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不就是他决定的么?
阮旗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呼了出来,突然朝莹躬身行礼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一旁的小婢和侍从倒是被老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这两人来历不明,即使说是来给小姐治病的,老爷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以前请来的大夫无用的时候,老爷都是大发雷霆,立刻将人赶走了,如今这样又是演的哪一出?
心中疑惑,但没有一个人敢开口问,毕竟,他们只是阮府的下人。
“都退下吧,这里交给姑娘处理。”阮旗背手转身,准备离开。
“可是,老爷这……”小婢几步上前,还是有些顾虑。
莹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们。
阮旗道:“我说了都退下,你们是不听命了吗?”
“不是。”小婢低头,老爷话中稍带怒气,她感觉到了。
待阮旗跟侍从离开之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这里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在前面花丛里看到的蝴蝶,这里也没有。背阴的屋子,投下一块大大的阴影,微风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听不到屋内的动静。
莹抬眼看着屋子,又背着手走了几圈,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屋内,十分阴暗,也没有点灯。
阮新月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目光柔和。
奉景以没有看她,借着一点点微光打量屋内,真可以叫做一片狼藉,椅子东倒西歪,门口,地上,可以见到茶杯的碎片,木桌的桌面有划痕有缺口,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弄成那样的。床榻旁边的柜子柜门敞开,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衣物被粗暴的塞在里面,还有一些掉落在地上,另一边的铜镜上满是划痕,根本已经起不到镜子的作用了。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奉景以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阮小姐……”奉景以开口,一根冰凉的手指却立刻覆上了他的唇。
阮新月的眼中闪着光,满是笑意,道:“终于又见到了,以为是梦……没想到,你来找我了。”她将奉景以推到床塌边坐着,凑得很近仔细打量着他,手指从额头慢慢向下一直滑到下巴。
奉景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阮新月离他太近,微弱的鼻息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这个人不对劲,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却能感受到,和他之前见到的阮新月相比,又变了一些。
“一夜千金……”阮新月退开,叹了一口气,“一夜千金,我才能见你一面,千金……才能与你说话,听你弹琴……只有这些。”
奉景以无言,他什么也不想说。他是千巧楼的一棵摇钱树,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奇怪。
“你知道吗,”阮新月坐到奉景以身旁,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在那之前就很想很想见你,所以我偷偷跑去了宁州城……可是,千金为什么只有一夜呢……真的好短暂,好短暂……所以我说我还会再去见你的,没想到你来见我了。”
阮新月的话中,掩饰不住的喜悦。
奉景以无心听她在说什么,也就一句不答。
阮新月道:“好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时候好高兴,一切好像突然明亮了起来一样……没想到,你竟然会来见我,我是第一个吧?我是第一个让你专程来见的人对不对?”她睁大眼睛,凑到了奉景以的眼前。
不是。
奉景以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把头偏朝一边。
「你们这千巧楼,夺了多少女人心啊?」耳边突然响起莹的话语,他垂下眼帘,盯着这凌乱屋子的一角。
“对了,”阮新月的眼神突然一变,“刚刚门外跟在你身后那个女的是谁?”
奉景以不答,只是转眼看着她。
“那女的是谁!?”阮新月瞪大了眼睛,眼中的血丝更加清晰可见。
她抓着奉景以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榻上,那力量让奉景以也心下一惊,随后肩膀处传来了不断的痛感。
奉景以道:“阮小姐……”
这一叫,阮新月愣住,目光又是柔和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他,“……不管是谁都好,你是来见我的就行了。”随后爬上床榻,凑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奉景以眉头越皱越深,虽说他是千巧楼的人,却不如苏锦那般,他只是说话弹琴罢了。现在这个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屋外没有动静,连一声虫鸣或者鸟叫都没有,安静得有些不自然。
眼前这女子……
阮新月脸带笑意,都是她的,眼前的都是她的,不用愁,不用想,不用挂念,不用悲伤,不用无助,一切都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伸手就能够碰到。是她的,全部全部都是她的。不用给别人分享,不用有什么顾忌,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在眼前,不是梦,真真实实能够摸到碰到。
作者有话要说:
☆、【肆】
“阮小姐,玩够了吗?”女子说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阮新月浑身一震转头看去。
莹背着手弯着腰,笑着看着她。
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跟在奉景以身后的女子,阮新月目光一凌,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什么时候?”莹直起身,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我是什么时候进门的啊,我好像不太记得了,但是从你们进屋开始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阮新月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莹。
莹看了一眼奉景以,然后再看她,笑着说道:“阮小姐你要是还不从那床上下来,我这脾气可不好收拾。”
阮新月闻言,低头一看奉景以,站起身来挡在床前,熟练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扒开鞘将其扔到地上。握着匕首,指着莹:“你当我怕你了?”
莹摇头:“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给我出去!”
“还能做什么?给阮小姐您治病啊。”莹笑道。
治病?阮新月轻笑,“治病?我没有病,不需要你治病,你给我出去!”
“真是难说话,”莹叹气,向前走了一步,阮新月警惕地紧紧握住匕首,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她瞪大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莹已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向内一撇,阮新月吃痛手一松,匕首落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如此锋利的匕首,一不小心就会被伤到,还是不要拿比较好。”话毕,竟是毫不留情地朝阮新月的脑后敲去。
阮新月浑身一颤,倒在地上。
奉景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抬头看着她。
莹站着,指了指昏倒在地上的阮新月,道:“她这病,怕是治不好了。”
奉景以看向阮新月,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奈何这乱七八糟的屋内没有纸笔,话堆在肚子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莹凑到奉景以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取下他颈上有裂痕的玉石放在手里,又从怀中拿出差不多相同却是圆润剔透的重新戴在奉景以颈上。
“出去等我一下?”莹问道。
奉景以起身,稍稍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他知道的,阮新月的病,他能治,但他不能治。
重新站回院落中,更是觉得这里的寒气胜了很多,花草死气沉沉的,和阮府格格不入。
屋内,莹找来一个看上去还能做的椅子,搬到桌子面前坐了下来,还好桌上的茶杯还没有完全没摔完,她索性取了一个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凉透了,不过也是无所谓,反正她也不会品茶,只要能喝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的目光停留在阮新月身上,面无表情。
这治不了的病,真是最容易要人的命,很多时候明明知道自己求不得,心里却怎么样也放不下,真是可怕。莹环视着这杂乱的屋子,想象着这屋子原本的样子,轻轻啧了啧舌。
最终,目光还是回到阮新月身上,她道:“你还要趴在那里几时?”
阮新月闻言动了动,缓缓坐起了身,“不愧是镜家小姐。”
“我又不是瞎子。”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这副身体可已经经不起你的折磨了。”
“这倒的确是,不过这也不是你在意的事情。”阮新月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衣裳。
莹道:“你说的没错,阮家小姐怎么样,的确不是我管的事情。”她将茶杯放下,转头看着整理头发和衣裳的女子,“可是别的是我得管啊。”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阮新月笑着看向她。
莹想了想道:“这也算一个原因吧。”
阮新月正色,道:“看样子,镜家小姐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我有说过,我想要放过你这话么?”莹笑了,慢步踱了过去。
阮新月脸上突然表情全无,突然一个疾步从莹身边跑了过去,莹也没有拦她,倒是回过身来静静地看着。
门,打不开。
阮新月怔住,缓缓转过身来,“什么时候?”
“你猜?”莹笑道,“你既然喜欢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那干嘛还要出去呢?还请你把该还的东西还回来,这样拿了别人的东西老是不还回去,这可不太好。”
“当时那个阻力是……”阮新月睁大眼睛,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有成功。”
“是啊,要是整个人都被你给带走了,那我可就头疼了。”莹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走着。
阮新月闻言,一笑,“看来是我没有选好东西了。”
话音才落,阮新月右手一抖,原本落在地上的匕首突然飞旋而起,冲着门口极速飞来。
莹沉下脸,跨步向前伸出左手稳稳就抓住了阮新月的颈部,只听见她轻轻“啊”了一声,整个上身就被抵在了门框边。随后莹轻轻一歪头,匕首擦着耳边稳稳定在门框上,刀刃穿过阮新月散乱的发丝,她听到了那一声匕首插入木头里的声音,结结实实。
“世间有多少妖魔神鬼,都是由人心生出的,”莹静静地看着阮新月的脸,“原本不该存在,却因为执念太深,自己给自己招了祸患。”
阮新月笑了,低声道:“人生执念,执念生鬼怪,这又能怪谁,这又算是谁的错。”
“你想说这不怪你们?”莹抬起右手,指尖凝起一点蓝光,点在阮新月的颈部,“这好像有些说不过去吧?”
蓝光入颈,立刻在皮肤上游走开来,变成了形状奇怪的图案,阮新月突然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头一直贯穿到脚底,浑身一下子脱力了。
莹放开了左手,向后退了几步。
阮新月指着自己道:“那你是说这人没错?”
“有啊。”莹抱着手,“所以阮小姐的病,治不好。”
阮新月捂住颈部,慢慢滑坐在地上,“你刚刚那是什么?”
“你看,你连这样的咒术都没有办法抵抗,又何必这么执着?”莹走过去,蹲在阮新月的面前,“阮小姐相思成疾从而有了你,你下咒奉景以却被护身给抵挡了,强行拿走的东西必是要还回去的,拿走了对方的东西却没有经过同意,你可知道,还回去的时候,命就是代价?”
阮新月睁大了眼睛,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莹站起身,垂眼看着她:“你对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我让你平静离开也算是礼到了。”话毕,稍稍一笑。
阮新月闭眼再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阮旗的脸,眉宇间的愁楚她看得清清楚楚,耳边都是阮旗和小婢的话语声,但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轻轻坐起身,才发现屋内竟然如此的凌乱,掉落一地的锦衣,东倒西歪的椅子,有残缺的木桌,有划痕的铜镜,她有些楞,目光再次回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随后,又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穿的不成模样的衣服,头发也全部散落开来,眼睛也有些干涩。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有些干,再看小婢在一旁已经哭成个泪人。
阮旗抓着她的手,她能够感觉到那双大手的粗糙。
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她在看画,她记得那张在小姐们当中传来传去的画像,画像上的人让她移不开目光,她记得她一直看着画像发呆……她记得她醉了,为什么醒过来,会觉得那么累?为什么自己的屋子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爹和小婢哭成这样?为什么他们都是一副担心的样子?
等等,画像呢?
啊,忘了,画像已经还回去了,只是画中人的样子还深深留在脑海里。
她们都说真有这么一个人,她们说这人好像就在宁州城,离雨都并不是很远。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好想见见这个人。
阮新月垂眼想着,轻轻笑了起来。
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么?宁州城啊……好想去见一见。
她坐在床榻上稍稍动了动,却觉得全身无力,还有些痛感,颈部也莫名有些疼痛。小婢来扶她,她才稍稍坐了起来。
阮旗直起身子,看着女儿稍有些神采的脸,才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伍】
今日是中元,入夜的雨都也没有安静下来,街道上早就挂好的灯笼亮了起来,河边聚集了很多人,灯光、火光将这里照得透亮。
忽然一阵雷声划过天空,河边的人都抬起头看向天空,但是夜太深,看不清这天空是不是阴云密布,只是这一阵雷声的熟悉感,还是让雨都的很多人停了下来。
一阵凉风袭过,河中的莲花灯缓缓飘荡着。
莹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个莲花灯,静静地端详了半天,才将它放到了河里,莲花灯中那颗有裂痕的玉石泛着微弱的光,随着等慢慢向河中飘去。水中莲花灯的光亮,和倒映在水中的街边灯笼的亮光,把河水点缀成了另一个天空。
滴滴答答。
雨水突然落了下来,打在地面上,浸入了泥土当中,也打在莲花灯上,顺着花瓣从高处滑到低处。
奉景以撑开伞,站在莹旁边,抬起头,穿过伞的边缘看着这场雨。
这就是,雨都的雨。
莹站起身,看着水里的河灯,“看起来,这雨都的雨,怕是又要下起来了。”
奉景以转头,无言地看着她。
“怎么了?”莹避开他的目光。
奉景以道:“本以为我只算不透自己,没想到也算不清楚你。”
“嗯?”莹皱眉,倒也是想到了什么,笑了。
“你之前说,有些琐事路过宁州,就是为阮家这事……”奉景以撑着伞跟上莹的步伐,“阮老爷是花了钱请你去的。”
莹挑眉,伸手颠了颠腰间的钱袋,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后才知道的。”奉景以如实道。
“噗,”莹笑出了声,一副好玩的表情看着他,“奉公子的卜事算命之术只有这点程度啊?真是让人失望。”
奉景以无奈,轻声道:“也罢,这样也不差,什么都能算出来也就没意思了。”
“这次也算是赶巧了,知道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巧。”
“你是说真的?”奉景以问。
“你猜?”莹笑道。
雨落在地面上,淅淅沥沥,雨都的植物都被雨水滋润着。
奉景以走到莹旁边,一把拉住她,道:“我倒是觉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阮小姐的病,可是没法儿治了。”莹答非所问。
奉景以低声说道:“我能治,但不能治。”
莹没有答。
解铃还须系铃人,奉景以能治阮新月的病,但是,他却不可能为她治这病。
就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那女子喝醉,那女子相思,那女子执念生魔,那女子来见他。
那夜,莹和奉景以留宿雨都,第二日回到宁州城。
千巧楼的灯笼高高挂起。
千巧楼的奉公子已无大碍,这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