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恩说道:“卫兴说是因江北军是为了泰兴才出的乌兰山,为此八万大军折损过半,现如今要南渡了,说什么也要让这些将士进一次泰兴城再走。”
陈起沉默不语,似在思量什么。姜成翼看一眼陈起,奇道:“泰兴城内的守军已南渡了大半,只留了几千人在城中维持治安。他江北军现在不足三万,就是进了泰兴城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敢据城困守?那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陈起抬眼看向谢承恩,问道:“谢大人如何看?”
谢承恩面现难色,犹豫了下又说道:“现在和约虽已签订,但下官觉得江北军一日未南渡,和约便可能会有变数,依下官的意思,不如……”
“不如就先依了他们,让他们进了泰兴城便是,也好早日完成议和。”陈起笑了,谢承恩的心思他很清楚,身为议和使自然是万事以议和为先。
谢承恩见陈起窥破自己心思,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又说道:“下官不懂军事,也猜不透这卫兴到底是何意图,还是请陈帅定夺吧。”
陈起虽然手掌国中大半军权,但为人处事却是极为低调,与那些文官交往更是客气,听谢承恩如此说,便笑道:“谢大人过谦了。皇上命我等军人前来泰兴,不过是防备着和谈不成骤生变故。这议和之事皇上既然交与了谢大人,谢大人便宜行事就可,”
陈起虽是这样说,谢承恩却不敢真越过他这个征南大元帅去独断专行,忙又和陈起客气了一番,见他并不似在故意作态,便起身告辞说这就去转告南夏议和人员,允许江北军经泰兴城而南渡。
陈起却又叫住谢承恩,笑了笑说道:“和谈既成,我等留在城内也无甚用处,这两日便要撤出泰兴前往周志忍大营,改日再同大军一起进城。”
此话一出谢承恩不觉微怔,不过他既能成为北漠的议和使,也是个极聪明的人,片刻之间已是明白了陈起的意思,当下便说道:“也好,待过得几日下官全面接管了泰兴城,必放礼炮迎陈帅入城!”
陈起笑着将谢承恩送到门口,又命姜成翼替自己送他出去。过了片刻姜成翼送了谢承恩后回来,这才向陈起问出心中疑惑:“元帅怕卫兴进城是为咱们而来的?”
陈起面容平静目光沉稳,淡淡答道:“常钰青、崔衍与你我俱在城中,虽都是暗中进城,却难瞒有心人的耳目。”陈起说到这里不觉停了一下,神情微怔,却又极快地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大军虽在泰兴附近却离城百里,万一卫兴江北军进城后陡然发难,就我们这些人怕是无法应对。所以……不得不防。”
七月二十八,陈起、姜成翼并常钰青、崔衍等北漠将领暗中出泰兴城赴周志忍大营,同一日,北漠议和使谢承恩同意南夏江北军转经泰兴城南渡。
周志忍大营离泰兴不过百里,陈起等人不到晌午就到了大营外,只见军营之中纪律严明、军容严整、防卫森严,不时还有身穿禁卫军服色的军士进出营门。陈起看得心中一动,一旁姜成翼已是小声问道:“元帅,禁卫军的人怎么也来了?”
陈起并未回答,而是在营门外下马等候,命人前去通报周志忍。崔衍不耐等候,忍不住出声说道:“元帅还叫人通报什么,那营门卫官我就认识,直接去叫他开门便是。”说着就要上前去找那守门的卫官,刚一迈步却被身侧的常钰青拉住了。崔衍看看沉默不语的陈起,又看一眼嘴角含笑的常钰青,虽是不明所以,却是老实地停下了脚步。
片刻之后营门打开,周志忍手下副将快步从营内迎了出来,一面将陈起一行人迎入营中,一面在陈起身侧低声说道:“皇上来了,周将军正在大帐之中伴驾。”
陈起心中虽早已预料到此处,不过面上却仍是惊讶道:“皇上怎地来了?”
后面的常钰青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声,惹得旁边几人都侧目看了过去,常钰青却笑着对崔衍解释道:“突然想起你昨日说的那个笑话来,一时没忍住。”崔衍这次没傻到去反问他昨日讲过什么笑话,却不由自主地瞥了身前几步陈起一眼。陈起眼睑微垂面色平静,似未听到常钰青的话语一般,低声问那副将道:“皇上可宣召我等觐见?”
那副将点头道:“皇上只宣了元帅一人。”
中军大帐外枪戈如林,守备森严,守卫军士衣甲鲜明,皆是禁卫军服色。大帐内,北漠小皇帝正在听老将周志忍细报筹建水军之事,听闻陈起到了,忙叫人召陈起进帐。
陈起进了大帐,先向小皇帝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便直言谏道:“南夏军离此才百余里,皇上不该以身犯险。”
北漠小皇帝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还有着少年人的稚嫩之色,笑了一笑,说道:“你与周老将军都在此地,朕能有什么危险!”
陈起嘴角翕动,欲言又止。小皇帝见此又打趣道:“你可莫要学得像太后一般爱念叨,朕在豫州待了足足一年多了,实在无聊,太后又追得紧,天天念着让朕回朝,朕这不是也想着赶紧饮马宛江,也好早日赶回京都嘛。”
皇帝讲笑话谁敢不卖面子?帐中诸人忙都跟着凑趣地笑了起来。陈起也笑了笑,借此也停住了劝谏之言,待小皇帝问泰兴之事,便将卫兴要入泰兴城的事情说了,小皇帝一听卫兴手中不足两万人,便也没怎么在意,还玩笑了一句:“听闻卫兴曾做过南夏皇帝的贴身侍卫,一身内家功夫很是了得,就这样把他放走倒是可惜了。”
陈起轻轻地弯了弯唇角,却未说话。
小皇帝又问了陈起一些泰兴城内的情形,这才命陈起下去休息。陈起回到自己营帐,姜成翼已是等在帐中,两人不及说话,又有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内侍追了进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将一封书信交入陈起手中,说道:“皇上让奴婢给陈帅送来,说是刚才忘了给了。”
陈起郑重接过,谢那小内侍道:“有劳小公公了。”
那内侍送完了信却不肯走,又笑道:“皇上吩咐奴婢要看着陈帅拆了信再回去。”
陈起心中诧异,依言拆了信,却从中抽出一张淡粉色的信笺来,不觉一怔。一旁的姜成翼也闻得有淡淡的清香从那信纸上飘了过来,一时也是愣了。那小内侍却是掩着嘴笑了起来,说道:“皇上让奴婢转告陈帅,若是有话要与这寄信人说,便也写封信让他给捎回去,并请陈帅放心,他一准不会看的。”
陈起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向小内侍说道:“多谢皇上好意。”
小内侍这才走了。姜成翼乐呵呵地看着陈起,笑问道:“元帅,是宁国长公主?”
陈起点了点头,随意地扫了眼信中内容,将信笺塞入信封之中置于案角,想了想似又觉不好,便就又将信从案上拿起收好。
姜成翼素与陈起亲厚,私下说话并无拘束,又知宁国长公主自小爱慕陈起,不由笑道:“元帅早就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岁数了。看来皇上是有意撮合元帅与宁国长公主,听闻宁国公主貌美贤淑……”
陈起脸上却无喜色,心头忽地闪过阿麦的身影,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只是个扯着自己衣袖追问何时会娶她的小丫头……陈起轻轻一哂,终是没说什么。
姜成翼见陈起神色不对,便打住了这个话头,转而问起这几日该如何安排来。陈起心绪已是平复下来,淡淡笑道:“先等着吧,皇上这样急着饮马宛江都还在大营里待着呢,我们也跟着安心等着吧。”
八月初一,南夏议和使商易之领南夏议和人员返盛都复命,留泰兴城守万良办理泰兴城交接事宜。
八月初三,卫兴带江北军由泰兴城西门入城,并未像讲好的那般从南门而出,反而停驻城内挟制万良闭锁四门,却不动北漠议和人员,反而放纵官兵抢掠商铺富户来。
这卫兴为何进泰兴城的心思众人顿时明了,这是眼看着泰兴就要给了北漠了,本着不抢白不抢的原则,临走时抢个盆钵俱满再南渡了。
果然是兵匪不分家啊!
北漠君臣一时皆是愕然无语,静默了片刻,小皇帝才轻叹一声道:“想那卫兴也曾做过南夏皇帝的近臣,怎地才入了江北军不足一年就也会此泼皮无赖的行径了?难不成真像外人说的,江北军只是伙子山贼匪军?”
帐中诸将都多多少少与江北军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江北军的厉害实在是山贼匪军所不能比的,倒是崔衍心直口快,经常都是话出了嘴再过大脑,当下便接道:“可不是!那唐绍义原本就是惯常做匪的,以前就带着一伙子骑兵抢了西胡劫咱们。其中还有个叫麦穗的,更是……”
崔衍话都说到这了才突然醒悟过来,猛然间住了嘴。阿麦纵是有再多不好也是常钰青喜欢的人,岂能当着皇帝,还有这许多人的面来骂她。
小皇帝正听着,见崔衍突然没了声,不由有些奇怪,问道:“那麦穗是不是就是设伏常钰宗的那个?更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崔衍眼角小心地瞥了常钰青一眼,脑子里已是转过圈来,脸上便显出讪讪的神色来,呐呐说道:“臣是她手下败将,没脸说她。”
小皇帝却是乐了,非但没有斥责崔衍,反而抚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需如此。”
见小皇帝如此,帐中的周志忍与常钰青不觉都松了口气,暗忖这崔衍小子倒是不算实心傻子,运气也着实不错,正好赶上小皇帝心情不错。卫兴纵兵抢掠泰兴百姓,做得是自毁根基的事情,小皇帝乐得看笑话,笑道:“且容卫兴多蹦跶几日,咱们去了泰兴也好张榜安民,以显我军乃是仁义爱民之师。”
不过虽是如此,小皇帝还是装模作样地下令北漠大军准备随时拔营南下泰兴, “救”泰兴百姓于水火之中。谁知还没等北漠大军拔营动身,泰兴城又传来消息:卫兴手下右副将军麦穗竟然杀卫兴以自立,然后张榜安民,随后又发布了一篇壮怀激励的抗虏宣言,带兵反出泰兴奔东而去了!
北漠小皇帝的大帐之中落针可闻,小皇帝脸色地阴沉坐在御案后,内侍小步从帐外走入,将一小轴纸卷捧到小皇帝案前。小皇帝淡淡扫了一眼,冷声吩咐道:“念吧。”
内侍那明显尖细的声音在帐中响起:“麦穗,籍贯不详,丁亥年生。天幸七年,从青州守将商易之入军中,至豫州初为商易之亲卫,后入青州军步兵营,野狼沟之役斩首二十三众,升伍长。天幸八年乌兰山之役,以三百残军诱常钰青冒进千里,升为偏将营官。天幸九年泰兴之战,先于白骨峡伏杀常钰宗精骑三万,后于子牙河东岸击溃崔衍追兵……”
大帐内一片寂静。如此算来,这北漠征南的几员大将,连带着元帅陈起,竟然都曾在这麦穗手下吃过败仗!周志忍周老将军案前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依旧是老僧入定般沉默不言。陈起眼睑微垂,遮住眼中所有神色。常钰青面色不变,唇角微抿。倒是只有崔衍在脸上直白地露出愤然之色。
小皇帝有些阴冷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死寂:“真真地是好一个麦穗啊!”
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夸奖?
许是小皇帝的意念太过强烈了些,让远在泰兴之东正在高处观看大军扎营的阿麦都有所感应,不由得打了大大的喷嚏。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林敏慎拍马赶了几步上来。他已是换了亲兵服饰,眉显得浓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络腮胡子,猛一看似换了个人般,唯有那眼神还如同以前一样清亮,带着几分讥诮似笑非笑地瞥了阿麦一眼,问道:“怎么?麦将军这是受风寒了?”
阿麦知他因诱杀卫兴的事还有些怨气,也不与他计较,只转头向身侧的张士强交代道:“这几日天气变化颇大,我们又是昼夜行军,军中怕是也有不少人受了风寒,你去通知李少朝,让他多熬些姜汤水来,不论官兵,大伙都喝些。”
林敏慎见阿麦压根不理自己的茬,心中更是不忿,面上便故作出惊讶之色,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麦将军竟然连生姜铺也抢了?”
此话一出惹得一旁的张士强对林敏慎怒目而视,而阿麦却仍是不恼,只是吩咐张士强道:“快去吧。” 张士强横了林敏慎一眼,领命而去。阿麦又将身边亲兵都遣退了,这才转头看向林敏慎,突然问道:“卫兴是谁杀的?”
林敏慎一怔,下意识回道:“不是你设计诱杀的吗?”
阿麦淡淡笑了笑,说道:“卫兴一身功夫享誉大江南北,普通将领兵士如何是他的敌手?”
林敏慎已是明白了阿麦话中所指,不由冷了脸下来,说道:“不错,他人是我杀的。你虽设计诱他旧伤迸裂,最后的杀招却是我出的。”
阿麦脸色一转,冷然说道:“既然人是你杀的,那你还哪来这么多屁话?”
林敏慎被阿麦的脏话震得瞠目结舌:“你,你……”
阿麦又说道:“卫兴武功高强,就算是旧伤迸裂内力受损,可是你若是念着旧情不肯动手,我能奈他何?你既已下手杀了他,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再腻腻歪歪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推脱,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说到后面,阿麦神色愈冷,眉宇间似罩了层寒霜一般,“杀了就是杀了,为权势也好为名利也罢,大胆承认了也算有个担当。好歹也是个男人,别尽做些让人看轻的事情!”
一番话均说中林敏慎心事,把他噎得哑口无言,憋了好半天才不甘心地争辩道:“可你明明可以留他性命,而且就算杀他那是无奈之举,为何还非要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果真是他纵兵抢掠吗?不过是你要趁机抢掠军饷物资!还假惺惺地张榜安民,怎地不见你把百姓钱财都还了回去?”
阿麦剑眉微扬,反问道:“卫兴误得了我江北军几万将士的姓名,我为何就杀不得他?我不抢掠军资,谁人还能给我送来?至于我为何要让卫兴来背这个名头,难道身为林相之子的林公子竟然会不知其中缘故?”阿麦嗤笑一笑,嘲道:“这些事情,林相做得比谁都熟,林公子竟然都不曾见过?难不成林相一直把你当做女孩儿在养?”
林敏慎被阿麦用话挤兑的满面通红,再也做不出吊儿郎当的模样,指着阿麦怒道:“你!你——”
阿麦冷笑接道:“我怎么了?我从未自认为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也没想过做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犯不着用这个来指责我,再说你也没这个资格,林家若真是什么忠臣良将之门,你林敏慎现在也不会在这待着!”
林敏慎仍不死心地驳道:“现今皇帝乃是弑兄而立,我林家要保皇室正统,又有何错了?”
阿麦讥笑道:“林家要保皇室正统?那早几十年前做什么去了?你当我真不知道?齐景自己虽不是从正统上得的皇位,心里却极重“正统”这二字。太子生性聪颖却过于忠厚,齐景怕他日后驾驭不了那班权大势重的老臣,便先祭出了二皇子齐泯这块磨刀石,一是将太子磨得锋利一些,而是顺便清除一下怀有异心的臣子。林相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帝王之心,于是便做出一副纯臣的样子来,根本不介入皇储之争。可惜啊,那皇帝也不是个善茬子,偏生铁了心要先替太子铲除林相这颗遮光的大树,所以近几年来一直在修剪林相的枝叶,只等剩下棵光秃秃的树干,好由新帝登基后推到立威。林家,现在虽看着风光,其实早已是外强中干了……”
林敏慎怔怔地看着阿麦,如同不认识她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敏慎这种所谓的世家子弟,虽面上对谁都是一副亲善模样,可内心却是极瞧不起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