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三叔笑道:”是啊,袖手旁观?”
杨颜邺无奈,说道:”原来是在这儿等我。既然如此,我自是不能继续北上了,那就和三叔一起回去。唉,可惜了我本打算一路上去看的风景,我出家门的机会可不多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寺门,一直在阁楼上观察着那位杨家三叔的僧人如释重负,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同身边老僧说道:”师父,此人好重的戾气。”
“终成皆是虚妄,如是所参仍是枯禅。那位小施主四极探云犹如铜铸,胸有龙象奔腾,世间果真有这小小年纪便成了宗师的大家,我中华大地藏龙卧虎,了不起啊。”
而就在师徒两个交谈间,朗公寺的云桥微晃,崖下万年松无风自动。
……
苏辛一个人走在苏家的祖宅,一个两进的院子,已然承载了他全部的儿时回忆,在这背后,是苏家百年的兴衰。而今人去楼空家宅破败,可在苏辛二十四岁的心灵上却很难再起什么波澜,因为他要的不是物是人非即便胸间不平但事事皆休,不是怨气可滔天继而楼台再造卷土涅盘,而是尘埃落定可一人得清明则人人清明。如他心中所想,家里物事依旧,更不可能杂草丛生,想必应该是姐姐时不时前来打扫的缘故。
已经回去见过了大伯母,苏辛真的是以平常心去的。本来是四十七岁的年纪,却像是凭空少了十年一样,那般的清瘦显老,早年间被毒品糟蹋过的身子,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苏辛自嘲一笑,大伯母的眼中,有害怕,有彷徨,有心痛,有希冀,还有想念,就连苏晴,也是紧张地似不会走路般站在一旁。自己的父亲无辜入狱,然后自缢狱中,母亲改嫁,二伯父一家三口失踪,无迹可查,本就是个药罐子的大伯父根本承受不住重重的打击,怒火攻心下撒手人寰,爷爷在一瞬间龙钟似老翁。随着时间的流逝,懂得了更多事故人情的苏辛,却越发怨恨不起,更多的,反而是同情,大伯母心下藏起来的心结并没有拦住她去做苏晴的母亲,她最终选择护在苏晴的身前,其实也是挺简单的道理,她可以报复,可以失去所有,但对于这个从小便管她叫妈妈的女儿,就像苏晴自己说的一样,她是爱她的,从来都是。
苏辛不再去想,取走几样东西,起身向前院走去,这个时候,他等的人,应该到了。
方士达比苏辛小三岁,自小时候起,便可以说是苏辛的马前卒,一挥胳膊,就得撒丫子往前冲,从不管前面的家伙是不是要比自己高两个脑袋的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小时候可以穿一条裤子,是天真无邪,但也最难能可贵,自己在年龄段上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存在,全大院也就只有苏辛肯带着他一块儿调皮捣蛋,早起叫他去公园里跑步站桩,自己回家挨打也会冲进自己家当着爸爸的面大喊一声”老混蛋你来打我呀”然后拉着他躲进苏家的小厢房里打死不出来,等着苏家姐姐给他们偷偷送饭,两个小鬼围着一盘烧鸡继续商讨征服整个院子的大计,可怜自己当着苏家漂亮晴姐姐的面向来是害羞腼腆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等回过神,他总是欲哭无泪地发现,第二个鸡腿已经被苏辛啃了大半截了。
“苏老大,你终于回来啦,你让我想死啦。”
“你结婚了?”
“没啊?”
“那你想我干嘛。”
“你……”方士达很欣慰地发现,苏老大还是那个苏老大,说话间的思维跳跃依旧不是他可以搞得懂的,屁颠屁颠地递上手里的东西,说道:”老大,你要的东西,全在这了,老大别怪我多嘴啊,你要这么多金线干嘛啊,纯金啊,很值钱呐。”
“这些年学了些精细手艺,你说,我编一套内衣送给你的漂亮晴姐姐,她会不会很欢喜?”
方士达内心无语,岂止是欢喜,但隐约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只是顺嘴接话道:”不是这个败家法儿呀,那,这些竹条呢?做什么用?它……啊,晴姐她原来喜欢重口味……”“味”字还没说完,方士达仰头便倒,触地后借力而起,跌坐在六步开外的台阶上,看着两腿间的地上有一道白痕,想着刚刚差点儿就被抽到了小弟弟,一时蛋疼不已,埋怨道:”不是吧你?”
苏辛只觉好笑,方士达的身手倒是轻盈得很,可一张嘴还是一副惫懒相,笑着说道:”滚吧。”
方士达慢慢蹭到门口,回过头来痴痴望着,小声吞吐道:”那老大,这钱……”
苏辛抬起头,望着他说道:”打电话时就说了,我现在,真的很穷。”
“你要泡我晴姐姐,还要我出钱?”
“辛苦了。”
方士达一愣,下意识回道:”不辛苦。”
苏辛将手中东西放下,深鞠了一躬,正色说道:”这些年,辛苦了。”
方士达有些感慨,有些喜悦,忍住眼中泪水,同样正色道:”不辛苦。”
……
“我真没钱。”
“靠……”
作者有话要说:
☆、春回大地时(一)
“你是今天的最后一名应聘者,不过说实话,你给我的惊喜远超我们公司对一位实习学生的预料。你说的没错,2002年和2004年,WHVRI和TEGC所研制的标准电压互感器分别使我国工频电压比例标准达到了世界发达国家水平和领先水平,但这远远不够,科技需要进步,国家需要发展,那就更加需要我们这些肯坐冷板凳在小处下功夫做研究的工作人员,我很期待你从学校毕业后真正加入我们,你对TOV试验和GIS罐式避雷器的理解和经验,真的很难得,好,欢迎加入,合作愉快。”
“感谢卞教授的认可和夸奖,学生也希望可以从您这学到更多,后天见。”
“后天见。”
走出招聘会现场,距苏晴下班时间刚好,苏辛便慢慢向云中世界踱去,选择找这份工作,其实和他刚刚在里面说的那些慷慨陈词没多少关系,原因只有一个,他日后办公的地方,可以让他五分钟之内赶到苏晴身边,两者相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供了很多方便。倒是即将要成为同事的同行应聘者,女学霸,比他还小,四次进入素有”中国电力自动化领域的摇篮”之美称的国电南自实训,发表的关于”输变电继电保护”方面的文章获国家优秀出版科研论文奖,苏辛苦笑摇头,自惭行愧啊。
坐在苏晴车里,苏辛放低靠背,懒洋洋地躺着,很是惬意。苏晴暗暗撇嘴,还以为是专程来接自己下班,傻乎乎地一脸感动甜蜜相,结果被取笑似地告知来应聘所以顺路搭车的答案,苏晴也有些纳闷自己的心境可全然不像平日里了,自从苏辛回来后,总是飘在天上,在云朵里徜徉来徜徉去的。
“哎,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在读研呢,要实习干嘛不找姐姐,不过你的专业倒是不错,选的地方也是好的,咱们都顺路了,你也能天天蹭车啦。”
“我只是在人家旗下研究室里做数据,自由性很强,我可不想天天绑在办公室里。”
“哼,惫懒的家伙。”
“说起上学,小时候回老家避暑,住咱们家后面那个比我大几天的小丫头,从小就品学兼优一副乖乖女风范,看见咱俩在泥里打滚就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瞅咱的那位,姐姐还记得不?”
苏晴笑意温柔,说道:”是李婕姝吧,怎么不记得,你去偷偷亲人家,让人家一条小斗牛犬追了大半个村子,事后还一脸委屈地指责人家说是人家不仗义害你受了惊吓,我隐约想着她爸爸的嘴唇是气得直哆嗦的。”
苏辛坐直了身子,说:”我在江苏读书时遇见她了,考六级的时候她是监考的老师,不过我当时名字不一样,她想来只觉得是眼熟,凑巧碰见了个长得相像的。”苏辛有些想笑,继续道:”不过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我给你讲一下。我被临时通知去考试的,做听力的时候不过才刚开始我就不得不把耳机摘了下来,她瞅见了就过来问,我说耳机没电了,她傻了一下,说没电了你怎么不早说,给我拿了个备用的,我就在那把电池一个个的拿出来换,她一看急了,说你换什么呀就用这个听呀,我解释说你不知道,我这个音质好听起来舒服,她更急了说你傻呀,我又说你别着急,咱们不喧哗免得影响别人,我这次是来看看,还有机会。然后她的表情挺精彩,就再没理我,后来也再没见着。”
“调皮。”
居于市里的仿古街区,有处古色古香的小庭院,门前两尊等人高的小石狮子,院中一颗银杏,再往里去,每间厢房门口,均摆着一方迎客松的盆栽,内里清一色的梨木家具和青瓷装饰,便是本地名声在外的鲁味小苑了。听闻老板自己就是能做满汉全席196道菜的好汉,三十年间迎来送往,尤以孔府菜和胶东菜见长,用料取材之精广,烹调制序之繁复,令本土的老山东和喜欢尝新鲜的年轻人很是喜欢,满宴和家常的穿插,也使人们可以接受他的价格。且这小苑里,寒冬以地龙取暖,酷暑用藏冰迎凉,碗筷箸等餐具一应为银质,有模有样,一天只做中晚,前者家常,后者正宴,各色面食均是赠送,且只接三十六桌。由于是古建筑区,起初规划建设时根本没做停车场的打算,所以近十年来,老板看着庭前院后堵满了的座驾心烦,便又推出一式新规矩,您若能在街上架马车前来,洗车喂马全由店家负责,若不能,还请您走路而来走路而去,食客们也没与店家叫板,均是一笑置之,个个守着规矩。
在其间西厢房的一处小厅里,正坐着用餐的是张宏佳和张黄花兄妹两个,而这位小菜儿姐正在与碗中的皮皮虾大眼瞪小眼,暗中生着闷气,嘴里碎碎念道:”你明明知道我只吃鹰爪虾,干嘛偏偏点这个来气我呀气我呀,气死我了。”
张宏佳好笑,说道:”可我怎么记着上次点的就是鹰爪,你还是把这话反过来呛我的呢?”
“我是女人呀,难养嘛。”
“歇了吧您,信誓旦旦地说是要去捉你晴姐这条狐狸精,把你正房的位置抢回来,是谁没出息地睡在车里了,要不是你亲爱的哥哥我去把你牵回来,人家酒店保安就要报警了。”
“那……那我是想在门口堵住他们要他们自惭行愧好反思一下这是什么行为,你多此一举的,瞧,我现在都找不出理由去见我苏辛哥。”
“我怎么摊了个你这么不知羞的妹妹。”
“那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识趣的大哥。”
张宏佳无奈,他只当是小菜儿小孩子心性,对于苏辛来做他的妹夫,那是万万不如他意的,可父亲老来得女,母亲又去世得早,妹妹自小便被宠着长大,张宏佳发现,自己很大程度上是在一直扮演着一个疼爱自己女儿的母亲,从不想她受到丁点儿委屈,当然张宏佳也相信,至少苏辛是不会欺负自家妹妹的。放下筷子,看着张黄花还在那儿置气,笑着说道:”好啦,明天下午五点以后,去三味书屋的二楼喝茶。”
张黄花头也不抬的说道:”真腐败,家里没茶叶么,还去什么书屋。”
“是你的苏辛哥约我去的。”
张黄花转过头,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哥哥。
“记住,五点以后,别耽误我谈事,还有,不许早去,显得我多爱你似的。”
张黄花将椅子从桌子对面搬到张宏佳身边,夹了一筷子菜到张宏佳盘里,柔声道:”大哥,吃虾。”
“小妹,这是扒鸡。”
……
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不远处,有一片由前前后后只有六栋楼和几间四合宅子组成的小区,业主大多是一些退了休的老人。苏晴当年刚刚挣到钱,最终省吃俭用地咬牙选择在这买房子,最大的原因是看中了这儿的地段,适时妈妈戒毒后不久,身体机能很差,她自己又是白天黑夜地忙,便想着真有什么事,离医院这么近,总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至于说她选的户型是三室两厅,只能因为她心底一直做着有朝一日苏辛会回来的打算了。
清晨,楼下的花园里,早起的老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慢悠悠地溜着弯儿,当然,肯定是少不了张家长李家短的。现下正当口谈论的便是他们嘴里的那位在易辞媒讯做副总的苏家大姑娘,说是好像已经找到对象了,男方都住到她家去了,两人天天出双入对的,而这种在他们年轻那会儿定是要被浸猪笼的行为让老人不断感慨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老人们嘴里伤风败俗的两姐弟正在家里吃着早饭,浑然不觉。而始终蹲坐在地板上龇着牙瞪着苏辛的这位仁兄,就是苏晴已经养了两年的宠物狐狸了。在它看来,自己天生一身威风凛凛独领风骚的皮毛,一条硕大而优雅贵族范儿的大尾巴,加上一对蓝碧鸳鸯眼,不论是谁都要沉沦在它的雄风之下才是,可就是眼前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自己的领地不说,还生生改变了自己在家中是独宠的事实,实在是可恶至极,尤其是这厮眸子里的光华,幸亏自己是雄性,才能不受他的诱惑。小狐狸呜咽一声,便趴到了苏晴脚下。
“小晴养的这头小狐,说实话是给我解了闷的,只是这名字起得一直不合我意,太……”苏家大伯母斟酌了下,说道:”太没羞了。”
苏辛笑着说道:”‘苏妲己’,也就只有姐姐想的出来。”
苏晴反驳道:”这怎么了呀,正巧我们家姓苏,雄性狐狸又比雌性的漂亮,妲己就妲己嘛。”
“好。走‘苏妲己’,我喂你吃早饭去。”将小狐狸叫到露台上,按照姐姐吩咐把它要吃的维生素混到食槽里,苏辛拨弄着它的尾巴,念叨着一些有的没的,”苏妲己,认不认识你祖宗苏妲己呢,妹喜?褒姒?玉藻前?靠,你个文盲,再敢趁我睡觉过来咬我小弟弟,小心我拉你去和小区的母狗配种,然后阉了你丫的,听到没公狐狸?”
而苏辛嘴里的这头文盲,想起偶尔去楼下遛弯时对它的那些觊觎者,只能感到后腿之间一阵凉风扫过,屁股一紧,回过身将头讨好似的眯着眼在苏辛裤脚蹭了蹭,继续享受它的早餐。
其实,狐狸,是真的可以让人感觉到它是在笑的。
……
三味书屋,二楼茶座。
张宏佳看着眼前这位只有二十四岁的苏辛,不过十年没见,却好像有着比自己在厅里小心伺候的那几位大菩萨还要难猜的心思,打起精神,问道:”我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要把苏家老宅捐献给政府,要知道这种事情是会见报的,压都压不住,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着你,你还要自己凑上去做那个焦点?”
苏辛品了口杯中色泽味辛皆是浓郁的普洱汤,回道:”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可能什么都不舍,也不能什么都亲力亲为,会成为焦点是不好,但这同时给我争取了一定的时间,而现在,除去人手,我缺的就是时间。况且,你应该高兴才对。城南的这片老建筑群,向来是城区规划里的一大难题,的确有人力主早作评估,然后申请保护修缮,扩建后以低资本的衍生产业拉动经济再生长,但是现在这种声音已经越来越小,据我了解,张老爷子的那位门生可是咱们这里革新派的领军人物,亟需拿下旧城改造这项不菲的政绩,而有我领头,不就是给他送枕头来了么。”
“那成,你想好就好,真出了问题,我只是想着你姐姐不要跟着受什么波折才好。可你给的这竹篮……”张宏佳瞅了瞅桌上摆着的那个做工精细,金线契着竹纹穿插其间的篮子,说道:”可以确定我爸一定会喜欢,但我一出门,就会有不下三方人马要给各自的主子打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