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张师弟觉得我在骗人?”
“不,可……”
“贫道虽然不是四星的主人,可轻重缓急还能分的清楚!”赵归真呵呵两声,却是怒极而笑,以他的脾气和地位,还从没人敢如此质疑,“若张师弟这么问,那我也可以告诉你,计都确实借与他人赏玩过,那便是当今万岁!”
暗波涌朝堂迷云(2)
皇上?
这个答案虽在张鹤卿意料之外,可按他的思维来说也并非不敢怀疑。即便贵为天子,难道就不会出纰漏?可是他看了看赵归真的神色,又不知如何再问下去。
昔日龙虎山时,虽没什么交情,他对这位师兄也素有耳闻。赵归真长他七、八岁,张鹤卿年幼时他已成名,可因他一贯冷霜般的脾气,被人戏称是“冰山雪莲”,很难亲近。如今听他的口气,果然已经不悦。
“鹤卿并非怀疑赵师兄,只是……只是为门中宝物计,得罪之处,还望师兄海涵。”最终张鹤卿也只能廖表歉意,毕竟计都的问题是他目前首要关心的,至于赵归真的心情,他也无能为力。
“……师弟不用介意”虽是这么说着,赵归真的表情已是生硬,“既是圣上赏玩,我身为臣子也无法推辞,只是从头到尾都有人陪同,计都也一直完好无损,若师弟还不放心,我让人带你亲自去一趟内库如何?”
“这样自然更好。”不是张鹤卿坚持怀疑,但他确实真刀真枪与杜尚秋对上了,从当时手中罗睺所散发的气息看来,那是计都无疑。
“呵,师弟倒是实在。”赵归真甩袖站了起来,隐隐夹杂怒气,“那好,请!”说罢便猛力一拍长榻,当即有两名道童麻利的跑了进来,得了他的吩咐,诚惶诚恐的领着张鹤卿而去。
房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春霄,她此时还在一块块的消灭糕点,对于忽然出来的张鹤卿似是感到意外,但一听他是要去内库查看,便二话不说的也跟了上去。
直到张鹤卿与春霄走后许久,赵归真才慢慢坐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却仍是面色不愉。
他自己也师承天师府,熟悉那帮道士一贯的理念,可单靠出没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就当真能庇佑众生了吗?
原以为张鹤卿尚是年轻,或许会比较变通一些,如今看来也是个被灌输到盲从的愚人。可见四星又怎么样?嫡传弟子又怎么样?自己所致力的百世功业他们能够企及吗?哼,真是冥顽不灵!
这么想着,赵归真无意识的一下下叩击着案几,复又忆起被张鹤卿忽然提起的问题。
“计都吗……”他倒真是很久没去管那把古刀了,不过是件死物罢了,但是……若有人不知好歹的乱来,却也是他不能允许的。
“来人”用茶水润了润嗓子后,赵归真又唤了一名侍从过来,“去倾颜殿通报一声,就说我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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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绿水,珍簟玉床,夏日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翠叶过滤,漏到林荫下的卵石道上,化为淡淡的光晕,轻轻摇动。
赵归真走进去的时候,女人正半卧在一方镶满玉片的长榻上,两名侍女围在她的身边,一个摇扇,另一个则正用银刀分切一颗饱满的甜瓜。
“娘娘倒挺有闲情雅意的啊……”赵归真走至近前微行一礼,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比女人身下的玉竹榻还要寒凉。
女人从假寐中睁开眼来,她的面容纯净脱俗,眉目间却又透着一股妖艳,两种风情奇妙而融洽的混合在一起,极为诱人。
大概是事前已经得了通报,所以她对赵归真的出现并不意外,直接忽略掉他的面色后嫣然笑道:“我又哪里能比得上炼师大人的神仙消遥呢!”说着还一手指向水晶果盘,“这是从吐蕃新近运来的甜瓜,炼师大人要不要尝尝?”
赵归真一眼扫过那盘瓜果以及女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哼一声,也不搭话,一个人径自朝殿内走去。女人碰了颗软钉子倒并不气恼,施施然跟了进去,并且一挥手遣尽了殿里殿外的侍从。
“大热天的,火气大了可是伤身啊,炼师大人。”女人笑着反手关上了门,偌大的殿堂里瞬时只剩下了她与赵归真两人,于严严夏日里竟显出一丝阴冷。
“若是娘娘安份一点,贫道又岂会自找不痛快!”四下无人,赵归真卸下了所有表面功夫,没有一丝恭敬的严厉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后妃,是当今天子面前最为得宠的王贤妃,可在赵归真眼里,她只是放在皇帝枕边的一颗棋子。如果没有他为她铺路,没有他教导她的媚术,她不过是一个不见天日的才人。
“哎呀,听炼师大人的口气,是妾身做了什么惹得大人不快?” 王贤妃把身段放的很低,她娇笑着亲自为赵归真斟茶,婀娜的细腰几乎要贴到他的身上。
“娘娘装什么傻?”赵归真斜睨她一眼,冷着脸挡开王贤妃的身体,“除了圣上,只有娘娘曾借过计都刀,圣上纯粹是喜欢舞刀弄剑,娘娘借刀说是赏玩,可如今人家却在外面看到有人佩戴此刀!娘娘,你应该知道……贫道是很讨厌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把戏的。”
“妾身哪有……”王贤妃的身子因为赵归真苛劣的警告而微微一颤,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可又更像撒娇,“妾身对大人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是吗?”赵归真讽笑一声,“那之前太真院里那人是谁?别以为贫道没察觉,贫道只是想给娘娘留些体面罢了。我对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不感兴趣,但你也别为了讨你的情郎欢心,随便动我正一派的东西!”
“情……情郎?”王贤妃这次像是真吃了一惊,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娇笑起来,“赵大人哪里话,妾身哪来的情郎?”
看她的反应如此乐不可支,赵归真不悦的拧着眉头。他那天在太真院里布下的法阵的确感到有人潜入,也察觉到那人消失在了王贤妃屋内,但事后他却没在她屋里见到外人,这才猜测到男女偷情的事上,莫非……并非如此?
“罢了罢了,既然被大人识破,妾身也不用再藏了……”王贤妃笑了好一会,终于停了下来,却又朝帘幕深处招了招手,那里原本空如一人,可不知何时就忽然多出了一个黑影。
“出来吧公子,来见见你日后的主人。”
随着她的招呼,那个黑影慢慢从轻纱帐中走了出来,赫然是一副内侍装扮。可是当赵归真凝神望去终于看清来者面目后,他却立时勃然大怒。
“王芳妙!”他厉声一喝王贤妃的闺名,“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这种东西藏在宫里!”
他终究有着深厚功基,一眼便看出了这人浑身死气,明显就是一个厉鬼。难道张鹤卿所说的事居然是真的?!
被他斥为“这种东西”的杜尚秋只是默然站立在那里,他面无表情,四肢僵硬,如果不是眼珠还会时不时的转动一下,完全就像个死物。
“大人先别发火啊!”王贤妃讨好的凑了上去,“这个人很稳妥,不会被人发现的,也不会伤人。”
“你懂什么!”赵归真恼怒的朝杜尚秋走去,“这种全无神智的死灵怎么可以放在身边?”
“大人放心,妾身可以控制住他的。”王贤妃连忙朝杜尚秋再次招手,以致原本警惕的往后跃了一大步的杜尚秋果然像个木偶一般,乖乖的又走了回来。
赵归真这才仔细打量起他来,乍见之下的大惊消散过后,他发现杜尚秋果真有一些不同。他的眼神虽然黝黯但却不木呐,行动虽然飘忽但却有章可寻,的确不像一般灵智混乱的鬼魅。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带着些赞许的看了王贤妃一眼,这个女人当初缠着他学了一些法术,但却意外显露出了几分天赋。
王贤妃得意一笑,走到杜尚秋身边,像是抚摸宠物一般顺着他的面颊一手滑过,“妾身那次在书上看到了尸土之法,便尝试着将这位公子的魂魄与他的尸骸坟土结合到了一起,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
赵归真目光不禁一闪,尸土之术虽是旁门左道,但他也是听闻过的。
“这么说你已经可以完全控制他了?”
“那是自然,他对妾身是言听计从的。”王贤妃说着朝赵归真靠了靠,撒娇似的拉住了他的袍角,她那涧水双瞳中流露出的波光,十足的惹人怜爱。“其实妾身当初捡到他,就是希望能给大人派上用场,妾身完全是为了大人考虑啊!大人却还这般对我……”
“胡闹!我一修道之人,要这个鬼怪何用?”赵归真冷着声音保持威仪,不过面色终是缓和了一些。
“妾身知道大人总是被一些小人刁难,如果我们有了杜公子帮忙,收拾起那些人来不是更容易吗?”王贤妃贴近他的耳边轻吐气息道:“而且万一事败,也绝对不会牵扯到我们身上。”
听着这番话的赵归真不禁闭目思索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了前几日才在麟德殿上处处跟自己唱反调的高僧知玄,若是用上这个厉鬼……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一念至此,当他再抬眼看向杜尚秋时,厌恶之情已经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有若无的阴霾笑容。
“我并非总对你言听计从……”当王贤妃好不容易躬送走了赵归真后,一直保持安静的杜尚秋忽然出声,“而且我帮你完全是为了偿还欠你的人情,对帮他可没有任何兴趣。”
“还请公子多多担待。”王贤妃回过头来,对杜尚秋也露出副妖娆笑容,居然一如她刚才对赵归真的殷勤,“俗话说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我们现在不方便和赵归真闹翻,帮他就等于是帮自己,你也不想被地府的鬼差抓回去领罪吧。”
杜尚秋沉默不语,怨恨已报,他本该对一切都不再执着,可为何还会本能的想抵制沦入地狱的命运?为什么?杜家倾覆后,他空洞的内心丝毫没有被填满的感觉,浓浓的失落仍然包裹住他的灵魂,让他不得解脱。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何再见太真院里那抹跟踪自己的娇小身影时,还会生出一丝刺痛?
他茫然的望向大殿之外,神情变换不定,而缠在他身边娇柔似水的王贤妃也一同望向窗外,却在杜尚秋看不到的地方,露出深沉的筹谋之色。
佛宝地夜半魅影(1)
从皇宫回玄都观的路上,春霄不禁心情沉重。
她跟着张鹤卿去内库府转了一圈,只见那把名为计都的宝刀完好无损的就放在那里。张鹤卿虽然稍稍松了一口气,可这也表示他们的线索就此中断了。
“那把刀……不就是尚秋用过的吗?”失落之余,春霄又向张鹤卿重申道。
对于这把曾在自己身上开了个大洞的利器,春霄不可能没印象。可她不明白为何当她情不自禁说出她见过时,管理库府的官员要斥责她是胡说八道。
张鹤卿走在她的前面,同样低头思索。对于计都刀的问题赵归真一口否定,究竟是他不知情?还是说他有意隐瞒?倘若他也不知情,那又是何人从中动手脚?倘若他是知情的,那自己的阻碍只怕又大了一重。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轻叹口气,“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了……”
“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啊!”春霄急道。时间匆匆而过,离最后期限已是屈指可数,她一直没敢想象真要是失败的话,自己和杜尚秋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可是地狱啊!她一辈子都没做过坏事,杜尚秋也仅是一步失足,凭这些就要把他们两人一起扔到地狱里去吗?她不服!
张鹤卿转回头看了看春霄,她焦躁着一张小脸,有无助也有茫然,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恐惧。这让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缺乏经验的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先别慌……我会想办法的……”最终他仅是抬手抚了抚春霄的头,同时内心亦有些吃惊——自己竟也会讲这种没底的话。
“张道长?请问是来自龙虎山的张鹤卿道长吧?” 就在两人低头走路的时候,忽闻一个小沙弥一边喊着一边朝两人跑来,满面意外之喜。
“贫道正是,不知小师父……”张鹤卿显然不认识他——或者不记得了,微微一怔。
“小僧空禅,是护国寺的僧人。”小沙弥双手合十一拜,“我受方丈大师所托去玄都观请道长来我寺一谈,结果道观里的人说道长奉旨入宫去了,小僧正不知如何回复呢,可巧就在这遇上道长了。”
“护国寺方丈?”张鹤卿略疑一声,“不知普善大师找贫道何事?”
“这个小僧就不知道了。” 小沙弥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忆道:“不过今天知玄大师光临我寺,方丈先是跟他谈了一阵,然后就命小僧来请道长了。”
“知玄……”张鹤卿在心中默念一遍,隐隐得出了一些头绪,于是他回过头来想吩咐春宵先行回观,又对上她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眸,便忆起自己方才还正在试图安慰她。
“没关系,姑娘先走一步回去吧。”他又一次轻拍在她的肩上,“贫道去去就来,之后我们再商量姑娘的事。”
春宵正跟他讨论的热切,却见他又要抛下自己的问题往和尚庙跑,本来是心情不爽,可是察觉到对方言辞里一股笨拙但善意的安慰,她最终也没说出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遥望他随小沙弥一起消失在了茫茫人流之中。
只不过那之后整整一个晚上,张鹤卿都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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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道长!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啊?”终于在小院口望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春宵当先冲了过去。
张鹤卿说是“去去就回”,却三天三夜不见踪影。玄都观差人去护国寺打听,得来的回音都只说是有事耽搁,至于何事,不得而知。
张鹤卿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疲惫,但目光风芒锐利。春霄就这么一头雾水的被他拉进了屋内,然后见他反手关上了门,直视自己道:“姑娘,贫道有杜公子的行踪了。”
什么?!春霄顿觉脑内一阵爆破,极度的震惊后是极度的喜悦,张大的嘴巴久久没有闭上。
“藏经楼里的不明份子?”
“正是……”张鹤卿端着茶盏,将这三天里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那天他被请去,是由护国寺主持引荐给了高僧知玄。张鹤卿知道对方是名扬四海的前辈,但毕竟从无交集,一时也猜不出对方要跟自己谈什么。孰料这位老和尚上来就从目前越来越难测的佛道局势展开。
据知玄所说,最近有一些奉佛的官员向他透露过,赵归真向皇帝觐言,说京师秽气沉重,盖因佛教而起,佛教来自异域,属异端邪说,所宣扬的乃是不忠不孝、游手游食,应当全面废除。
“怜我僧尼一向虔心修业,只因不向权贵屈膝就成了不忠?只因梯度六根就成了不孝?道长这位师兄的话,实在字字诛心啊……”老和尚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虽是超脱情绪之人,却也是紧锁眉头。
张鹤卿一席话听下来,内心也不由诧异,他虽知道赵归真上台以来一直抵制佛门,但没料到已到了公然主张灭佛的地步。此番言论不仅他是头一次听说,恐怕连龙虎山的天师府也未曾得到过消息。
可是于公,他没有任何职权;于私,他的辈份亦不在赵归真之上,也是无法可想。再加之他本就不愿卷入这场是非,所以只是带着谦恭之心聆听,却未尝出言一句。而那知玄似乎也并非为了责难道门而来,话锋一转,却说了另一件事。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