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过去从不过去,一向平静安好,就好了。”
边说着,恹恹地趴在石桌上。
“旦夕祸福本就难测,想来,也只能安然受之。”
听着他这样通透却无力的言语,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气闷,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亦或气命运跌宕欺我,看着他摆弄的盆景秩序井然,亭亭可爱,忽然就起了暴弃的坏心。
于是我抬手戳起一指,迅速地将小草屋一旁竖着的假山石往回一推。山石应声而倒,立在其下的小草屋瞬间倾塌,小石桩、茅草、竹篱跌作一团。
司马炽执着剪子呆立一旁,看着这飞来横祸一时没反应。半晌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似燃起大火,一日之内,又是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要揍我。
一摊手,我无奈地对着茅草屋说:“旦夕祸福本就难测,想来,你也只能安然受着了。”
说罢抬头,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艰难地平复着心情。
我不怕死强辩道:“摆景一道,讲究移花接木、叠石成山,虚中有实,实中带虚。你这样显眼地竖着屋子,实是犯了大忌,原本就不算得好。忍痛推了,正好可以重来,这样才有进益嘛!”
他正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朗笑打断。我回头,中山郡王一身银红的宽广便衫,草绳拎着几只青蟹,轻快地往沧浪亭走来。一路行来,身边路过的婢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我觉得这道红光太刺眼,不由抬起广袖往面前遮了遮。
刘永明与他哥哥一样高大俊朗,又格外明媚爱笑,令人观之可亲。每次出现,总穿鲜亮时兴的衣裳,梳着讲究的发式。比如今日,额前几髫繁复的发辫一直编至脑后,在散发间团成一髻,插了支红玉簪,若是我祖父见了,定会啧啧两声,摇摇头叹如今世道浇漓、男生女相。自曹魏以来,男子注重姿容,以美仪容为尚,刘永明这样子,确实是十分入时入流的。只是,总觉得太为难人家梳头的姬妾了。
“一月不见,小贵人越来越清新可爱了。啊,如今该改口称国公夫人了。夫人近来可好啊?”说罢在我肩上一拍,顺势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彼时与永明总共不过见了两回,何以他见了我总是一番熟络的样子,我很纳罕,总想呛一句“我与殿下很熟么?”。直到几月后我把这想法说给他听,他才施施然解释道“你面上与皇兄的妃子们一样,都是端庄温良的样子,可我知道你与她们不同。若你生而为男子,或许我们可以并肩沙场、喝酒啖肉,岂不畅意?”初时我还有些得意,觉得他在夸我。一回味又觉得不对,他的意思,是我没有姑娘的样子,骨子里是个粗犷男人?
黄菊美酒蟹正肥,我们三人坐在秋景甚好的残荷烟池边,各怀心事。
尽管因为玄明的事,我对永明还心存芥蒂,但连司马炽这样中间隔着国仇家恨的都能与昔日劲敌坐而对饮,我自然也应该开怀一些。
司马炽对永明说:“时移势易,昔日高位者一夕为囚也属平常,所持者唯有‘机变’而已。月前殿下不过为主尽忠,立场不同而已,何过之有?且一路上殿下并无半点为难,反时时照应,丰度心存感激。如今同朝为僚,更应同心协力才是。”
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波澜不惊,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真的这样想,有没有一点委曲求全,我还是没有明白,为人皇者一夕之间俯仰于人下,言行怎能如此平静近乎耻?
永明举起酒杯爽朗道:“国公为人如此豁达大度,反倒是永明不识君子了,永明佩服,先干为敬。”
我擒着酒杯,歪头见他俩一言一行都是端方君子、滴水不漏,甚觉无聊。男人的世界混沌难懂,揣度了也是白揣度,索性随他。不觉间突然想起月前一桩旧事,八卦心起,向永明道:“殿下不如说一说与王妃的前尘往事……”
永明含笑瞅我,若有意味道:“你怎么知道,我与容儿还有‘前尘往事’?”
“我性能通灵。”
永明摇头不信,却就着醇酒大方道:“那年皇兄还是旧朝的右部都尉,而我尚在弱冠之年。他拜访豫章郡王府时,我也在。”
司马炽恍然似有悟,并未出声,静听永明娓娓道来。
暮春三月,新雨后的空庭,弥漫着清净花草香。
妙龄女子打扮出挑,素白的丝罗襦裙,流水似的裙摆沾染风露,臂上飘带窈窕,眉间细细贴一朵扇羽花钿,衬一双星眸,顾盼生辉。
是极寻常的投壶,蹁跹多仪的姿态,手中一支羽箭,破空,带起一道漂亮的虹弧,落入壶口。众婢子击掌赞叹,她有些得意,柔和的下颔微微抬起,阳光下细汗莹莹。
廊下偶过的少年看得有些呆愣。托说技痒也欲一试,实则只为在她身边多留一刻。
毕竟青春年盛,她不曾避讳,大方应允。
八箭连中七畴,引起婢子们阵阵叫好。有心在她面前显摆,好叫她知道自己威武有力、技艺非凡,他提议二人比试一场。她嫣然一笑,点头应下。转身让人拿来蒙眼的布条,“既要比试,不如设些障碍。”她这样说,笑起来是俏皮灵动的样子。
规则很简单,每人二十箭,投中多者为胜。
一局终,婢子数着箭羽,他十七畴,她十六畴。
少年意满志得,她夸他箭术了得,不懈努力,将来定能为国效力,说罢便领着婢子离开。
目光跟随良久才收回,园子里一草一木仿佛还留着她方才的流光溢彩,他不舍得离去。
踟蹰半晌,终于觉出不对。他蹲在木壶边上,细数羽箭,数目没错,正欲一笑了之,一角眼风却瞥见她的木壶里还有异物。
伸手取出,却是两支断箭,他错愕。原来她说要蒙起双眼,为的是将箭折去箭羽,隐入壶壁,让自己两畴。
愣在原地的少年郎顿生惭愧,从此那片倩影再挥之不去。
回到郡王见客的厅堂,缠着兄长向郡王打听那位女子的身份来历,才知道,原来是尚书郎羊玄之的女儿羊献容。
酒酣不知沉醉处,刘永明眉目带笑,凝视一处,还沉浸在春光明媚的初晤里。
司马炽轻笑道:“这确像是她会做的事。”
“作弊?”
司马炽觑我一眼,纠正道:“乖巧。”
我撑首喝两口酒,觉得世间女子果然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若换成是我,蒙上眼后去他壶里偷两支箭就有可能,故意让人这种事却决计做不出来。既然撒膀子比赛,让对方两畴和偷对方两畴,同属作弊,何以她那样就是乖巧了?确然,她是为护住一位少年郎的自尊心,想以此勉励他进步。可若是当时她倨傲赢他个落花流水,少年也不见得会意志消沉,说不定知耻后勇从此发愤图强。和风细雨与雷霆万钧,说到底只是手段不同。
当然,羊献容这样乖巧懂事、品格豁达所以当得了一国国母,还惹得弱冠少年对她魂牵梦萦;我这样的从不见什么仰慕者,好不容易入了宫还能被遣出,可见结果也相当不同。何以不同,的确值得深思。
“她当时为何在你府上?”保不齐与你也有一段吧?
“她与我一处长大。”司马炽说得轻描淡写,我心中啧啧两声,原是个青梅竹马的。
他无视我的翘首企盼,并没多做解释。
我无趣,只得转而问永明道:“后来呢?”
“后来晋先帝,也就是国公的兄长,原配贾后薨逝。我求父亲去羊家提亲时,容儿已嫁入宫中,被立为新后了。”
我正想感叹时不与人,永明继续道:“原本我已死心,直到父亲在匈奴左部自立为王,我才重新起了念想。期间容儿被五废五立受尽屈辱,我心急如焚。所以每次攻城略地总是格外卖力,心想就算倾尽晋家王朝,也要将她找回,尽心呵护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看了看司马炽,他神色如常,仿佛永明攻的城略的地,不是他晋家的。
命运有多讽刺,当日羊献容一片用心良苦,后来永明如她所说确实卖力报效家国,可惜他报效的已不是她的家国。她的家国为人所倾,他当了马前锋骁勇无敌,恰恰为了她。古说倾国倾城,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当日光极殿上,羊献容与刘永明两两对望,心中作何感想。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暮色四合,明月悄悄爬上半空,小石桌上蟹骨横陈,杯盏凌乱。
不觉间与永明相谈甚欢,我献宝似的说:“今日大家高兴,不如我抚琴一曲以助兴……”
司马炽“噗”一声呛了口酒,忙推说天色不早,殿下实宜早些回府陪伴王妃。永明看了看天色,起身道:“国公说的是,君子享乐适可而止,今日已尽兴,当留待他日。”
三人行至门口,永明忽而转身对我道:“夜色深重,不若夫人送我几步?”
我抬头看了看,初入夜,漫天皆作紫色,西方云霞绚烂,将天边染得紫中带红。这种时候,他说夜色深重,大抵是有话想私下说与我听。我点了点头,待他与司马炽告别后,便一同出了门,向远远停着的马车踱去。
暮秋夜凉,微风吹过云林翩翩,如浪般忽远忽近。有发丝拂面,抬手轻轻拨去。转头看身边人轻锁眉头,低头深思,那含愁的样子似在思虑如何开口。
心中“咯噔”一声,勉强稳住步伐。想我刘云静养在深闺十六年无人识,好容易到第十七个年头有了第一个男人,历经短短三月又是一场空,且落个身心俱疲。我痛彻心扉觉得此生不会再爱了。正在了无牵挂之际,前有司马炽频繁求欢,后有刘永明踟蹰表白,这桃花开得也忒奇诡了些。
正在思考如何婉拒又不伤害其幼小的心灵,永明一声“云静……”喊得我虎躯一震。来了……我闭眼静候。
“史籍你读了不少吧?”
哈?这是什么样的表白路数?
“史籍上,落难被俘的皇帝大多是什么结局,你很清楚吧?”
止步,睁眼,神情瞬时有些凝重。不是因为他没有表白,而是,听出了他言下所指。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从他眉宇间看出些所以然。
“司马炽自然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如今不比当日,予生予杀不过在皇兄一念之间。”
他有些犹豫,半晌又道:“你若与他亲近,到时难免受其牵连。不如与他疏远些,以后……还能回宫也说不定。”
成王败寇改朝换代,臣子还可是旧时臣子,君王却是万万不能。丧国之君幸的自刎殉国,保个全尸;衰的千刀万剐,尸骨无存。就算有苟延残喘多活几日的,也大多不可善终,死前呼号一声“愿生生世世不再生于帝王家”,身后留一座枯坟荒冢无人知。眼下刘玄明的确对司马炽礼敬有嘉,可中间毕竟隔着旧朝,如今君臣异位,玄明让不让他活,活多久,皆是悬之又悬。至于回宫,呵,我只当他是言笑了。
我蹙眉沉思,眼前悠悠浮现那双深不可见底的碧眸,果真是君心难测。
君心难测,自己的主意却不难拿定。我抬眼,扯起嘴角尽力笑得轻巧。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皇兄说的?”
永明一愣,拿不准我言下之意。
“我说的如何?皇兄说的又如何?”
月已西沉,风势不减,风中飘来一阵笛音,凄凄清清,我望了眼云林馆,粉墙黛瓦在夜幕中模糊可见。
“若是你说的,你拿我当朋友,一片好意规劝我,我很感激你。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扭转。若真是朋友,这些话以后就莫要再说了。”我顿了顿,继续道:“若是玄明说的,劳烦你替我转告:常春殿前跪谢皇恩,我与他便是终了,此生生死无关。他要杀要剐要流放,不过一道圣旨。圣旨不下,我管我的家,他顾他的国,再无妨碍。”
说完对永明笑道:“有些长,可记下了?”
永明没有说话,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你竟如此决绝?”
光极殿他当众弃我,又是如何决绝?
“其实细想起来,入宫本非我所愿。被遣出宫,说不定是老天多给个机会,决计没有再入的道理。”
送走了永明,我缓缓往回走。
在宫里时,常记着家人嘱托,后宫如战场,须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有几回在太液池畔望着浩淼池水,觉得此生为了爱情交代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后院,还颇觉悲壮。如今既然出的宫来,若一举一动还得瞻前顾后,那也太憋屈了。
片刻前清楚明白说出的那些话,既说给永明听,也说给自己听。回顾一番,觉得自己挺争气。
进了云林馆,还是那阵清冷笛声,循声望去,果然是司马炽横一管玉色长笛立于游廊尽头。一会儿功夫便吹上了笛子,风流人物的世界我看不懂。
可司马炽迎风而立的模样,甚为可观。想起永明的话,这么个活脱脱、俏生生的人物,不知何时便人头不保了,真是暴殄天物,可怜啊!这样想着,幽幽一叹出声。
笛声止,他侧首看我。
我摆了个尽可能温柔的神色,瞪大眼、抿起嘴,大大的笑脸满含了“要勇敢活下去”的鼓励。
他嘴角一抽,问声有些颤:“有事?”
我一派天真地摇摇头:“无事。只是……这更深露重的,站在风口吹笛固然很风流,但容易着凉。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他拧起眉毛,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咦,怎么瞬间风刮得如此猛烈?我拢了拢衣袖,默默地回了房。
是夜,出逃的想法再一次窜进脑子里。
既然已经出了宫,守着个不相干的男子不尴不尬地过着也没甚意趣,况且这男子有些不可靠,指不定哪日就身首异处,自己还有可能凭空被牵连。对永明讲的那番话听着漂亮,总结起来只是一句“我的事你们别管”,也没说我要守着司马炽啊!
唔,可是……我是御赐的国公夫人,且是顶着皇帝女人的“荣光”赐下对司马炽以示荣宠的。若是把我“弄丢”了,废帝会不会死得更快啊?四五月前我抗个小旨都能被刘玄明记恨报复,又何况司马炽?
我一转念,还是把出逃计划打消了。司马炽对人不错,前一段还帮过我,这样陷他于不义,好像不够意思。而且我们东陵刘家好像风水不利于出逃,这一次若是再被抓回来,让我面子往哪儿搁?还是先观望一阵吧!
嘉平元年十月间,朝中风起云涌。所为的,是立储一事。
以御史陈元达为首的太子党和大将军靳准为首的太弟党在朝堂上屡次发生激烈争论,听永明说,那场面堪比集市。与此同时,执掌帝都治安的内史官连上九疏,字字泣血,奏的是平阳地界上,仅十月就发生掐架、斗殴、纵火、拆房等恶性事件数十起,伤亡人数众多,百姓人人自危无法安居乐业。更要命的是,涉案人员均系达官贵人及其家中子弟,究其原因只为“政见不和”,为何不和,显而易见。小小内史哪里吃得消满城门阀的折腾,只能上疏请辞,准备回家种地。
幸而玄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于十一月初昭告天下,立其同父异母的弟弟刘乂为皇太弟,其子刘粲为抚军大将军。支持刘乂的靳准一党大获全胜,加之上皇后靳月光身受隆宠,靳准益发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他与陈元达就此结下梁子,为今后靳家的一场劫难埋下祸根。
立储的圣旨下,的确是平息了朝中风波。可为何原本势弱的太弟党会最终胜出,令人疑窦顿生。论血缘,异母的弟弟自然不如亲儿子亲;论年纪,刘粲还长刘乂几岁;论军功,刘粲常年跟随刘永明四处征战,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