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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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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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饭没吃完不作兴这样浪费粮食啊!梁夏不理,到院子里拖张小凳晒太阳。

    野猫在敞开的大门那里咬身上跳蚤,梁夏对它怪叫,野猫斜睨他一眼,似是责备他扰了雅兴。阿普奶奶端着梁夏剩下的半碗饭,拌上鱼肉倒在野猫面前,野猫边吃边满足地发出呼呼声,在巷子游荡的其他野猫听见这声音也蹭进来,围作半圆争抢,阿普奶奶便从屋里又拨了些菜倒在地上。

    梁夏说:“宁愿白给野猫,当初也不愿养我。”

    阿普奶奶用筷子掏结在碗底的菜渣,刮得碗壁咔咔响,她说:“你又恨得不行了,所有的人都欠你,都和你有仇。”

    梁夏进屋搬出张躺椅,把小凳当做踏脚,躺上去之前他检查躺椅,说:“椅子要常晒,都发霉了。这里潮气大嘛,旅馆的被褥你也要常晒,等养出老鼠就没客人来了。”

    “我常晒的,还喷杀虫剂。”阿普奶奶走上来看躺椅,“你就是毛病多,这椅子前几天我还用过,没有霉斑。”

    梁夏转过去看野猫吃食,宋般若在厨房忙完了,无处可去,她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和梁夏视线遇上后,她便低头到崔颖房间去了,崔颖房间电视仍开着,传出噪杂的歌声:咿哪……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咿哪……

    梁夏给张局长打电话没打通。张局手机很难打通,他应该另有个二十四小时畅通的热线,不过那热线梁夏不知道。艾北出了这样的事,于公于私,张局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站在梁夏立场,警察办案子太繁琐,程序又多,耗时又长,拖得人脾气都没有了,才能出点结果。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性急呢?其实只要有说理的地方,只要邪不压正,那不就是公平的世界吗,究竟还想怎样?梁夏觉得自己变笨了,脑子常常转不动,或者转了也转不出名堂,他曾经试图自己制定规则,谁知道规则早就铁打铜铸;他曾试图挑战常规,谁知自己终究不是沈谦那种好汉。

    只要沈谦不落马,其实他是个好汉。就算他落马,那他也曾好汉过。只是这种好汉没人待见。在梁夏看来,凡是敢玩命的都是好汉,善恶是另一回事。梁夏想,自己为何不敢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假如他最初遇到的是沈谦而不是苏杭?梁夏茫无头绪,菱角凑到他身边,梁夏发现她比过去胖了点。菱角对他的目光很敏感,得意的笑:“男人不喜欢干瘦的,所以我增肥了,怎么样?我现在已经90斤了!”

    梁夏点头:“挺好的,小胖妞福相,你胖了比原来有女人味。”

    “我原来不像女人吗?”

    “你原来,反正看上去没什么味道。”

    菱角获得肯定,兴奋莫名,于是踮起脚尖耳语:“你要不要进去和我试试?看你的脸被宋姐姐挠成这样,我就知道你憋得发疯咧,你好久没去夜总会了吧?我知道的,来吧跟我来吧。你真是笨蛋,我在夜店好红的,回头客不晓得多少。”

    梁夏很没面子。所以他来气。菱角若是换个方式也许他就跟去了,可菱角这样看他笑话,他必须表现一下。

    “你不要自作聪明了。憋得发疯的是宋般若!因为我不理她,所以她把我抓成这样。”梁夏说,

    “不过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她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菱角将信将疑。她有几分相信的原因是:她知道梁夏喜欢宋般若很多年了,但从来没对她有过非分之举,所以今天的事也许真的不是她想象那样吧,宋姐姐是个年轻寡妇,而且在菱角眼里,梁夏又的确很招人喜欢。

    菱角说:“那你应该答应她。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样熬着,你们两个都没意思。你虽然比不上苏哥哥,但你也挺好。”

    这下梁夏总算感觉比较舒服了。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阿普奶奶从他们背后经过,梁夏担心老太太是不是听见了,回头观望时正碰上阿普奶奶鄙夷的眼神,梁夏挫败的把头又扭回来,继续看野猫。地上饭菜已被一扫而光,没吃饱的野猫和吃得肚皮滚圆的打起来,嘶叫声吵得人头皮发麻。

    菱角说:“你要是和宋姐姐结婚的话,我另外再找人嫁。肯定找得到的,我现在有家产咧。”

    菱角这口气又不招梁夏喜欢,梁夏不再理她。菱角无趣,垂了头默默走开。 

42 净琉璃世界

  自从在殡仪馆露了一面后,张局长已消失整整两个月。音讯全无,连家都没回过。他的消失让梁夏倍觉鼓舞,因为这说明老张带队抓坏人去了。越是大规模的行动,越是行踪成谜,他们在进入特别行动组时都签了保密协议,这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也不知道何时重现人间。省里市里都有高官落马,好几个亿万富豪被抓捕,省委老齐双规,因此沈谦也进去了。

    对江湖人来说,眼下显然是个糟糕的时期。不知老鲍抓到没有?他是个小角色,不像沈谦,沈谦被提起公诉是新闻,报纸电视到处都有。老鲍的消息可能只有等张局执行完任务才能知道。

    丁正阳很快街知巷闻,市民们外出明显放松警惕。甚至有人进超市买东西时,连停在店门外的自行车都不锁,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民间向来多传说,丁正阳便被传说成包拯、况钟、狄仁杰一类神人。有些市民开始打听丁正阳的车号,酝酿拦轿喊冤。就梁夏的感受来说,仿佛孙悟空终于脱了紧箍咒,连呼吸都畅快些。不仅天堂洗浴中心被查封,老沈名下的影视公司、铅锌矿、地产集团被连锅端,就连基金会也有纪检进驻,沈谦这次横竖是扳不脱了。所以宋般若她们也不用躲在北京啦。

    梁夏十分谨慎,他认为在得到张局的确切回音之前,不能忘乎所以。他把那些雇来收蘑菇的员工都召集到阿普奶奶的旅社,给他们提供住宿,宋般若她们住二楼,一楼三楼都安排上员工,崔颖已回单位上班,唯有艾校长形单影只,梁夏邀他多住段时间再说,艾校长默许。

    大家每天聚在院子里摘蘑菇,快到饭点时,女人们就去厨房做饭,倒颇似个人气鼎盛的小村庄。

    歌舞升平是表象,某些情况发生了变化:自那次小屋惊魂之后,宋般若再不和梁夏单独呆在一起了。她时刻将苏小若带在身边。菱角是靠不住的,菱角喜欢看电视,还买了不计其数的盗版光盘看韩剧,她拣蘑菇时都要开着电视听,不过她干活是认真的,她的眼睛还是专注在蘑菇上,只有听到起兴处,才忍不住抬头瞥一眼。所以把菱角从电视机旁边拖走基本不可能,值得信赖的只有苏小若。

    苏小若是宋般若的忠实小走狗,连宋般若上卫生间她都寸步不离。梁夏猜测在宋般若心目中,自己如今的形象就是个流口水的淫棍。宋般若但凡和他正面撞见,还是对他笑笑,虽然不再停留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

    说明她并未打算和他翻脸,这让梁夏多少好过些。

    他自责了很久。他觉得对不起苏杭。他怎么可以无耻到把弟媳妇搂在怀里意图不轨?人家苏杭可是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不仅如此,你欠他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这负担始终压得他惴惴不安,否则那天他搂住宋般若之后不会因心中负疚而停下来。

    午后他来到小山坳,拎着两瓶酒,先在苏杭和艾北的墓碑前各放上一只酒杯,斟满。然后才给自己斟上。正如那次他们吃夜宵时说过的,苏杭的墓碑上除了生卒年月并无别的字句,而艾北的墓碑上就刻着:殊途同归。

    他俩的照片嵌在墓碑上实在太令人惋惜了,他们的容颜还看不见任何风霜的痕迹。假如说艾北相对成熟些,那么苏杭看上去几乎还是大学里的模样。梁夏把酒喝完,然后把苏杭墓前那杯洒在地上。接着他又和艾北喝了一杯。

    梁夏重新把三只酒杯斟满:“艾北你在旁边听着就行,我得给苏杭赔不是。兄弟,我对你老婆动手动脚了,我真不是东西,你骂我吧。我知道,你没骂过人,你连脾气都很少发,这怎么办呢?我真的后悔,我错了。要不艾北说说吧,你说我怎么弥补呢?你们都白对我好了,那天你干嘛推开我呢,你让我撞死不就行了?你俩谁都比我有资格活下去,我真是个祸害。”

    苏杭和艾北都没看梁夏,他俩在看正南方那条溪流。梁夏坐到两座墓碑中间,尽量伸长双臂勾住墓碑,这样他就好像一左一右搭住两个弟弟的肩膀。

    好了,现在兄弟三个在观赏同样的风景了。远望溪水如琉璃。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草色青青,重山逶迤,这光明的美好世界。

    梁夏轻拍墓碑:“沈谦倒台啦,老崔被双规,听说老周昨天被双开了,这消息我还没确认。其实老周这人要是真的一抹到底还是挺可惜的,我觉得他是个人才。不过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要开就开吧,喜欢的不喜欢的最后都入土。你们占的这地方真好,这个坟场还有二期三期呢,风水最好的位置我看就是你们这块啦,将来我们三个挤挤吧,我要在中间。”

    两瓶酒三个人喝不算多,酒尽也只是微醺,梁夏躺下来,无垠无际蔚蓝的天。他用双手枕住头,翘起二郎腿,幸福极了。

    “今晚我在这里睡。苏杭晚上变鬼来拿我吧,最好黑白无常也来,我撒丫子跟你们走,到了阴曹地府,随便你怎么处置。艾北也来,我欠你条命。我还真巴不得你们显形。显形怎么念口诀?天灵灵地灵灵,苏杭艾北快显形。好像不对,这好像是捉妖怪用的,回头我问问阿普奶奶。不过你俩就算是鬼也吓不了人,艾北为什么说我是女鬼?啊我知道了,女鬼通常都比男鬼厉害,你俩是男鬼,那有没有女鬼欺负你们啊?明天我请张钟馗烧给你们吧,你俩太好心了,我怕你们做鬼也被欺负。你们要是害怕就跟着我吧,我会保护你们的。鬼总是怕人的,何况我还是男人哩。说好了啊,从今以后一定要跟着我,不许乱跑。不然下回就不带酒给你们喝。”

    醇酒入腹,和风微扬,鼻腔里青葱的植物香味,云彩在天上漫步,从玉白走成橘红,又从橘红走成苍蓝,直走到西天里去,悄然熄了世间的光亮。梁夏睡着了。

    夜愈深,山风极冷,但并不凛冽,梁夏打了个寒噤,满山坳夜雾,雾色中立着个男人。梁夏大喜过望,招魂灵验啦——不过且慢,看上去是个老年男子,肯定不是苏杭也不是艾北,黑白无常戴尖帽,这老男人光着脑袋。

    老男人站在墓碑前动也不动,左手拎只砂锅右手拎只布袋,地上有柄锄头。梁夏坐起身,他认出艾校长来。

    艾校长对他举举手中的布袋:“这里面是谷种。我们傣族的习俗,要埋在这里,好让他带到阴间播种的。砂锅也要埋。”

    记起民俗的艾校长应该已逐渐在康复,所以他才有精神想起这些鸡毛蒜皮。不过对于艾校长来说,这是很重要的。艾校长在艾北的墓碑旁边锄地,边锄边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我叫崔颖举行一个断绝夫妻关系的仪式。要一条拴着槟榔的白线和一对蜡条。崔颖握住一端;另一端系在艾北的碑上。我把白线从中间斩断;就表示断绝了夫妻关系。然后;男的可以重娶;女的可以改嫁。崔颖说她和艾北感情很好,她不想离婚,如果艾北到阴间不想和她过了,他就另娶吧,她不怪他。”

    挖出深圆的小坑,艾校长把布袋放在砂锅里,小心搁入坑内,然后掩土。

    梁夏不便帮手,看到此时,想起睡前困惑的问题来:“要怎么叫魂?”

    “叫魂好多方式呢,我们有81种法子喊魂,人身上有32 个大鬼;92个小鬼。只要其中某一个鬼魂受到伤害或离开人;人就要生病,严重的就没命。为了治病,所以要叫魂。我叫艾北是叫儿女魂,招魂词这样唱——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来把魂叫。魂啊魂;爹妈爱的魂;别去躲在山洞独自悲哀;别去躲在河边眼泪汪汪;别钻进树林草稞;别去钻在牛马身上。头魂要回到头里住;牙魂要回到牙里居;耳魂眼魂要回到头上来;皮魂要回到人身上;脚魂不要到处奔走。32魂要今天回来;92魂要今天回来!所有的魂啊魂;今天要集中;父母亲要给你们拴线。撒!魂回来了!”艾校长唱完,土也夯实,他并未直起身,两手搭住锄柄,幽幽叹口气,“叫不来喽,活人才叫得回,那是治病用的。”

    梁夏盘腿而坐,像个打坐的和尚。人死后,假如家属有心,可以出钱请各类宗教的修行者举办些隆重的仪典,据传能为死者带去利益。死者能否获利谁也不知道,但活人是可从中获取安慰的。

    艾校长说:“艾北从小就没妈妈,他阿妈很早去世了。你到现在都没结婚,是因为忘不了小宋吧?我没再娶,也是因为忘不了艾北的阿妈。她去世时候年轻,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是个漂亮姑娘。她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不是群舞演员,是领舞的,还去北京参加过全国舞蹈汇演呢!腰很细,手长腿长,孔雀舞啊,鱼舞啊,蝴蝶舞啊,篾帽舞,跳得真好看,我们傣族那个筒裙裹在身上,赤着脚,我每看见婀娜多姿这个词,就会想起她。现在艾北可以陪她了,她应该很高兴。梁夏啊,你觉得人死后到底有没有另外的世界?”

    “应该有的。根据物质不灭的原理,说没有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不过那个世界也许和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吧。”

    “我觉得应该和我们这世界差不多。艾北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梦见艾北阿妈,和我说了半天,让我好好保重,她要把儿子带走了。”

    “这很好。你不用担心了。”

    “是的,所以我埋些谷米给他下去种,种给他阿妈吃。”

    艾北确实会种地。梁夏和他在阿普奶奶的田里干活时,艾北明显比他干得利索。艾校长的话让梁夏浮想联翩,苏杭至今没给宋般若托过梦,宋般若认定苏杭是因为遗体捐献的事记仇,但梁夏知道苏杭没那么大气性,苏杭对宋般若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何况就连徐旋都没梦见过儿子,曾说过不留恋人间的苏杭,再没有任何音讯,他似乎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

    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多寄穷荒骨。

    艾北死后还和生前一样亲和,他时常到梁夏梦里来,谈天说地的,甚至还说过崔颖,只是艾北说起崔颖时不再充满抱怨,他叮嘱梁夏尽量帮着照顾点。梁夏问,你过得怎样?艾北说挺好的,邻居都很好。

    你看见苏杭没有?艾北答:没看见。

    因为艾北这个回答,梁夏颇失望,他原以为他们是在一起的。所以他又不大肯相信这些东西,梦向来无凭据,乱糟糟不可当真。

    艾校长拿起地上的空酒瓶摇晃,梁夏很抱歉全喝光了,早知道留小半瓶也好。掏出手机看时间,已过午夜了。艾校长半夜来埋谷米,是因为午夜阴气至盛的说法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艾校长说:“其实艾北没走的话,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电话都很少打,无非是心里觉得有儿子做依靠,细想起来,哪有什么靠得上的。他在昆明,我在俱融,我有退休金,以前的学生什么行业都有,生个病啊有个麻烦的都不愁,就连忘了带钥匙,我还有学生是开锁店的呢。这些学生其实比亲生的还有用,对不对?何况艾北和他阿妈在一起,我高兴。他阿妈这么多年来,就是那天晚上和我说得最多最久了。”

    梁夏问:“我这个学生是不是最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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