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
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夏末时节,市郊的微风像是浸淫了香水,从厚重的花簇里荡漾而出。由于离丽江很近,山路终日湿润,宋般若走到熟悉的山坳处和平时一样用了半小时。
俱融市昼夜温差大,雨水也多,但只要是晴朗的日子,这山坳在下午两三点钟前总能笼罩在阳光里。
整座山近年来开发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坟场,好在那三座墓还在原处。
苏杭、艾北和梁夏像生前他们的一张合影一样,并肩而立。墓碑上刻有生卒年月,卒年不同,墓碑新旧程度也不同。苏杭的坟冢已草色青青,等到岁月流过和他们去时同等的长度,这三座坟冢将沉没在尘土里,生出花与树。最新的碑是梁夏,他的碑文写着:
如果一个孤儿也能成就梦想,这世界将是美好的。
三个男人都在墓碑上微笑,就像婴儿时期他们拍周岁留影那样微笑。
就这样微笑吧,那是每个人唯一愿意留给世界的。
2 阿普三朵(上)
粉色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时,玉龙雪山从终年笼罩的云雾中破茧而出,亮晶晶矗立在天幕的蓝色之中。这是二月初八,三朵庙香烟鼎盛,到处都是前来祭拜祈福的人。俱融人个个脸上都笑吟吟的,但也有人家要循例做一些与节日无关的事。
山脚下正在举行一个安葬仪式。东巴人在死者的头部展开《神路图》,这十数米长的布卷缓缓向东北方铺开,图中地狱烈火、人间情爱、天堂花开,太阳月亮松树飞鸟在暗黄的布底上分外清晰,一板一眼的笔法无比虔诚。死者是个孩子,看上去是生了急病去世,小脸上有些红色的斑疹,嘴唇半张着,似乎口渴的样子。孩子没有其他家长主持仪式,只有奶奶守在旁边。
头戴圆帽的阿普奶奶穿一件长过膝的宽腰大袖大褂,腰系百褶围腰,下着黑色长裤,披整块的黑羊皮披肩。孙子面容很安详,她觉得他定是沿着那条暗黄的粗布小路离去了。在场的东巴人不多,她注意到那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又出现了。
丧事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看装束他是外乡来此的汉族人,头脸比初见时脏了些,他每次都站在《神路图》的尽头,看上去像是孙子的灵魂在那里离地而起,幻化出另一个生人。她记得曾经给过这孩子两个水焖粑粑。
向晚月出,星光闪烁,清光柔溶,雪峰变成淡淡的巨大阴影,和风中飒飒的寒意,香甜的花也渗出丝凛冽。低处篝火闪烁,隐隐是《阿哩哩》的节拍,阿普奶奶走到厦子里,拽住门扇扣上。折转身却发现那个汉族男孩立在照壁前,他笑得很开,那笑容是紧张和讨好的,显得夸张和虚假。
“阿普奶奶!”他用纳西语喊她。这大约是他临时学会的单词,所以接下去他滔滔不绝的表述就只能用满嘴四川话了。
“我妈说带我到云南耍一吓,下车以后她说去改手就没的了,她和老汉儿冒皮皮出来的,反正不吵架我爸也不打算要我们了。我做你孙孙撒,我晓得,奶奶家就剩奶奶一个人啰,我做你孙孙吧,将来我会养你的,我会给你送终的。不是空了吹,我会拿那个很长的图在你脑壳那里铺开,这事莫啷个撇托呐!”
阿普奶奶从门后找到笤帚,倒过来捉在手里,用力地抽那孩子的屁股,她的身体远比她的年纪强壮,所以那孩子疯狂地满院子乱跑,阿普奶奶敏捷地在廊柱下截住了他,那孩子猴子一般窜上柱顶,盘在那里,眼神惊恐,但笑得更加夸张。
“莫棱个哇!我做你孙孙吧。”他说。
阿普奶奶把笤帚扔在地上,踽踽地行到正房里,紧紧闭上门。
次日微雨,阿普奶奶起得早,她要去俱融第一小学办理注销孙子学籍的手续。汉族孩子夜里不曾离开,已经将院里花草收拾仔细,姹紫嫣红浅碧深绿在细雨中轻摇,靠近石径的是雪堆般九芯十八瓣茶花。茶花已被重新栽种过,花瓣掉转了向东。
“东边太阳巴适。”那孩子揣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
《滇南茶花小志》记载:“九芯十八瓣,一名狮子头,其色或深或浅,丰箿圆湛,如狻猊之极举手奋跃。”阿普奶奶不识字,坊间口口相传九芯十八瓣茶花稀有,她便栽种,然而这孩子从何而知呢?
这孩子极擅察言观色,足见骨子里浮游惊恐,绝非什么有头脸的出身,更不可能知道此花尊贵,却偏偏只移栽了这几株,可不是灵慧?阿普奶奶关大门,那孩子麻利的替她扣上门锁。
阿普奶奶撑开油纸伞往学校去,雨声甚微,远处丽江川流却如雷鸣般壮烈。天地间哗啦啦水声不绝。
嘈杂中听不见孩子的脚步,但是可以看见路边水洼中一个亦步亦趋的倒影。
学校门口遇见艾校长的儿子艾北,小家伙眉眼天生得一副笑模样,五官又没得挑,省委宣传部每下来拍民族团结的题材时总要找上艾北,端端正正系好红领巾,和白族彝族纳西族傣族哈尼族的小姑娘们一起站在朝阳下敬队礼,就连俱融市有关少年儿童的海报都是小家伙领头。
艾北看见阿普奶奶立刻打招呼,阿普奶奶说:“我找你阿爸。”
校广播站正在播放歌曲,一男一女激昂地在唱“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艾北往阿普奶奶身后看,阿普奶奶说:“他是过路的。”
进了校长室,艾校长正拿着份《人民日报》在看,见阿普奶奶来了,似乎早有准备,从桌上拿起一只简单的档案袋递过来,阿普奶奶打开细细的过目,有一寸证件照、蜡笔画、试卷、练习本,和一张入学档案。
“还有余下的学费,应该退给我。”阿普奶奶说。
艾校长愣住:“只剩半个月这学期就结束了,学费不好退的。”
阿普奶奶坚持:“要退。”
“财务上没办法做账嘛。”艾校长从桌上的笔筒里取了钢笔,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划划一阵,“只有6块钱。”
“那也要退给我。”
艾北的小手伸过来,手心里是一只黑色螺帽“英雄”钢笔,他说:“阿普奶奶,这是爸爸新买给我的,就当做学费好了。”
“要财务上退给我。” 阿普奶奶还是对着艾校长,语气很耐心:“你总有法子的。”
艾校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零碎人民币,在里面寻找,阿普奶奶说:“你不要找,我不要你私人的钱。”
艾校长这时候忽然发现房间里另外一个孩子,站在墙角的脸盆架那里,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正聚精会神在听。
“财务老婆生孩子,刚请了一个月假。”艾校长说,“你随便问学校哪个老师都知道的,真是不凑巧,你看怎么办?要不我先把钱给你,等财务回来再补办手续?”
阿普奶奶“哦”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墙角的孩子忽然说,“我把这半个月读完啵。”
艾校长问阿普奶奶:“他是你什么人呐?”
阿普奶奶不吭声。
艾校长便反对:“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什么手续都没有,也没入学考试。”
孩子说:“我用原先那个名字喽!”
艾校长坚决地摇头,重新拿起《人民日报》专心致志来读,间或抿口茶。
广播站里的歌声还在昂扬地继续:“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那孩子突然向前一步,站在屋中央,大声地开始朗诵,川音虽重,好在不难懂。他立正站着,拖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大家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最后一句声音尤其响亮,那孩子气势磅礴地将双手高举过头,又像是歌剧演员谢幕又像是烈士就义,艾校长错愕。
阿普奶奶不表态,拉起那孩子的手就走。老少俩默默走了一阵,阿普奶奶说:“期末考试你要是考不到全年级前三名,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孩子讪讪地吐舌头,抬起手挠头,很苦闷的样子,但嘴里却不迟疑:“咋个?”
阿普奶奶提高声音:“不然你将来拿什么养我!你要是想在我家吃白饭就趁早滚!”
那孩子忽然昂起脸:“那要是我考了第一名呢?”
瞬息之间,表情转得如此突兀,阿普奶奶有些狐疑,打量着孩子,想起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梁夏。”
这孩子眉心颇近,即使在笑的时候也舒展不开,眼睛黑得泛出锐利的光泽,蜀地水土多姿,男孩子的肤色也足够明亮。只是这孩子总让阿普心中隐约不安——小小身躯中元神强大无比,似乎闻风而长,令人畏惧。
但他是极招人喜爱的。
二年级一班班主任姓王,领着梁夏在讲台前作了个简短的介绍,同学们噼噼啪啪鼓掌表示欢迎,因为比同学们大两岁,梁夏个子显得有点高,王老师给梁夏指了个最后一排的空位,梁夏却说:“我想和艾北坐。”
王老师说:“这样后面的同学就看不见黑板了。”
艾北举手要发言,得到老师允许后,艾北站起身说:“我可以坐到最后一排。梁夏是新来的,我应该帮助新同学。”
王老师带领同学们鼓掌,表示同意。
开始上课。梁夏完全不得要领,将一本语文书从头到尾乱翻,拿了艾北的铅笔添油加醋的画。下课铃响后,艾北说:“你怎么不听课?”
梁夏说:“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艾北很吃惊:“你以前没上过一年级吗?”
梁夏不回答。艾北又说:“可是昨天你在我爸办公室背歌词背得多好啊!”
梁夏说:“那首歌从我进学校起就在播,差不多播了两三遍了,哪个会记不住?”
艾北想了好久,热心地提出建议:“我觉得你还是去一年级插班,我和我爸说说看?”
梁夏摇头。他发现艾北胳臂上别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牌,上面有两道红色横杠。
“这是什么?”
“中队长。”
“中队长是什么?”
“中队长就是,比小队长大一点,比大队长小一点。”
“那大队长是谁?”
“还没有。”艾北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本来我是大队长,一年级和二年级上学期都是,这学期一开学就不是了。”
梁夏忽然兴奋起来:“你抓子老?”
“没有。我爸说另有安排。”艾北惆怅的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我想当大队长。”
“你不行,你连少先队都没入!”
“那我现在加入。”
“你写个申请书给我吧,我帮你交给王老师。”
梁夏说:“我不会写。”
艾北皱着眉,咬了会嘴唇,终于下决心:“好吧,我帮你写,不过你自己名字会写吧?”
梁夏点头。
艾北松了口气:“你自己的名字一定要亲手写才算。”
梁夏加入少先队的事情,第二天就批下来了。艾北很雀跃地把好消息告诉梁夏,但梁夏心不在焉。他指着教室中间一个空位:“那里没人坐吗?”
艾北说:“有人呀,她叫宋般若。请了几天病假,也快来上课了吧。”
“这名字宝器得很,男娃女娃?”
“女的。”艾北的笑容有些奇怪。
“王老师本来把我安排在那里,就是和她一起坐吧?做啥子她一个人坐?”
“因为女生不愿意和她坐。”艾北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男生也不愿意和她坐。”
梁夏的表情显得有些愤怒,但他没说什么,往四处看了看,移到艾北耳边,窃窃道:“你的屁股有没有觉得很凉快?”
艾北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什么,僵住了。梁夏鼓励他:“摸摸看摸摸看。”
艾北用手摸,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表情几乎要哭出来,梁夏拿着铅笔刀在抽屉那里悄悄晃了几晃,继续咬艾北耳朵:“我有话和你说,你不要虚。”
中午刚过,离下午上课还有段时间,住在市内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家在郊区的同学大多聚在教室里做作业,人数绝对不少,艾北不敢就此冲出去,只得坐在原处不动。
梁夏说:“你帮我弄期末考试的卷子。”
艾北恼怒地小声回应:“弄到也没有用,你不会做!”
“你会做嘛!”梁夏毫不迟疑地答,“你一直都是大队长,肯定成绩是最好的,你只要帮我做好,然后你自己考得比我差一点点就可以了。”
“你太坏了!”艾北声音有些哆嗦。
梁夏继续自说自话:“你不要想跑出去啊,我装了一包大便,你要是往外跑我就糊到你屁股上去!”
艾北开始抹眼泪,梁夏说:“你要是答应了,我也给你表决心,你看,我把你的裤子划开了,我和你换,你穿我的好裤子,我穿破裤子,现在就出去,让全班同学笑话好不好?”
艾北不打算理睬梁夏。
“这样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你要是不帮我,以后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梁夏越说越认真,推着艾北,“来吧来吧我们换裤子。”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换裤子倒是很方便,艾北也很采纳这个建议,梁夏慷慨地说:“连短裤也换了呗,你看你里外都破了。”
艾北完全没料到梁夏居然真的穿着开裆裤招摇地走出去了。
同学们大笑的声音简直惊天动地,梁夏安之若素地往外走,连加快脚步的意思都没有。就在此时,背着书包的宋般若从门外进来了。
宋般若的辫子盘在头顶,缠着红色绒线,戴一顶白底绣金花的头帕,白色上衣湖蓝领褂,下面是湖蓝绣花围腰和白色阔脚裤。见到脸生的梁夏似乎很好奇,擦肩而过后,又放慢脚步回头看,这一看之下,宋般若就笑。
梁夏不回头看宋般若是不可能的。当他回头时,宋般若的笑容正在绽放。她的笑和班上所有的女同学都不一样,甚至和所有同龄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宋般若由上至下打量梁夏,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引起全班哄笑的部位。梁夏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是丢人的。
梁夏落荒而逃。
3 阿普三朵(下)
梁夏给了艾北两天时间。艾北没有办梁夏要求的事。放学以后梁夏跟着艾北,艾北察觉之后开始狂奔,但梁夏比他跑得快,捉住艾北之后就把他推到路边的水塘里去了。
水塘虽然不深,但是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足够淹死的程度。艾北不会水,没命地扑腾,梁夏嘴里咬着不知在哪捡的稻草,坐在塘边看。
傍晚晴朗,长年不散的云雾被夕光染成嫣红,既无鸟鸣也无人声,风也息止,满世界嫣红如醉,池塘水色澄明,更是艳若桃李。寂静,像是传说中的末日。唯一清晰的是艾北扑水的声响,水面纷乱,远处依然平滑如镜波澜不兴。
艾北搅出的漩涡越来越小,梁夏跳下去把他拖到岸边,但并没有拉他上来。艾北像螃蟹一样吐泡泡。
“有种你淹死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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