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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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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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菱角微启嘴唇看东方,似已入迷。

    “我许了一个愿。”半晌之后,她忽然说,“这里四处都没人,许愿会灵的。”

    梁夏并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梦。

    然而菱角主动问:“你不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

    于是梁夏就猜:“希望苏哥哥身体健康?”

    菱角点头:“这是一个,还有别的。”

    “还有的话,应该是和我有关吧。”

    菱角还是点头。

    她希望梁夏猜,可梁夏不说话,这便不好玩了。她只得说:“我希望能帮你做点大事情。”

    梁夏说:“小孩子做小事,大人才能做大事。 等你长大了自然可以帮我了。”

    菱角俯下身采野菜,她腰间系了条印花丝巾,当腰链用,此时便解下来,拎起四角做成个小袋子,把采到的都放进去。泥地上有个砍伐遗留的树桩,周围层层叠叠尽是木耳,菱角一边摘一边说:“这棵树好老了,你看这些年轮。”

    梁夏弯腰细看,树桩横截面巨大,是棵老树,截面的圆弧像人的指纹,因水汽侵袭,变成深色。

    菱角说:“你不要以为它死了。它会发芽长新枝的。要是柳树,就长得更快。有的还会开花,不过这个砍得太低了,要是留多些就好了。”

    太阳越升越高,云雾开始散去,湿棉花团般的云海深处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万丈金光攒射而来,令山坡向阳的树冠都变做金黄。空气忽然燥热,背上开始有汗水渗出,菱角昂起头看,她的脸也镀上金色,犹如克里奥佩特拉的面具。生着绿色眼眸的泰勒从波斯毯中滚落而出,王者凯撒啊,你是我裙下之臣。

    是谁说,红颜必然薄命,而薄命未必尽是红颜。埃及艳后如是,小小的菱角呢?

    木耳太多了,在招待所的小房间摊了满地。菱角找驻地战士借了顶军用帐篷,铺在院子里晒木耳,梁夏说给艾北送些过去。带着野菜去他家熬汤吧。

    汤确实得去艾北家里做,招待所没电砂锅。

    崔颖外出购物未归,家里就艾北一个。

    菱角挖的有猴腿、薇菜、山芹菜、燕尾草这些,漂洗干净凉拌就可以。

    几个人在厨房商量熬什么汤比较好。

    鱼汤加川贝可以抗炎,对咳嗽气喘有效。梁夏吃过一种茶香鸡汁鱼片汤,原料很简单,桂花鱼肉、火腿片、冬笋、蘑菇,上汤原汁、龙井茶。

    鱼汤不需久熬,不如晚上当夜宵送去好了。

    艾北仍是忧心贷款的回收,崔颖通过崔行长拆东墙补西墙地弄回来一部分,但实际上是一回事。艾北断定崔行长迟早双规。

    他问梁夏是不是就打算在基金会干一辈子了?梁夏也说不清。每个行当的专业知识不同,但在谋求商业利益这个环节上是共通的。假如出于积累货币财富的目的,那么在四十岁以前,达到多数人认可的富裕标准不是太困难的事。现在梁夏发现到处都是有钱人,起码到处都是看上去有钱的人。

    那要如何获取成就感呢?可能名誉和地位更重要。然而拥有名誉和地位的人全都满脸苦相,他们的满脸苦相让梁夏兴味索然。

    艾北居然问得出是否在基金会干一辈子这种幼稚问题。动辄就“一辈子“,你以为你是谁?每个人都坐在火山口上。周恕淳永远太平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摩拳擦掌的沈谦在等候时机。梁夏背后没有保护伞,即使他这些年都在努力将他认为应该绑定的某些人物拉到同一个利益圈子里来,可这过程中不断有人发生意外。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据说勾践复国后,范蠡带着西施闪人了。这多半是杜撰。梁夏叫菱角坐过来,菱角便靠进他怀里,梁夏摩挲她的肩头,好久才说丫头要争气呀。

    菱角玩梁夏的手,也不说话。艾北说你哥心情不好的很呢。

    菱角卖力地给梁夏按摩。睛明、攒竹、鱼腰、丝竹空、瞳子窌、承泣。

    瞳孔直下方,眼眶下缘中点,眶边缘上方叫承泣。

    紧紧按住这里就可以不哭吗?中医说这里主治流泪。

    流泪是治不好的,只有泪尽。

    艾北懒洋洋说好想放声大哭一次,试了好几回,却哭不出来,谁知道为什么吗?

    梁夏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33 你坠落之际

  这一觉真漫长。

    醒来时夜静更深。

    艾北卧室的门关闭着,说明崔颖已回家。菱角睡在自己旁边,身上盖着毛毯。梁夏抬手看表,原来竟过了子时。

    厨房原料还堆在那里,梁夏开火炖鱼汤。菱角也醒,不声不响进来帮忙。从艾北家出来,是凌晨三点。

    这时候去研究所只能撞运气。

    实验室的灯光仍亮着,四周建筑和树荫深深浅浅黑成墨海,那一点人间烟火倍觉温暖。从窗户看进去,苏杭伏在案上睡着了。宋般若在里屋,身上盖着被子,就像上回看见的那样。

    梁夏推门进去。屋里静极了,静得失去一切声音,只有这间屋里的夜,才能静得如此干净。

    苏杭手里握着黑色铅笔,手心松开,笔身斜躺在翻开的书页上,那是本英文资料,某些词句下划了波浪线,空白处是苏杭用铅笔写的“ADAM33”,后面还有一个没写完的词:染色体短臂。

    “臂”字下半部分不全,上半部分颜色比其他字体深,似乎是用力的结果,但笔划十分潦草,潦草得产生多处断续,下半部分的“月”字部首只划出一笔撇来,由深至浅,逐渐飘忽,以致从空白处延伸到了有字的正文。

    梁夏将保温罐轻轻放在桌前的窗台上,走出屋外。

    站在台阶下,还是那么安静。这安静在都市中实属难得,安静得像没有人迹的荒原。梁夏听着自己的呼吸,清晰的,延续的,细微如拂过重重叶子的风声。他的眼前晃动着苏杭沉睡的脸,还有那潦草得逐渐失去字形的单字。

    梁夏猛然转身冲进屋里,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搭在苏杭肩上,试着向自己的方向拉,苏杭的身体顺着拉力倒下来。

    梁夏抱起他就往外走,菱角从车里跑出来,慌张的问要喊宋姐姐起来吗?梁夏低声喝你敢!

    梁夏给周恕淳打电话。

    这老东西没资格睡觉。梁夏不找苏杭父母,也不找宋般若,他找周恕淳。周恕淳来得极快。

    他站在梁夏面前,表情有些痴呆。坐在长椅上的梁夏和他对视。

    “手术中”的红灯终于灭了。医生从门里走出,梁夏不动,周恕淳一刻没耽误,径直走进手术室。

    梁夏靠住椅背。他坐的位置正对手术室的门,门推开的缝隙不很大,他看不到里面。周恕淳从里面又出来了。

    “你进来一下。”他说。

    梁夏跟着他进去,他们都站在手术台前。

    梁夏有些不舒服。他的胸口那里异常沉闷,不得不用手捶打。等到缓过气以后,他伸手揭开了白床单。

    苏杭的脸垂向一侧,还是刚才实验室的那副样子。他的唇色苍白,可他很长时间以来都这样。

    梁夏问:“谁给他蒙的这破被单?为什么不抢救?”

    周恕淳说:“他死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周恕淳脸色灰败,衰老得犹如干枯的树桩,可这老东西是活人。周恕淳的眼睛里源源不断涌出泪水,泪水在他脸上流得不那么顺利,皮肤太多褶皱,泪水经过那些褶皱时备受阻碍,最后到法令纹附近时已浑浊。他抬起手没命的擦,可擦之不尽,他开始抽泣,他的背越躬越弯,直到站立不住蹲到地下。

    主治医生回答:“第一,心脏停止跳动,第二,脑电波显示平直。除此之外,各种反射消失,呼吸停止。所有这些不可逆转,判定为死亡。”

    主治医生旁的护士摘下口罩,是王护士长。

    她摘下口罩是因为口罩全被泪水浸湿了。她说:“小苏有份捐赠登记表在我那儿,还没直系亲属签字,所以手续不全。”

    梁夏说:“没必要理睬那张烂纸。”

    主治医生说:“你没权力阻止,你不是他的家属。小宋呢?通知小宋吧。”

    梁夏的手指直戳到对方的鼻子:“都他妈滚出去!”

    菱角扶住梁夏,因为他摇晃得很明显。梁夏甩开她。菱角扑到手术台上,用手指小心翼翼擦苏杭的嘴角,那里有几丝血迹仍在渗出。

    从医院走到研究所费不了十分钟。

    实验室桌上的书和铅笔都还原样未动。保温罐也在窗台,看上去像只装饰花瓶。书页中有几滴尚未变色的血,梁夏把书合上。

    一切都井井有条。

    梁夏在墙角找到一张折叠转椅,走到里间,在宋般若面前打开,他对着她坐下来。

    宋般若的身体朝向墙壁,他看不见她的脸。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发散落枕巾,发丝缠绕在一起,产生出无数缭乱的弧形,水纹般流淌,她纤细的呼吸起伏时,发丝便微动,发丝掩不住颈背,圆而且丰润,白皙得几乎要融化,她身上套的是苏杭的衬衣,衬衣不抵寒,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她喜欢他的味道。

    被子盖得端正,她是有人疼爱的。

    宋般若睡得不安稳。她不时翻动,于是天蒙蒙亮了。她的脸朝向光线这一边,眉心微锁,有束钻石般的光自她耳垂那里放射出来,那不是耳饰,是当年在北京西单时,梁夏诳她打的耳洞。宋般若很是痛,徐旋说这痛搅扰了她两个月之久。

    般若啊,那一点也不痛。你知道吗?

    宋般若发出梦靥里惊惧的轻呼,身体间或抽搐。

    不管那是怎样的噩梦,都不要醒来,那其实很美。

    太阳仍然升起来了,天总是要亮的。

    宋般若在越来越密集的躁动中忽然失声惊叫,翻身坐起。她的胸膛起伏,眼中泪光点点,她花了约数分钟时间才略微平静下来,她看到了梁夏,但没有任何表示,她伸出脚在地上拢到鞋子,胡乱穿进去,几乎是飞奔而出。

    她在实验室转了一圈,魂不守舍。她甚至把窗台上的保温罐打开来看了一下,似乎苏杭在那个罐子里。

    “他人呢?”她终于来到梁夏面前。

    梁夏问:“你做什么梦了?”

    “我不说。大清早说梦不吉利的。你告诉我他人呢?”

    “该上班了。我们走吧。”

    “今天周日。”

    是的。今天周日。

    从今天开始,和以前不大一样。

    宋般若没有得到答案,她盯住梁夏深深看了一眼,夺门而出。

    她去的方向是附属医院。

    梁夏没有拦。他只是本能的跟上去。

    这次梁夏行动不便,他努力想要加快脚步,却无能为力,他每迈出一步都在地上拖,就似乎那里坠着运动员练习跳高时绑住小腿的沉重沙袋。他走不了几步就失去平衡,可他坚持着没有停留,跋涉到那层楼时可能已过去很久,因为宋般若手里拿着捐献登记表,王护士长在她身边。

    王护士长手里有笔,宋般若动作缓慢,但还是接过那笔,眼睛茫然四顾,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趴着写字的地方。梁夏上前拉住宋般若,一直拉进手术室,他把门反扣上,将宋般若按在手术台旁边的凳子上。

    “看清楚,你看清楚这张脸,这个身体。”梁夏走到另外一边坐下来,“现在让我告诉你捐献遗体之后,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一般情况下,尸体要用甲醛溶液浸泡两三年才能用于解剖。对于新鲜尸体,需要首先将甲醛溶液通过压力灌注到血管中,达到血液、蛋白质凝固,否则很容易腐烂,接着用甲醛溶液浸泡,皮肤颜色逐渐变成浅褐色。如果立即用于解剖,血液和蛋白质固定不彻底,很容易腐烂,不能用于医学观察。等防腐工作完结,就把尸体泡进尸体库的福尔马林池子里,放上几年,等有课的时候用大钩子捞出来。

    福尔马林池通常是有插板的地窖,存放的尸体浸泡在10%浓度的甲醛溶液中,遇到解剖实验课时,抽开插板,用塑料袋套上尸体,放进推车,直接送到实验室。

    接着是解剖。系统解剖还行,因为系统解剖只是看看而已,要是遇到做局解的话,就是学生亲手下刀了。什么手术刀,剪子,骨钳的,都用上。 刀是用来剥皮的,很可能剥的不细致把浅筋膜带下来。至于剪子什么的,很可能会不小心把细微的神经剪断。至于骨钳,则是开膛挖心的时候用。”

    梁夏停顿下来,他观察宋般若的表情。宋般若只是看着苏杭的脸。

    梁夏起身解开苏杭的衣扣,将衬衣稍稍拉开一些,他用手指在苏杭的锁骨上轻轻划下去:

    “有三种开膛方式。一字竖切、丫字刀法、T字刀法。然后用刀把从下颌到耻骨的皮拉开,象切蛋糕一样,沿着皮肤往深处切,切开后,扒开皮肉,露出肋骨和胸腔。然后是取内脏,用小刀切断肋骨,去掉中间肋骨,肺和心就露出来了,现在是一片血肉模糊。后面还有,从腹部下手,拉出胃肠、生殖器官,包括精囊腺。最后是取脑。把头皮使劲往前扒拉,盖住他的脸,露出头骨。去头骨是用锯,两个医生来回拉,把头骨锯开一条缝,锯完后用凿子凿,还有锤子,不过会轻轻的,以免破坏脑组织。把他体内所有器官取空后再缝合,象缝衣服一样。缝完以后基本是个人样。完整的人样。你还记得火把节那只祭祀用的小猪吗?我不认为有第二个医生能比苏杭缝合得更漂亮。”

    宋般若伸出手抚摸,苏杭左侧锁骨那里有个小小的伤痕,像是通称的“草莓印”,但比草莓印的程度严重,是被咬出来的。

    梁夏问:“你还是决定签字吗?”

    宋般若幅度极大的摇头,猛烈摇头。

    梁夏打开门,等在门口的王护士长问了同样的问题,宋般若始终摇头,一言不发只是摇头。她的头发乱了,披在面颊上,她向前俯下身,枕在苏杭胸前,失去了知觉。

    这一幕与十几年前,怒江边那个篝火之夜看见的情景一摸一样。

    那夜梁夏被冻醒。睁眼时星斗满天扑面而来,又瞬间高远,林涛和江水呜呜低鸣,身边篝火仍在燃烧,翻个身,看见宋般若睡在苏杭胸前,自己那件外套盖在两人身上。宋般若的额头离苏杭下巴很近。

    火化那天,苏杭父母都未到场。周恕淳说老苏听到消息的当天就脑溢血住院了,徐旋也精神状态极差。按老一辈说法,这种时候父母在场是不妥当的。所以得由宋般若负责全程。

    宋般若独自呆在化妆间给苏杭擦洗和换衣服。她拒绝任何人进入,梁夏派菱角趴在门缝里监视,万一有什么不对劲立刻报告。

    菱角说宋般若抱着苏杭不撒手,也不动。

    时间太久了。梁夏只得破门而入。

    殡仪馆员工帮忙把推车推到火化间,宋般若没有阻拦,她被人拉开之后只是木然看着,苏杭从推车上被抬起来放到一个金属小床上,小床顺轨道滑入火炉,炉门打开,小床沉下去,炉门关闭。

    殡葬工按下电钮。

    这个动作似乎将宋般若所有的悲伤都引爆了,她终于发出声嘶力竭的哀求:“求求你们不要烧他,让我再看看他吧!让我再看看他吧!……”

    梁夏把宋般若抱得极紧,这样才能阻止她冲向火炉,她似乎企图用手拽开炉门然后自己跳进去。

    她已经毫无理智,在梁夏怀中歇斯底里的挣扎,可她忽然间喊不出声,她的喉咙像被什么猛然堵住,她变成了哑巴,只有唇形,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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