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膳房忙碌一个多时辰后,叶想念揣着食盒出府了。做饭这回事难不倒她,跟师父在一起的头一年是师父做的饭菜,后来她身体好点这事便落到她身上,几年下来自个摸索摸索也能差不多做一桌好菜,她对自己的厨艺也十分自信。
叶想念不太识路,一个人走走问问到楚府时日头已落。楚家虽是首富,宅邸却建的低调,叶想念对门外家丁拱手道:“叶想念来拜访楚公子,烦请通报。”家丁看她两眼便迅速去了,叶想念踢着脚边小石子,瞄瞄楚府院墙。
出来相迎的是一位侍从打扮却气度不凡的青年人,叶想念见过他,她离开楚家别院时正是这人驾的马车。司绍拱手笑道:“我家公子在正厅等候姑娘。”叶想念也拱手:“我叫叶想念。”司绍道:“在下司绍。”
楚府内也不见奢华,琉璃瓦、白玉栏、九曲廊,一切屋宇亭台都与普通宅邸相似。进得庭院,满目绿影清凉,花朵灼妍。被司绍引入正厅,楚之桓正品茶,姿态优雅随和。见得叶想念,立刻吩咐家仆添茶,笑着招呼道:“叶姑娘请坐。”
叶想念忽然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尴尬,这个时辰大多用过膳了吧,但是自己食盒都提来了,更不能白白回去。只好硬着头皮道:“楚公子,其实我是来请你吃饭的。”边说着边把食盒捧到楚之桓面前。
之桓问道:“叶姑娘,这是何意?”叶想念继续尴尬道:“为了答谢公子救命之恩。”楚之桓接了食盒,眸子里盛着笑,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叶姑娘实在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既然叶姑娘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对楚公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却是救了我一命,对我来说便是全部。”叶想念忽然道。楚之桓抬头,面前的人一脸认真。
想念拱手准备告辞,楚之桓适时拦了:“叶姑娘也留下一起用吧。”
老实说,叶想念不是个扭捏的人,只是跟楚之桓待在一处总有点不自在,这一点不自在就是偶尔能感觉到自己心砰砰跳得厉害,脸上也有些发烫。正如此时,两人坐在凉亭内,亭外夜色朦胧,亭内酒意微醺,楚之桓端着酒杯,视线投在半空的明月,侧脸被静谧的月色笼着,看不清表情,那样认真寂静的模样却教叶想念也看得认真。
月至中天时,叶想念已因多喝了些酒睡着了。楚之桓看着眼前毫无戒备的安宁睡颜,目光清冷无波。他俯身抱起她,稳稳踏在院中的石子甬道上。小道尽头,司绍临风而立,表情甚是恭敬。楚之桓走过时,司绍开口道:“公子,老爷传信来,希望您能回去一趟。”楚之桓脚步不停,淡淡地应了一声。
很久之后,司绍已经满头华发,已经模糊了很多往事,却仍然记得这一晚,月色实在是好,薄薄的月光洒下来,年青的公子抱着怀里的姑娘,一步一步轻逸又似乎温柔。
叶想念的逻辑是只做一次菜显然是报答不了全部的救命之恩的,自己又是闲人一个,便每日都提了食盒往楚府跑,没几天就把自己会做的菜都做了一遍。
叶焕见此很高兴,女儿的眼光不错,楚之桓虽无意仕途,才能品性却是不比当世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逊色。叶夫人也很高兴,女儿这么积极忙碌,肯定是极喜欢了,能遇见真心喜欢的人实在不易。叶想念每日研究新菜式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爹娘在想法跑偏的情况下,目光欣慰又暧昧,倒是偶尔抬袖擦汗的时候会看到无欢倚着门框静静地瞧着自己。
叶想念对楚府已经是熟门熟路了,门口家丁见她都是很热情的打招呼。对于叶想念从不间断的每日一菜,楚之桓一直表现得乐意接受,不论菜色如何,都吃得认真,当然,如果叶想念问起味道,他也是认真地说实话,其实他挺乐意看到有时候她显得难为情的样子。
日子流水般平静地过去,叶想念每日忙得越发从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不温不火,这让叶夫人不免心急。跟自家夫君提起时,夫君露出与平常极不相符的狐狸般的狡黠笑容,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咱们女儿性子虽比幼时活泼了些,到底是在山上呆久了,对这俗世的欢喜之情恐怕不甚明了。看上去像个心存恋慕的小姑娘,其实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吧。”
叶焕叶大将军这几句“真情流露”拨开了叶夫人心上的一层薄雾,叶夫人眉头舒展之际忽又觉得自家夫君竟比自己还要心细,暗里虚虚叹了几下。叶焕将远眺的视线收回来,表情也带了几分怀缅的味道,伸手将叶夫人拥进怀里,叹道:“澜月,想念她,跟当初的你,真是十分像啊。”
十多年前的叶夫人澜月,也是现在叶想念的年纪与容貌,对救了自己的叶焕倾心。英雄救美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在这样的时代里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也许在别人的眼里还带着俗气的味道,澜月却始终对叶焕救了自己那一场景念念不忘。多年后忆起,那种心动得仿佛一瞬花开满目的感觉仍然在心头跳跃。她弯了嘴角,紧紧攥住叶焕的衣襟。这个人,是她一生的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月夜之心
从楚府出来的叶想念心情十分好,一路溜达去了集市,寻思着买点什么送给楚公子。集市上稀奇的玩意不少,也不知楚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从东市晃到西市,依旧没什么中意的。打道回府时街上忽地冒出一队士兵,急急地将百姓拦到两旁露出平坦的大道来。叶想念在人群中张望着,一支严肃齐整的队伍从远处缓慢行近,领头的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冷冷地睨着围观的百姓。
扯身边人的袖袍,叶想念指指那些人小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啊?”回答的青年斜着眼睛,不屑的神情甚是明显:“不过是来咱们越国进献贡品的使者,竟然搞这么大阵仗,哼。”叶想念点头附和,又问道:“这是哪国来的使者?”青年不耐道:“看这穿着是澜国吧。”
其实说是贡品并不恰当,因为同越国相邻的几个国家并不是越国附属国,进献贡品一说,只是骄傲的越国百姓的说辞,实际只是表示友好和平的礼物而已。这是叶焕同叶想念解释的。而叶焕的神色算不上太好,眉心锁着。叶想念追问:“有什么不对的吗?”叶焕宽慰地摇头道:“没什么。”
正式招待三国使者的宴会在六月十五这天,对越国百姓来说,月半是一月中最好的日子。每月的这一天,平城总是十里花灯,长夜不灭,百姓们结伴游玩,处处都呈现着繁华安逸的景象。而每年的十五夜,要数元月、六月与八月的最为热闹。
此时街市上花灯已是璀璨连绵,糖葫芦、糖人的小摊位比往常热闹许多,各色花灯下有摇着扇子的白面书生思索着灯谜,叶想念却是闷闷无趣的模样,只管低着头往前走。芍药跟在身后叫苦:“小姐,咱这是逛花灯会嘛?慢点呀。”叶想念回头瓮声瓮气:“芍药你腿短吗?”“哼,小姐,我这是好意想你能够散散心。”“我散好了,我们回府了。”说着便往回走了。
道上游人不少,叶想念灵活地在人流里走着,芍药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跟着。忽地,一柔软触感的物什撞进叶想念怀里,下意识搂住发现是个衣着华丽的小孩。小孩使劲推一把叶想念,稚气十足的小肉脸憋得通红:“大胆,你竟敢占本大爷的便宜!”叶想念感叹,小小年纪,气势十足啊,然后俯身捉着小孩肩膀,“叭嗒”一声,在肉脸上亲了一大口,道:“这才是占便宜,懂了没?”见小孩目瞪口呆,叶想念笑着准备走掉。一直站在小孩身后的男子呵地笑出声来,呆住的小孩马上扯着他的衣角,挤出一点碎碎的泪来,万分委屈和着撒娇:“槐哥哥,她欺负我。”真是我听犹怜。男子捏捏小孩的脸,声音十分温柔:“小攸,是你撞了人家在先,”又侧首笑着望叶想念一眼,“而且,你也不吃亏啊。”小孩朝叶想念撇嘴:“看在槐哥哥的份上,本大爷就原谅你了。”叶想念朝他拱手,道:“那小女子多谢大爷宽宏大量。”小孩偏头一声:“哼!”
这一大一小一来一往的,被称作“槐哥哥”的男子一脸笑容如春风拂面,十分清秀的相貌加上一身白袍,真是浊世佳公子。叶想念有些恍然,这样温和的模样跟楚公子真有几分相像。
重槐朝叶想念点头示意,牵着小孩走远了。芍药在身后拉她的袖子,圆脸有些发白:“小姐,那位,那位公子…”叶想念疑惑道:“怎么了?”芍药快挤出了眼泪:“那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小姐你这么大胆快吓死我了!”“啊”叶想念差点叫出声来,倒不是被这样显赫的身份吓到,而是十分惊讶,身为皇子竟是这样温厚的形容。芍药说道,因为这二皇子曾拜访过将军府,她跟几个小丫鬟偷偷看过才认得。
逗完小孩,叶想念又是一副闷闷的样子,芍药跺脚:“小姐,难得逛灯会你就开心一点嘛!那楚公子又不是不回来了!”叶想念垂头。楚之桓因一桩生意离开平城已快半月,这半月里叶想念都是没精打采的模样,在叶焕同澜月面前撑着一张笑脸,一到人后便垮了下来,芍药看着心焦又无法。
叶想念慢吞吞挪着。
“叶姑娘”,如石落清泉般清明而无比熟悉的声音倏然响起。急忙抬首,十步之外,一袭黑袍的楚公子携一身风尘,容色疲惫,却有温柔笑容。叶想念咧嘴笑开来,拎着一边缎裙飞奔过去,水蓝色的广袖鼓起风。
“楚公子”,她差点扑进他的怀里,拍拍胸口,仰头笑道:“你回来了。”楚之桓伸手理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这般突然的亲密的动作教叶想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是揣了兔子在怀里。
忽然的几声破空声响吸引了人们的视线,来自皇城的烟火热烈灿烂地盛放在星子寥落的夜空,人们纷纷往皇城的方向涌去。
两人顺着人流慢慢走着,美丽而喧闹的夜晚,他们这一处却是温和静谧的,周围似乎流动着教人沉静下来的气息。叶想念轻轻按着比平日跳动剧烈的心脏,如墨玉般的眸子里盛着漫天星火的璀璨,她想,这快要按捺不住的心情,大约便是喜欢吧。因为他的离去而失落,因为他的归来而控制不住满溢出的欣喜,因为他的微笑而心思安宁,因为他的温柔而心存期待,这必定是喜欢了,必定是期待他能用同样的心情对自己。
楚之桓回来后,叶想念又开始了厨娘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她从将军府的厨房迁到了楚家的厨房。不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之后忽然开了窍而准备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是她觉得每天拎着个食盒来回时间久了有点怪。不过迁来楚家没几天,她又觉得怪怪的,怪在哪里却有些说不清。
楚之桓出府的时候,叶想念都是一个人在府里乱晃,楚家的丫鬟家仆也从不顾虑她。就算是她在自家公子院子墙边插了几株光秃秃的枝条或者是削了后院的竹子弄了个竹风铃悬在窗边或者是放光了中庭湖塘的水后赤脚在及膝深的泥土里拨弄,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发一言。毕竟他们在这楚府侍奉多年,得了公子默许能在这府里随意出入的人也只有叶姑娘一人,况且,适当的揣摩主子的心思也是一个仆人的本分。
当然,叶想念是不常留宿楚府的,只有同楚之桓一起饮了些酒不小心醉了或是睡了才会在别院住下。其实叶想念有些忧愁呀,她从前没有这样喜欢过谁,并不知该怎么办。而且她不知楚公子的心思所以更不懂如何是好。看到他的院子太过简单便在墙边植了几株蔷薇,觉得他的房间太过沉闷便自己做了个竹子风铃挂在窗边,还在空无一物的湖塘里种上了睡莲。这些事她在山上时都做过,做起来很顺手。别的呢?喜欢一个人还应该怎么样呢?
“还,还要怎么做?”叶想念多喝了几杯后整个人模糊了,口齿不清念到。她醉起酒来很老实,不吐不闹,老实地趴着睡着,偶尔说两句梦话。
楚之桓执着酒杯轻声道;“不用做什么,现在这样就好了。”
将叶想念送回房中正要离去,又听到喃喃的“楚,楚…”,楚什么怎么也没说出来。楚之桓回身,人是睡着的模样,脸上有浅浅的酒晕,他静静瞧了片刻,然后道:“我有小字,叫做墨玖。”刚走出一步,便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墨玖”,像是呓语。他停脚,微垂了眼睛,嘴角弯出细小的弧度。
叶想念做了一个很愉快的梦。她原先一直忧愁着一件事,她同楚之桓认识这么久,对他的称呼还停留在楚公子。虽然这三个字声韵之间和谐动听,但是人总想求得多一些,她想同他更亲近一些。所以当她醒来时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梦见了楚公子的小字时,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兮。这样的梦,怎么都觉得有些神奇,不过丝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墨玖”,似乎是一种黑色的玉石。“墨、玖”,还真觉得有些孩子气。
愉快过后,叶想念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是梦,那、是真是假?
到了正院,见楚之桓正要出门,叶想念犹豫,有些叫不出口:“墨、墨…”。而楚公子听这“墨墨”二字,嘴边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下,缓缓转身,缓缓道:“是墨玖。”叶想念怔了半刻后欢喜道:“我叫叶想念,小字也是想念。”
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宜其室家
苑里的海棠花期已过,枝叶间渐渐露出小小的球果,再过几月,这些小果子便会长成饱满莹润的海棠果,色泽美丽而又酸甜可口。静立在走廊的隽秀少年望着那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露出一点笑,得师姐几年的耳濡目染,他对这些花木了解的不少。下了山之后师姐爱摆弄花草的性子没什么变化,不过却都摆弄到别人家的院子了。他握住腰间的竹剑,力道有些大。在将军府的日子很平和,他心中却有一处暗潮。再过一些时日,他便要去将这暗潮平息。
叶想念刚回到西苑,芍药便匆匆跑出来,一声悠长还带哀怨的呼唤:“小姐,你可回来了。”叶想念奇道:“怎么了?芍药,出什么事了?有谁找我吗?”芍药皱着眉,老生老气道:“没有谁找小姐小姐就不回府了吗?”叶想念笑:“芍药你别扭什么呢?我这不是每天都在府里吗?”芍药撇嘴:“小姐这些天东跑西跑的,大家都看着呢。”叶想念继续笑:“我这最后不还是都跑回府了嘛。”
芍药对自家小姐这类似无赖的话表示了无奈,忽地露出担忧的神情:“小姐,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平城到处在传二皇子要选正妃了。”
“二皇子?”叶想念想了想,“就是那天那位白衣公子?是叫做重槐?”芍药点头。叶想念不以为然:“他选正妃与我何干?你这么着急?”芍药觉得自己快操心过头了:“咱们越国从不同别国联姻,现下整个越国能配得起二皇子身份的女子十根手指数的过来。小姐,你是将军府千金,不小心就会被选上!”芍药说得郑重严肃,叶想念不由蹙眉。
同叶焕和叶夫人一起用膳时,叶想念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叶夫人问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想念。”叶想念摇摇头道:“只是听说好像二皇子要选正妃了。”叶焕闻言道:“皇宫不是个简单的地方,想念,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去趟那浑水。”
有爹爹的承诺,心放下了一半,叶想念仍有些不安。皇子们选妃这种事,中间少不了一些黑暗处。越国久不立储君,朝中势力一直不安定。五年前大皇子重漓迎娶宰相之女燕清疏之后,朝堂支持大皇子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