫人堂内一晤”,我才知道,玄明并不在寿康宫。单太后生前参禅礼佛,佛堂是她常待之地,玄明换在此处缅怀心爱之人,并不奇怪。只是……此时忽然召见我,却是何意?我朝姑姑走远的方向望去,勉力抑止心中隐隐而起的不安。半刻犹疑之后,我对老奴一颔首,跟他入了佛堂。
  “云静?”
  沉闷嘶哑的声音透着疲倦,没有了往日的笃定。
  我定立原地,没有回答。
  “哧”一声轻响,侧首燃起一苗灯光如豆,整个佛殿染上了一层昏暗的橘红色。
  抬眼处一尊观世音菩萨像,踏莲云捻兰指,玉瓶柳枝,唇边泛着洞彻世音的笑意,慈悲地望着我。
  几丈开外的另一侧,一盏孤灯前,一身白袍的玄明颓坐于地。
  “方才隐约听见你的声音,果真是你。”
  总是一丝不苟仪表堂堂的刘玄明,此刻长发披散胡须拉碴,碧色的眼眸如凝滞的一潭湖水,沉着万古的悲痛。
  我伫立原地,遥遥看着他,一时不知作何言语。想起家中那一位几月来也是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出离地想,这一对难兄难弟,一个佳丽三千,一个摒绝后宫,痴起情来却如此相像。
  “你不敢靠近,是在怕我?”
  我怕他,只因不知如何面对他。朝堂之上,他不过是我的君,可如今这样两两相对,往日的一幕幕如烟雨绵绵缭绕,挥之不去。花红不过百日好,从此相逢是路人。既是路人,何必相逢?既相逢,又何苦相认,徒曾无措?
  我怕他,只因初识时的心有余悸,唯恐敌不过他蛊惑人心的伎俩,再次身不由己泥潭深陷。昏暗中那样孱弱不堪的他,让我逐渐迷了双眼,看不清本心。侧首视去,慈悲菩萨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可否于眼角眉梢处泄露些许天机?
  我抬脚,迈步,缓缓行至他身边。难行需行,纵使举步维艰,不过与自己一场豪赌,赢了,逃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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