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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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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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握紧双拳,分不清自己是想挣开他的怀抱,还是想挣开惨淡的现实。
  “好好想一想,云静。只要你回来,所有事情都可以平息,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富贵,我们还似从前。只要你回来……”
  他的许诺,还可以相信吗?可我坚持了这么久,结果又如何?眼前闪过一张张在乎人的脸孔,忽然觉得,也许,这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只要避去所有的情感,只要如同行尸走肉,活着,死去,就这么简单。
  “玄明,”我直唤着他的名字,仿若时隔千年,荒草连绵。“失于江湖,乃思濡沫。你其实,从来没有那么爱我。”
  他很久没有说话,紧抱着我伫立良久。我微微侧首,俯瞰杳渺皇城灯火微茫。
  “你不是我,如何能知晓?我已失去母后,不能再失去你。纵上天入地,临渊竭泽,朝人暮鬼,杀尽三千,我都不会放弃。”
  我无奈苦笑,道:“若我执意不从,你可会杀我?”
  不等他回答,又道:“罢了。你给我时间,容我考虑。”
  他微抬起头,顿住,然后轻笑了一声。
  我疑惑地抬头,只见司马炽手执一盏宫灯,右臂上挂着我的外袍,从晦暗中缓缓走出。
  趁着玄明分神,我赶忙挣开他的手。他不再流连,稳妥地接住我脱还的大氅。
  “今夜光极殿缺了一班宫人,只好委屈国公了。”玄明笑意未敛,戏谑道。
  司马炽在几丈外停住,面色无澜地沉沉看来。
  “不要太久。”
  玄明说完,扶了扶我的手臂,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4 章

  暗夜里,司马炽的眼神因为太平静而变得晦涩难懂。他向我走来,然后错身而过。走下一级石阶时,漠然回身将外袍扔在我身上。
  我抱着忽至的外袍在原地愣了很久,看着他走远,才想起要跟上。
  远处一盏盏昏黄的宫灯摇曳,似江上无依的渔火。我拖着久站后冻得发麻的双腿,笨拙地跟在他身后,却看不清他手中的那一点光亮。
  阿炽,能不能,给我一些回应?
  他的背影模糊,迈出的步子单调而呆板。
  我已颓唐地用尽全身力气,跋涉山水之后,与你一线相隔。我在门外站了很久,仿佛看见你的门扉虚掩,却再也不知如何推开。
  阿炽,不要把我独自留在黑暗里,哪怕一丝征兆也好,告诉我不要放弃。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是那种不拼命忍住的话,就会哭出来的喜欢,那么喜欢。
  寒风中,我拖曳着厚重的衣袍,与他一前一后,默然行走在这片锦绣莽原里。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将手中的灯往外侧挪了挪。
  我抬头望见那盏灯,灯下的路,和他逐渐清晰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忍不住粲然而笑。我双手拽起衣裙,往前小跑起来。
  昏灯皎皎,引彷徨夜未央。北风烈烈难驯,守微光之暖,暖如永昼。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5 章

  嘉平三年伊始,玄明撤去了云林馆的禁卫。疑问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我便知道了他的用意。
  连着几日,司马炽早出晚归,回馆时一身酒气,和着五石散浓烈呛鼻的味道。有好几次,他不省人事地被人送回来,身上脸上带着青紫的伤痕。后来我才知道,他出入烟柳之地寻欢作乐,让自己沉迷在酒色和惑人的五石散造出的幻境之中,还常常自称皇帝,命旁人下跪作揖,言行荒诞至极。人们自然不信,到后来他钱财散尽,就难免遭人打骂。会送他回云林馆,也只为拿回他欠下的酒钱。
  至此我才明白,玄明意在让他自生自灭,永堕深渊。也许最好,在外被人一顿毒打,至死方休。他用这种方式不落痕迹地提醒我,考虑“不要太久”。
  阿锦时常对我说,“夫人该想想办法,劝一劝国公。”
  可我看着他怡然自得地睡去,总是犹豫道“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开心的模样。”
  我晓得他这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五石散痹人心智,使人精神亢奋,沉迷在逍遥幻境中图一时之快。然而其毒甚剧,服后触感敏锐,浑身燥热,往往大汗淋漓,久散不去。魏时士人以其为尚,避世享乐,到最后英年早逝或暴躁而亡者常有。先晋时宫里亦不乏其形迹,但司马炽说过,自他登基以来便颁下严令,厉行禁止,久而久之,此药才逐渐在晋宫中销声匿迹。
  我曾以为,只要我们还在一起,终能排除万难,比肩携手。除夕夜的最后,他温柔地为我引灯照路,被我视为严寒中的一星预兆。可是为什么,情形好像变得更坏了?
  醉月居一间厢房门口,我拾起他遗落的外袍,听着房内传出的靡靡之音。推门而入,浓烈的香气袭来,几名艳丽的女子衣着暴露,奏乐舞蹈,宴饮淫乐之象触目惊心。司马炽斜靠在矮榻前,双目微闭,身旁散落着酒瓶和粉末,还有,断成两截的玉笛。
  “你的笛……”
  我快步上前,紧张地捡起断笛。
  他微睁眼,哼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这不是我的笛,这是兰璧的笛。”
  我气急,道:“既然如此,你还……”
  “人都死了,还留着笛做什么?”
  他不正经地朝我笑了笑,昏沉沉起身,手舞足蹈地混入美人中间,一边高声唱和:“草木独鸣,孤雁南飞,郁郁悲思不尽。长风叹,且将庸扰抛霄汉,千古王榭换一樽……”
  手中断笛愈握愈紧,我不知心里是怒是悲,呆立一边,与眼前之景格格不入。
  我来不及思考,上前一把将奏乐的两名艺伎推到在地,乐曲戛然而止。然后冲进散乱的舞阵,扯着司马炽大力甩出。
  在烈酒和五石散的作用下,他全身颓顿无力,轻易被我甩至丈远。他不惊不怒,就算倒地亦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戏谑笑意,以肘撑地,小声咕哝道:“真扫兴。”
  堂中舞女们惊惧地乱成一团,我不耐嘈杂声,掏出前日哥哥接济的银两摔去,低声吼道:“都给我滚!”
  毕竟平日见识有素,适才杂乱无绪的姑娘们捡了银两,迅速作鸟兽散去。房中只剩我与他二人,顿时安静下来。
  我立在离他两步之处,想着自己几日来纵容他胡作非为,以致如此,忽然泛起一阵空虚,强忍着哭意。
  他踉跄起身,晃荡地行了几步,捡起落在一边的箜篌,靠着弦柱瘫坐下,随意拨弄起来。
  筝弦的叮咚声断断续续,他貌似沉醉,半晌,单手拾起身旁随处散落的小纸包,抬头惬意道:“五石散的妙味,我也是至今才有体会。你不试试么?”
  我望着他两指之间不起眼的药包,差点失声而笑。那是一种悲从中来的失望,他不珍惜我,我为何要珍惜自己的暴弃之心,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放纵,他要堕落,我就陪着他堕落的豪义。
  总之那一瞬间,我干脆地夺过他指间之物摊开,就着烈酒吞下。
  “你满意了?”我冷冷道。
  他不复言,清清淡淡低头,饶有趣味地拨弄筝弦。
  “你何必这么在意我?你我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不是么?”
  散剂干燥刺人的气味和着酒气入脑,左右冲撞,我感到一阵晕眩,不觉晃了两步,扶着一旁矮桌站定。
  我苦笑:“是啊,我何必呢?”
  “也许,你本就是个随意的女子。随意地对人好,随意地说喜欢,然后随意地离开……”
  并未听说,五石散会让人心痛。可听着他轻飘的话语,胸口阵阵刺痛,痛得眼中泪水满盈。
  箜篌曲不成调地回响着,他近乎残酷地轻笑。
  “玄明也好,我也好,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场狩猎?”
  “我一心只有兰璧,不曾踏入你的陷阱,你很失望,是不是?”
  “在我身上,你确实花了不少心思罢。就这样空手而返,不觉得可惜吗?”
  他调笑抬眼,眼中有万古的寒意,纵一室如春,也融化不去。我闭上眼,任泪水滴滴落下,轻唤了一声“阿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我想到了。你终是厌倦我了,所以现在,又该是玄明了,是罢?”
  我紧紧扶着桌沿,看着手背青筋渐显。我抬头,惊恐地发现眼前飘忽着三个司马炽,温润带笑,说着恶毒刻骨的话。
  “混蛋!”
  我挣扎着站立,身上隐隐发热,步伐沉重不堪,挥开所有挡身的物事,扑了两个空,终于抓到了他衣领。他跟着我抬起的手,不得已起身,脸上还挂着刺眼的笑。
  我将他甩倒在地,以摔跤的姿势跪坐在他身上,举起酸软的右手,一拳一拳,照着他的脸狠狠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我断线的泪水。
  “不想活了就追随你的兰璧去死!何必在此诸多口舌,白费银钱!“
  司马炽的唇边渗出了鲜红的血迹,我的右手剧痛难耐,不得已减缓了动作。到最后,只是笨拙地挥着空拳。
  他沉沉地看着我,然后,狂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怎么不去死啊?”
  他抑制不住地笑着,眼角有泪光。
  一瞬的天旋地转之后,我忍着胀痛的脑袋睁眼,已被牢牢压制在他身下。
  我惊讶地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他俯首迫近,声线依旧凉薄:“现在想我死,当初为何舍身拼命?后悔了么,还是,原本就是假的?”
  “玄明不是说,不要太久?宫里红烛易冷,你还不回去吗?”
  他如往日清蔚深秀的脸近在眼前,在我看来,却又那么辽远,几似陌生。
  “阿炽,不要这么对我……”
  我对上他的目光,近乎央求。
  僵持良久,他的眼神旁移,闪着异样的光芒。我才发现方才猛烈的动作致使衣领散开,脖颈一侧微凉。
  他缓缓低头,埋首在我敞露的衣领里。
  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好像渴求了很久,灼热的肌肤终于等到的舒适触感,足以令身体敏锐地颤抖,叫嚣着更多。
  他伏在我胸口,闷声道:“你得逞了……”
  然后略抬起头,长发滑落,眼神模糊,说:“你得逞了。可是能不能,不要回去?”
  我双手抬起他的脸颊,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阿炽,我不是兰璧……”
  他抚着我的手低头,额尖相抵,轻道:“云静,不要走。”
  一滴泪滑落,凉凉地透入发际,唇间印下绵绵一吻,有一丝血腥,香甜地蔓延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6 章

  金兽生烟,薄雾浓云,玉纱杳渺。
  关于那一夜,记忆里是一片水汽氤氲,泛着漫长而苍老的烟白色。
  无边无际的混沌之初,我们沉湎于惬意的晕眩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慰藉,心照不宣地默默完成一切。
  所有心智都被蒙蔽,似深深坠入虚静的幻地,视之不见,听而不闻。恍惚间,另一些事物却诡异地鲜明起来。若有似无缠身的薄衣,水玉插瓶中颠倒摇曳的花枝,舌尖焦灼惑人的粉末香气,交相紧握的十指,细碎靡遗的叹息,还有肌肤相触时,温热滑腻的汗水和泪水……
  那是两分酒,三分药,掺入五分绝望造出的极乐。
  东方既白,晨露未晞。
  身无分文的我们被鸨母不留情面地赶出门时,平阳城最勤恳赶早的匠人还未开张。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胀痛着头脑,跟随同样颓唐不堪的司马炽在灰蒙蒙的大街上逶迤行走,二人之间始终若即若离地落开两步距离。
  行过主街,行过石桥,行过英渠,一路上只有尴尬的沉默。我低头试图抚平皱巴巴的衣裙,一面绞尽脑汁:纵欲过后,应该说些什么?
  “昨夜,郎君还满意?”太风尘。
  “昨夜,我很开心。”太羞涩。
  “昨夜……”
  我面红耳赤地晃了晃脑袋,觉得无论如何不能以“昨夜”开首。
  “呵呵,你的头发乱了。”
  “醉月居的嬷嬷太小气,下次再不去了!”
  ……
  怎么想,都与“昨夜”脱不了干系。
  我苦思无果,只好抬头看风景。原来不知不觉,我们已行至远郊,丹余山雾气空濛,有不畏寒的鸟儿低低掠过,发出号声低哑。山前百顷竹林摇摆有致,哗然作响,一派冷彻气象。我浑身一个激灵,忽然觉得寒意入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低头呵气揉搓着双手。
  我只顾着低头,没有发觉司马炽已然停步,直到额头蓦地撞上他后背,才捂着头错愕抬眼。
  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对自己说,自作多情要不得。据晨起察言观色,此时他若抚着脑后淡笑道:“抱歉,昨夜药迷心智多有冒犯,你别放在心上。”我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也许还能“哈哈”干笑两声,答一句“好说好说”。或者以司马炽一贯翩翩君子的作范,也许会说“放心,我会对你负责。”虽然名义上我们已是夫妻,我不知该如何再被他负责一次。
  正因为我对他、对自己所抱的希望如此渺茫,他之后所做的举动才会让我那么感动,差点泣涕涟涟。
  他伸出手,缓缓将我牵进他披着的外氅中。眼前一霎灰暗,我愣愣地贴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双臂环绕,从头至尾覆着我的白皮毛大氅传来他的体温和安然的香气。
  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万籁岑寂中只听得见自己夸张的心跳声。我低头轻轻抵在他胸口,因为屏息太久而有些目眩。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想象此时若有人行过,看见司马炽鼓鼓囊囊的外袍,一定会觉得怪异吧。
  唇边逐渐绽开微微一笑,然后抑制不住地变成露齿的傻笑。
  好像都没关系了,什么思而不得,什么爱恨纠葛。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过是乱世里的逆旅之人,风霜扑面,踽踽独行。而后于风间雪里偶尔结伴,同行一程,所念的是彼此身上的一点暖意。说到底,阿炽你也一直很寂寞吧。
  就算只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啊,下雪了……”
  我从他怀里探出头,惊喜地看见天空开始飘雪,星星点点。
  “嗯。”
  他抬起头,眼中的笑意清冽似翠竹沾雪。
  我伸出手,让细雪柔弱地从指间穿过,或落于掌心,来不及剔透便化为无形。
  刘家一向奉老庄之道,不信鬼神。可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希望确有漫天神佛有知有灵。如果一生只祈一愿,能不能将时间,停在这一刻?
  之后近月的时日里,我与他在云林馆沉湎于酒色迷离,时而混杂五石散的虚无逍遥,幔帐重重,缠绵寻欢之状,想必与平常夫妻的闺房之乐无异。姑且可以“我们很恩爱”一言蔽之。
  直到很久之后,当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回视那个绯色的二月,曾以为的“恩爱”之外,分明笼着一层惨淡的无望。也许那时的我们或多或少都感知到了不祥的结局,而那场胡闹般的放肆,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成了我们人生中“最后的飨宴”。
  印象中他总是平静地沉默着。比如我们漫坐在床榻间驳棋,指尖黑白子落得随意,他会忽然将平置于我们中间的棋盘端开,俯身来抱我。每到此时,我就将双臂交缠于他颈后,在他耳边“咯咯”地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轻道:“眼看我便要赢,你怎么使诈?”
  我晓得这其实不能怪他。若不是因为我松散地穿着开襟纱袍,光着腿在榻边晃荡,又“无意”地小露了香肩,他不至如此。他不说话,并不揭穿这明明是我不想输棋而耍的把戏,只是眼中凝着笑意,默默地以行动证明他的明察秋毫。
  他时常坐在几案边独酌,一本正经的眉目间含着几分薄愁,冥思苦想的认真模样,让人莫名地想捣乱,意即,想胡乱地调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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