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秋,你说什么呢?”春霄一边是迷惑,一边却渐渐的感到一种恐惧。她突然发现杜尚秋身边似乎有什么在变化,她形容不出来,但身体已经本能的开始轻颤,像是三伏天猛然下暴雪那样的极具冰冷。
“尚秋!” 春霄心中一沉,不自禁的又喊了一声,但仿佛根本传递不到杜尚秋的耳边,他还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反复不停的自言自语。
“尚……”
“干娘!快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春霄只觉得眼前一闪,七郎竟是一下子把她扑到了地上。与此同时,耳边一声凄厉的尖啸,一阵气浪迎面而来,震的春霄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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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啦!快来人!快来人!”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春霄一叠咳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时候她还满耳的耳鸣声,完全摸不清状况,第一眼只看见挡在她前面的七郎,身上的金色纹路不停闪烁,竟是有点刺眼。而周围的人群骚动不安,开始不停的往后退,春霄当即四下环视去找杜尚秋,却发现他还留在原地,周身不知何时已被一层浓浓的黑雾所包裹。
“尚秋?”
“干娘,别过去!”发现春霄站了起来,七郎又一把将她拉到后面,表情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警戒,“干爹已经转化了,不能靠近他!”
“转化?什么转化?”春霄看看七郎,又看了看杜尚秋,不明所以的问了一句。她没听说过这个词,可心里已有了一个不愿相信的兆头。
果然,只见七郎无奈的躲开了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道:“干爹……已经变成厉鬼了。”
“不可能!”春霄几乎是脱口而出。
什么厉鬼?只不过是多出一团莫名其妙的烟雾而已,他刚才明明还和自己在逛街,还在肆无忌惮的嘻笑,甚至还逼着她回答羞死人的问题,怎么会忽然就成厉鬼了!
“怎么可能!七郎你怎么能拿你干爹开玩笑!”一边驳斥着,春霄一边朝杜尚秋走去,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念头,仿佛只要拎着他的耳朵再训斥他一顿,一切都会复原了。
“是真的!是真的!干娘你别过去!”七郎到底是小孩子,不懂得人心的奇妙变化,还以为春霄真的认为自己在开玩笑,连忙死死的拉住她的裙摆。
这时候,方才的那动静已经惊动了还没走远的押送队伍,有一波衙役连同几个大鬼开始呈包围圈小心翼翼的往这边的靠近。春霄一看就急了,大喊着:“你们要干什么!”一边拼命的要挣脱七郎。
就在一部分人被她分散了注意力的一刹那,杜尚秋一下子就窜了出去,疾风闪电似的朝包围网的一个缺口处冲去,黑雾跟随着他的身影,好似一团黑色的火球。春霄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竟真的跟刚才那群怨魂一样,皮肤苍白,两手骨节突出,浑身散发着一股戾气。
“干娘,你快点回家去!”七郎不再等春霄的反应,把她往边上一推,一脚点地就冲了出气,速度也是极快,犹如一只轻巧的燕子似的直射战圈之内。
春霄站立不稳,又被他推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
那是杜尚秋?那个样子……那股气息……骗人的,一定是骗人的!
可是狠狠掐了下脸,很疼,不是在做梦,那么谁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杜尚秋会变成厉鬼!
厉鬼是什么?在小时候奶娘的故事里,那是死而不忿的魂魄,会伤人、会杀人、还会吃人,是得下地狱不得超生的亡魂。这里哪一条能跟杜尚秋联系起来?
春霄心乱如麻,想不出来也来不及想。这时也不知是何人报到了阴司,又有几批鬼差向这边奔来,一边喝叱街上人赶快撤离,一边加入了包围圈。也有人来拉春霄,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被扶起来之后忽然就朝正揪斗的那群人中跑去。
“你干吗!快回来!”似乎有人在身后喊,但春霄就像没听见一般。此刻她好像忽然能明白刚刚杜尚秋的反应了,当时他满脑子一定只想着妹妹的事,才对周围无感无知。而现在,自己满脑子只想着他的事,因此对别人的提醒充耳不闻。
尚秋!尚秋!不要干傻事啊!
包围网中的战斗已成胶着状态。
本来缉拿厉鬼就不是简单的事情,杜尚秋又是忽然转化,让人措手不及。那几个大鬼和差役被他东冲西撞,一时间竟乱了方寸。只有七郎能勉强跟上杜尚秋的速度,可他也只是个孩子,还没接受正统的训练,仅仅凭着本能使用力量,即使一把抓住了杜尚秋,也很快被他甩了出去。
春霄就在这时候冲了过来,但却接近不了,在外围就被两个鬼差拦住了。凭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杜尚秋的行动,只能冲着那团黑影叫道:“尚秋!住手啊!尚秋!”
“别喊了,他听不到的,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你快回去!”一个鬼差看春霄喊的急切,不禁解释道,一边还不停的推搡她。
“不会的,他绝对不会忘了我的声音的!你们不要伤害他啊!”春霄仍然一个劲的往里拱,朝杜尚秋挥舞着双手,“尚秋!是我啊!不要打了!快住手啊!尚……”
“小心!”
“拦住他!”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只见那个黑影突然掉转方向,一个冲刺就朝春霄这边闪了过来。那两个差役本来背对着包围圈在拦春霄,这时回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到两声惨叫,春霄便觉得眼前一片红光,就与一张脸堪堪迎面相对。
那是一张豪无表情的脸,仿佛石雕一样没有丝毫生气。束好的头发已经散乱,蜘蛛丝般飞散,阴气逼人。最醒目的则是两只血红的眼睛,红的仿佛滴下水来,黑色的瞳仁如玄石一般被血水包裹着,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几乎吸尽了她的心神。
霎那间春霄的大脑完全转不过来,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两个衙役在自己面前被重创,同时看到那人一掌犹如鹰爪,朝自己面门直抓下来。
“尚秋……”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喊出了这个名字,然而其实并不是在呼唤眼前这个人,她甚至根本反应不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在意识到危机前的一种本能救助,仿佛这个名字会带着名字的所有者像天神一般降临眼前,然后救她脱离魔爪。
然而那个人却忽然顿了一下,那只能让普通鬼魂魂飞魄散的手掌几乎贴着春霄的鼻尖停了下来。春霄与他四目相对,可是以前能看到银河中流星般璀璨的眼睛,如今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自己的倒影也找不到了。
整个过称短暂的只有一瞬,就在春霄想从那双幽暗的眼中寻找到哪怕一丝丝波动的时候,那人忽然又收回手臂改为横扫,立时春霄只觉得一股阴风混着震动卷起了她的身体,远远的抛了出去。她本不是个结实的身子,被摔得晕头转向,很快就意识涣散起来。
清醒的最后一刻,她耳边是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眼里是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顷刻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上卷完)
【下卷:阳】
阳间道魍魉夜行(1)
初夏的天亮的早,鸡也已开始打鸣,左神策大将军杜彧府上的丫鬟仆役们纷纷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郑素儿在同屋推推搡搡之间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外面天色,不满的嘀咕了一声:“这么早啊!”
“哎呦我的好妹妹耶,你以为你是大小姐啊?早什么早!再不起来,小心又像昨天那样被周妈妈罚!”
郑素儿使劲揉了揉仿佛被米糊黏住的眼皮,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了起来,动作迟缓的套上衫裙,在同伴的一声声催促中离开了卧房。
“快点滚过来!素儿!你这个贱骨头的懒鬼,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出来见什么人啊!” 管事的周妈妈老远就看见郑素儿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扯开嗓子吼叫了起来。
“要不是你鬼吼鬼吼的,我才不出来呢。”素儿小声嘀咕着,跟在同屋陈小娥的身后,急急赶到周妈妈跟前。
郑素儿是这个府里的下等婢女,属于不用讲究吃穿,专干脏活累活的那一类,加之她来这个府里的时间还不长,那就更人微言轻了,除了同房的陈小娥,几乎就没几个认识她。
因为她是进不了主人房的使唤丫头,也就没有被起个清雅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素儿”,而且觉得她笨手笨脚。在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就有几个资历稍长的丫鬟在对着她偷笑。
两人在一堆人里面站定,周妈妈又剜了素儿一眼,心想府里买外仆的眼光真是越来越诡异了,这么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人真不知道买来干吗。然后她翻开簿子开始分配大家一天的工作:打扫、买办、茶水、听候差遣等等等等,直到分配到素儿和陈小娥这,她把簿子一合,照例那句话:“你们就去收拾院子吧。”
她也不用吩咐收拾谁的院子,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素儿和陈小娥唯一的工作,就是专门拾捣那个无人敢去的四小姐杜桃容生前住过的院子。
为什么无人敢去?因为那院子闹鬼!
说起这位四小姐,下人们一般先是三缄其口,倘是私下里跟熟识的同伴,才会面色惨淡的唏嘘几声。盖因为她死的很不光彩,乃是谋杀了其夫,再悬梁上吊。这在当下,几乎成了长安城里最大的丑闻。
因为出嫁未满三个月,又是犯下了那样的事情,她的婆家自然是不愿将她入祖坟,所以杜桃容的棺柩先是停灵在她自己的院里,不久前才不声不响的埋进了杜家的墓地。也因为如此,这个院子让人百般禁忌,只有陈小娥和素儿这俩不得重视的丫鬟被打发了过来。
“四姑娘,我们只是下等仆役,奉命守院子而已,若是不小心冲撞了您,您可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陈小娥每天必干的一件事就是先给杜桃容上三柱香,这才敢开始打扫的工作。
“小娥姐,你到底怕什么啊?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四姑娘找谁也不会找到我俩头上啊。”郑素儿一手拿着抹布,脚边放着水桶,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去!就你懂?”陈小娥上完了香,开始仔细擦拭主屋里的傢俬,“四姑娘死的惨,必是变做厉鬼了,这厉鬼还跟你讲道理不成,那还不是遇见谁就害谁。”
郑素儿顿了一顿,瞅了眼杜桃容的灵牌,嘴里轻轻念道:“若不是活人造孽,死者又何苦化为厉鬼……”
“你说什么?”
“没什么。”郑素儿半跪着,继续一遍遍的擦拭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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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最下等的小丫鬟,但素儿却觉得自己比同地位的婢女要轻松了不少,这还得多亏了她被分到杜桃容的北苑来,大家觉得她占了晦气,除非必要也就不再差遣她。于是打扫完了屋子以后,她像坐贵妃榻般的横在游廊下的长凳上,晒着太阳,而旁边的陈小娥则满腹牢骚的抱怨着自己何时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小娥姐,你上次说这府里有六房太太,怎么能娶这么多啊!”闲着没事,素儿就开始八卦,她初来这种高门府邸做事,好似对富贵人家的私密事很是好奇。
陈小娥瞟了她一眼,一副打量乡下人的无奈:“一瞧你就是个没见识的,我们家老爷可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娶六房太太怎么了?那宫里的皇上还有数不清的妃子呢!”
“我当然知道皇上有很多妃子!”素儿撅着嘴,似乎不满自己被看扁,“可咱们家老爷也娶这么多,不怕这些夫人们打起来吗?我看老爷也经常不在家,家里也没个拿主意的。”
陈小娥理了理自己的裙摺,“打不打起来还泛不着我们操心。再说了,谁说没有拿主意的,二夫人不就是拿主意的人嘛。”
“二夫人?”素儿好奇的前倾身子,“为什么不是大夫人?听说夫人多的时候,都是最先娶的那位管事啊。”
“这各家和各家不一样,我们家大夫人是个修养崇道的主子,不管事的,再说……”陈小娥顿了顿,似乎觉得讲着晦气,但还是忍不住教育新人的一丝得意,压低声音说道:“再说这大夫人养出来的二公子和四姑娘都好端端的就没了,怪邪乎的,八公子又年少不懂事,她更没心再管别的事了。”
“二公子?”素儿目光闪烁,“可是头两年骑马摔死的那个?”
“就是啊”陈小娥望向院子外的天空,竟有点神往的样子,“也真是可惜了,二公子是主子里人最好的,又风趣又聪明,长的还俊俏,好人不长命呦。”
“哼,祸害活千年。这么说,这些活着的人倒都是些祸害了。”素儿满不在乎的嘀咕一声,忙被陈小娥打断。
“呸呸呸!说什么呢你!不想活啦!我告诉你,这大家大户里做事,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我才不怕。”素儿冷着脸吐了吐舌头,然后径自提着洗抹布的水桶,一扭一扭的走掉了。
陈小娥看着这小丫头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阵头疼。自己无背景无靠山,只好被分到这院里,如今又带了个口无遮拦的累赘,看来真是没出头之日了。
院里没了主人,又无人关注,活自然就不算很多。素儿和陈小娥两人忙完了手头的事,便双双歇下了。陈小娥收工前照例又是到杜桃容灵前上了三炷香,简直比侍奉自己爹娘还虔诚。素儿在一边看着好笑,就一个人先回屋钻进了被窝里。
等到陈小娥回到屋里,看着素儿的那团被子已经卷成了一团,叹了口气,就坐在灯下做起了女红。她的品级低,月钱就跟着少,所以没事时便做点小东西托府里的小厮拿出去买。这一做便做到了戌时,她也吹灯拔蜡爬到了床上。
院子里通共就这么两个丫鬟,一时间静寂无声,更显得落寞冷萧。然而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原本早就该睡着了的素儿却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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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累死我了。”春霄揉胳膀捏腿,飘出了这具暂住的躯壳。从上方俯视着郑素儿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春霄就忍不住替自己抱屈。想她一个美貌如花的千金大小姐,竟会有委身在这个干粗活的丫头身上的一天,更别提那些每天让她手忙脚乱的任务,和对她大喊大叫的老婆娘了。可是一想到身上肩负的重任,春霄就不得不耐着性子顶着这副躯壳忙里忙外。
屈指一算,她离开地府已经快一个月了。
当初春霄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已经是到了自己的家里,床边挤满了关切的人。三少夫人见她醒了,忙递过一杯清水来,常和她胡闹的韩六小姐和韩七小姐则只顾红着眼睛搂着她。可是,春霄环视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那个最熟悉的人。
“尚……杜尚秋呢?”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尽管她根本不想听答案。
“他太过分了!” 韩七小姐先忍不住抽涕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苦哈哈的说:“他把你打成这样,还出手伤了七郎,你还问他做什么!你……你就当从没有过他这么一个人吧。”
“七妹!”三少夫人轻斥了小姑子一句,转而疼惜的替春霄拢过一丝刘海,一字一顿道:“杜公子……他已为厉鬼,冲破鬼门关回返阳间去了。”
短短一句话,粉碎了春霄所有残存的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离开?为什么短短一瞬间天翻地覆?
是什么恨、什么怨,什么样的执着,让他甘愿抛下刚刚才询问是否愿意永续前缘的自己?
春霄想破了脑袋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