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垂头沉默了下才轻声答道:“怕以后脑子不好使了。”
商易之气极而笑:“你现在脑子就能好使到哪去了?”
阿麦伤口处疼痛还十分难忍,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答道:“疼狠了才能记住,以后不会再错。”
听她这样回答,商易之反而沉默了下来,静静看了阿麦片刻,突然说道:“朝中很快便会与鞑子签订议和协议,你早做准备。”
阿麦一怔,不由问道:“竟这样快?”
商易之说道:“云西战事吃紧,鞑子以渡江相挟,朝中想尽快解决江北之事,以免腹背受敌。”
阿麦想了想,说道:“唐绍义欲离军而走,无需顾忌,军中其他人等也都不足为虑,只是卫兴那里该如何处置?”
商易之口气虽淡,话语却是惊人:“杀。”
阿麦不以为意,又问道:“林敏慎呢?”
商易之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我将他与你留下,省得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做了他人刀下之鬼。”
阿麦听他话中意有所指,一时不敢接话,只好垂目不语。
商易之却是轻轻一哂,说道:“阿麦,你终究不是男人,猜不透男人之心,常钰青那样的人,再多的私情也抵不过家国二字!”
阿麦心中惊骇无比,一时竟震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应对。阿麦的神情皆落入商易之眼中,惹得商易之心中一阵恼怒,可他却又不屑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说道:“阿麦,我既用你便信你,只是以后不得再做此蠢事!阿麦可无国无家,但江北军麦穗却家国两全!”
阿麦控制着心中情绪,缓缓答道:“阿麦懂得了。”
商易之本就是要点到为止,当下话锋一转又问道:“可是想好了要领军何去?还要再进乌兰?”
听他问到军事,阿麦心神才稳定下来,沉声答道:“陈起在泰兴西伏了重兵,此时西进必遭伏击,而且乌兰山中兵源有限,即便回去了也难有作为。”
商易之眼中一亮,问道:“那去哪里?”
“青州!”阿麦答道。
青州,北临子牙河岸,东倚太行山脉,易守难攻,正是商易之最初的镇守之地。阿麦又接着说道:“取青州便可入太行,冀州之地皆入囊中,北有燕次山拒敌于关外,东临大海为屏障,南向山东,过去之后便是宛江天险。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冀州境内又多平原,物产颇丰,足以供养我军。如此一来,我军既有相对稳固的后方以供生养,也有能够凭恃的山川险阻,既成进可攻、退可守之势,只需从容经营,积累力量,日后拿下江北之地不成问题。”
商易之虽是沉吟不语,眼中却渐渐放出光彩来。阿麦见此情形,便知他已是被自己说动。商易之低头思量片刻,抬眼看向阿麦,却是问道:“你这样看待?”
阿麦本欲点头应是,但一对上商易之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到了嘴边的话便又打了个转,答道:“是徐先生曾这样提过。”
商易之默默打量阿麦,目光深远,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阿麦用手隔衣抚了抚肋下伤处,强烈的痛感刺激得她精神为之一振,心神顿敛,从容说说道:“在乌兰山中时曾与先生闲谈,先生讲过当世格局如同棋盘,其中雍州、冀州、云西与东南为其四角,豫州、山东、汉中、荆州为其四边,中原乃是中央腹地。逐鹿虽在中原,真正能参入逐鹿的群雄,却多不起于中原,而趋于四角。就江北之地而言,雍州和冀州二地易于割据,而豫州西临乌兰东朝太行,楔子一般楔入雍州与冀州之间,面朝江中平原,正是谋取江北的咽喉之地。我军若是能先占据冀州为根基,然后再图豫州,舒展其侧翼,包卷中原,如此一来,江北之地必得。”
一番话讲得商易之激动难抑,忍不住以拳击掌道:“不错!桓谭《新论》曰:上者远其开张,置以会围。因而成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以定。下者则守边隅,趋作罫,以自生于小地。讲的正是这个道理!”
阿麦浅笑不语,商易之情绪虽然激动,但很快便又控制了下去,面上神色复归平静,忽又问道:“你和徐静经常对弈?”
阿麦面色不动,心中念头却是转得极快,神态自若地答道:“空闲时倒是陪徐先生下过几盘。”
许是想到去年阿麦陪他回盛都途中,两人在船上对弈时的情景,商易之心神不禁有片刻的恍惚,轻声问道:“他可容你悔棋?”
阿麦摇头说道:“徐先生一边骂我棋臭,一边和我斤斤计较,粒子不让。”
商易之不由失笑,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连带着眼中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轻笑道:“的确够臭的!”
阿麦看得微怔,商易之察觉出来,面上略显尴尬,借着饮茶低头别过了阿麦的视线,再抬头时,眼中又已是一片清明,沉声问阿麦道:“既然想兵出青州,心中可是有了具体的筹划?”
阿麦抿唇沉吟片刻,答道:“有些计较,只是太过冒险。”
商易之随意地倒了杯茶,起身端到阿麦手边,说道:“说来听听。”
阿麦早已口干难忍,见此也不推辞,接过茶杯一气将茶水喝了个干净,这才说道:“由泰兴东进青州,若走北路,则会经过重镇新野,而新野早已被周志忍拿下,到时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才能过得去。若是走南路,沿着宛江而行,途中虽无鞑子重兵,但是道路崎岖遥远,现有时逢雨季,走来会甚是辛苦。这只是至青州之前,从去年起,陈起便命常家领军东进青州,除去这次常钰宗带回来的三万骑兵外,还有两万余众留在青州之西,虽不能攻下青州,但是却可以逸待劳阻击远涉而至的我军,这一仗胜负难料。”
商易之眉头皱了皱:“怕是胜少败多。”
“正是,不过……”
“不过如何?”商易之追问道。
阿麦答道:“若是能说得青州军出城从后偷袭鞑子,这一仗便会是胜多败少!”
商易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阿麦片刻,说道:“青州是我发兵之地,即便是现如今你军中老人已死伤过半,可仍有不少是青州军出身,你还怕使不动青州之兵?”
阿麦见商易之戳穿自己的小心思,干笑两声,说道:“若是能由元帅出面,青州之兵自然是使得动。”
商易之浅淡笑笑:“这个好说,还有别的吗?”
阿麦收了脸上笑容,正色说道:“既入青州,鞑子便暂时不足为惧,难得便是如何经太行而取冀州了,我既已反出朝廷,冀州必然不会容我轻易进去,如此一来,我军未战鞑子,反要先和同胞一战,声名怕是要受损。”
商易之默默看着阿麦片刻,却是淡淡说道:“阿麦,你想要如何直接说了便是。”
阿麦小心地看一眼商易之,试探地说道:“听闻冀州守将肖翼曾是商老将军部属……”
“好!”商易之接口,爽快说道,“冀州我也设法替你拿下!”
阿麦翻身跪倒在商易之面前,抱拳谢道:“阿麦多谢元帅!”
商易之并不出手相扶,任阿麦在地上跪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阿麦,我之前容你纵你,以后还会助你成你,你……莫要让我觉得失望才好。”
阿麦心中一凛,抬头迎向商易之锐利的目光,不躲不避,坚定答道:“阿麦知道了。”
商易之面色不动,淡淡说道:“起来吧。”
阿麦从地上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只垂手立于一旁。见她如此,商易之也站起身来,说道:“你身上有伤,今日就早些歇了吧,明日林敏慎会送你回去。”
商易之说完便再也不理会阿麦,转身离去。阿麦待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和衣在床上躺下,心神一松,肋下伤处便又开始钻心般地疼了起来,说是要早点歇下,可又哪里睡的着。
如此睁着眼捱到半夜,伤口的痛感稍缓和了些,阿麦才因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已是日上竿头。
林敏慎在外拍着房门叫着:“阿麦,快些起来,就是醉宿妓馆,这会子也该起来了。”
阿麦听他说得不堪,眉头微皱,起身来开了房门。林敏慎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金创药来递给阿麦,说道:“给,回去了自个偷着抹吧,郎中说抹几日,你自己拆了那线就行。”他见阿麦迟疑着不肯接过,便将那瓷瓶往阿麦怀里一塞,讥道:“放心吧,毒不死你。他既然让我留下,就是将要将你这条小命和我的拴在一起。你死了,我也没法交代。”
阿麦没理会林敏慎的讥讽,将那小瓶收入怀中,淡淡说道:“我们走吧。”
林敏慎见她如此淡漠,反而觉得奇怪,不由得追了两步上去,细看了阿麦神情,问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阿麦瞥他一眼,反问道:“说什么?”
林敏慎一噎,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你以后少惹事,我可不见得就一定能保得了你的小命。”
阿麦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敏慎,默默打量林敏慎,直把林敏慎看得有些发毛,这才说道:“你不愿留下,我其实更不愿你留下,你也用不着保我的小命,只要别再从背后捅我刀子就行。”
林敏慎一怔:“你……”
“你什么你?”阿麦截断他的话,冷笑道:“更何况他为何要将你留在我身边,你我都心知肚明,除了防你更是还要防我,你何必再做这些可笑姿态!”
阿麦说完拂袖而去,只留林敏慎呆立在远处,好半天才回过些神来,喃喃自语道:“这……还是女人吗?”
林敏慎与阿麦回到城守府时正当晌午时分,两人彻夜未归已是惊动了卫兴,卫兴闻得两人身上犹带着隐约的酒气,脸色更是阴沉,明显带了怒气。阿麦正欲请罪,却被林敏慎偷偷扯了一把,只得将滚到舌尖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垂首站着等着卫兴训斥。
卫兴心里也甚是烦躁,林敏慎与阿麦两人一个是林相独子,说不得,一个是他正在拉拢的对象,不得说。卫兴将心中火气压了又压,这才训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还敢去宿醉不归!怎地如此不知轻重!”
阿麦垂头说道:“末将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卫兴见阿麦脸色苍白无色,只当她是宿醉难受,又见她认错态度端正,心中怒气稍减,又训了几句便叫她回房面壁思过。待阿麦走后,卫兴转身看向林敏慎,还不及开口,林敏慎便笑嘻嘻地说道:“我怎知他如此不顶事,几杯酒就让人家姑娘给灌趴下了,亏得我还给他叫的头牌,白白糟了我的银子。”
卫兴只怕林敏慎还对阿麦存着心思,苦言劝道:“敏慎,他虽长得柔弱,实却是一员悍将,他日没准便可成为林相的一股助力,你对他万不可起轻视亵玩之心。”
林敏慎苦了一张脸,很是不情愿地说道:“我这不是把他当兄弟看嘛,不然我领他逛什么窑子去啊!”
卫兴听得无语,默默看林敏慎半晌,见他脸上既是委屈又是不甘的神色,只得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林敏慎离开。林敏慎迫不及待地出去,直到出了院门嘴角才隐隐勾了勾,再抬头找寻阿麦,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心中只暗骂阿麦此人太过无趣,竟也不好奇卫兴留自己说些什么。
阿麦此时已是到了自己院中,她这两日心神耗损极大,又加之有伤在身,体力心神俱已是到了极限,只怕再捱上片刻功夫便要支撑不住。张士强已提心吊胆地等了她一夜,现见她平安归来又惊又喜,忙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才回来?唐将军只说你和林参军在一起……”
阿麦在床边坐下,摆了摆手打断张士强的话,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先别说了,我先歇一会儿,你去给我弄些好消化的东西来吃。”
张士强也察觉阿麦脸色不对,听她如此吩咐不敢再问,忙转身出去给阿麦准备饭食。阿麦和衣倒下,正迷糊间觉察有人进屋,最初只当是张士强回来了,也未在意,可等了片刻不闻张士强唤她,心中惊疑起来,强撑着睁眼看过去,却见唐绍义默然立于床头。
阿麦一下子又躺回到床上,长松了口气,说道:“大哥,你吓死我了。”
唐绍义在床边坐下,很是歉意地说道:“看你睡着,怕吵到你便没出声。”
阿麦笑笑,没有说话。唐绍义也沉默下来,两人一躺一坐地相对无言,静默了好半天,阿麦突然出声说道:“大哥,我觉得真累啊。”
唐绍义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活着,谁能不累?”
阿麦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子,自嘲地笑笑,说道:“大哥,你不知道,我这人说了太多的假话,以至于说到后来,我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了。”。
心迹 那话语虽说得轻松,却难掩其中的凄苦,唐绍义听得动容,伸手轻轻覆上阿麦手臂,想劝慰她几句,张了嘴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得用力握了握阿麦手臂,低声说道:“别瞎琢磨了,身上有伤,先好好歇着吧。”
阿麦转头看向唐绍义,问道:“大哥,若是我也对你说过假话,你怨不怨我?”
唐绍义稍一思量,认真答道:“阿麦,你我二人出汉堡赴豫州,闯乌兰战泰兴,几历生死,是共过患难的弟兄,嘴上说些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还叫我大哥,我便会一直当你是我的兄弟。”
阿麦心中一时百味掺杂,眼中忍不住地发潮,忙掩饰地转过头朝向床内。唐绍义看见她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泪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拭,可还不及触到阿麦脸颊却猛地反应了过来,忙将手从半路收了回来,脸上却已是窘得火烫。
阿麦心中一突,顿时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转回头来问唐绍义道:“大哥,你是否已决心离开江北军?”
唐绍义眼帘微垂,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却仍是点头答道:“我已是想了多日,不如爽快离开的好。”
阿麦想了一想,正色说道:“大哥既然决定离开,那就不如尽早离开。”她见唐绍义眼中神色变幻,又解释道:“我已得到确切消息,云西战事吃紧,朝中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很快便要与鞑子签订和约,除东部的冀州、山东之外,整个江北之地都要划给鞑子,我军不日便要渡江南下。”
唐绍义对议和结果虽已早有准备,可当真听到这个结果还是气得浓眉倒竖,一拳猛砸在床边,恨声说道:“朝中这样做分明就是饮鸩止渴!”
阿麦心思转了一转,说道:“和约一旦签订,朝中为防备我军哗变必然会对军中将领多加压制,大哥以后若是要走,怕是也不容易走脱了,不如趁现在和议未定早些离去的好。”
唐绍义垂目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阿麦,问道:“你呢?真要随军南渡?”
阿麦浅浅苦笑,注视着唐绍义的眼睛,坦诚道:“我因还有未了之事,所以必须留在军中,至于其中详情我暂不能说,大哥,我不想再与你说假话。”
唐绍义目光微凝,说道:“我明白,我不问便是。”
阿麦强坐起身来,又默默看了唐绍义片刻,这才说道:“大哥,这次分别不知何时再聚,我还是那句话,只望大哥与我都好好活着!”
唐绍义脸上终露出些笑意来,一字一顿地答道:“好!我们,我们一定都活着!”
两人对望片刻,相视而笑。唐绍义笑过,却又正色说道:“阿麦,你既叫我大哥,大哥便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你聪明灵透,又有天分,只要机缘得当,扬名只是早晚的事情。大丈夫立世本就该求个建功立业,但是却不能为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