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就是觉得回不去了。”他用中指和拇指掐着烟,身子在沙发中陷得很深,以致要看站在他面前的程绪和林郁就只能把头仰高,可只仰了不到一秒,他就嫌累,自然地把头耷了下去,眼睛掩在略有些凌乱的刘海下,往上挑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两人。苏洛的话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再吐出来,一副颓然而享受的样子。轻佻的语气配上缓慢的语速,既似喜又似悲,却最终分不清悲喜。
程绪笑问:“为什么呀?想回就总能回得去的。”
苏洛带着鼻音笑了两声,肯定道:“你们一定不是国安,国安的人……可没这么驽信。”
林郁插口,“你很了解国安?”
苏洛耸肩,“一般吧,大使馆的那女人……不就国安的吗?叫什么来着的?于磬彤?”
林郁与程绪对视一眼,这他们可完全没有想到。
程绪只是笑,“没想到你连国安的人的身份也能知道。”
苏洛的视线垂下去,头偏了偏,枕在沙发背上,掉下来的刘海几乎将大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薄唇,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是都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还没有证据,可苏洛已经相当于招供。
枕头竖起来靠在身后,柔软轻巧的薄被随意地盖在腿上。林郁坐在床上,旁边趴着程绪,一只手揽在他腰上。
苏洛给他们安排在了一间卧房里,他对他们的来意似清楚,又似不清楚,就好像他们只是随便来暂住的朋友,与他们说着闲话,安排他们食宿,完全没有显露出丝毫担心或害怕的样子。
可林郁却搞不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看不清楚。苏洛像是毫无顾忌地告诉了他们他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可林郁不知道,这究竟是有恃无恐呢,还是另一种什么策略。他无法按照常理来推断苏洛,因为他觉得苏洛已经不在常理上,从某种程度上看,他觉得苏洛疯了。这就是一天下来林郁对苏洛的最大观感。
程绪突然将头枕在林郁的腿上,看着没有拉上窗帘的落地窗外广阔的景致,满心欢愉地微笑,“林郁,我们俩以后也买一栋房子,一起住吧。倒不用这么大,小一点的就行,不过,最好也有这样的落地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看日出日落。”
林郁从严肃的情绪中出离开来,对于程绪这样时不时冒出来的感性因子,他基本上是已经习惯。他低头,掰着指头想了想,“现在买房子,在基地附近的市区的话,我只出得起大约五分之一的首付,你得出五分之四,而且我们俩住不了,房子空着就坏了,租出去,每月大概得不到一千租金……”林郁算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不划算。”
程绪无可奈何地笑,“林郁你就不能哪回跟着我感性一把?”
林郁看他,突然道:“要是哪天我们俩有一个突然死了,房子留着,太糟心。”
程绪叹气,起了身,两只胳膊环在林郁的肩上,贴近他“那我们俩就都别死,等以后从前线退下来,再买房子。”程绪突然笑,“林郁,我突然很想好奇,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林郁竟难得很认真地配合程绪想了想这个其实根本不切实际的问题,可他没想自己老了会是什么样子,他在想程绪,奔跑时迅捷如风的程绪,有一天若是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慢慢走路,那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想了半天,林郁皱了皱鼻子,“很丑。”但感觉不错,而且,套上军服的话,说不定还会是一副很威严的样子,毕竟人要衣装的嘛。
程绪笑,“放心,你就算老了,也会是一个帅老头的,这点完全不用担心。”
林郁抬眼看程绪,“很丑,我说你。”
程绪的笑容凝在脸上,好半晌才气结地道:“小样儿,恁不给面子了你!”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本以为苏洛会起得很晚,却没想到他三四点钟便开始在厨房折腾。虽然这间公寓的隔音设施貌似应该很好,可大约实在是经不住苏洛惊天动地的闹腾,还是时不时地就能传来一声锅碗落地的咣当声,是以两个人也就跟着三四点钟就醒了,趴上床上大眼瞪小眼。
林郁本想起来,程绪却不让,迎按着他一起躺着。程绪将林郁连同半边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小声道:“人生最痛苦地莫过于有一个能闹腾的邻居,这是普通人最怕遭遇的人生糟事儿之一,难得我们还能遇上,让他闹腾去吧。”
林郁拧了眉,表示无法理解。程绪对于苏洛过于不管不问地态度让他生疑,这家伙的样子就好像他不是来想要杀苏洛的,倒好像真就是来跟他做一两天的邻居的一样。可从前林郁一向只相信自己,但现在他下意识地又信了一个程绪,所以也就不问。程绪说不要起来,他就真个趴着没起来,任程绪抚着他的脸,看个没完没了。
直到苏洛在客厅里大喊:“开早饭了”,林郁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转眼看程绪,竟还不紧不慢,像是仍有些贪恋被窝温暖似的,不甘不愿地起来。
林郁探究地看了一眼程绪,他觉得他有些奇怪,像是从苏洛的身上看透了些什么,并因这看透的一点东西弄得自己也有些不正常起来。可林郁没有问,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无时无刻都非得要探问对方的想法不可。
出去时,苏洛已经将早餐摆放完毕。因为之前听到的可怕声音,两个人本以为苏洛做出来的东西也一定会惨不忍睹,可没有想到,桌上放的竟是精致无比的中式早餐。白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粥质粘稠亮白,裹着着些撕得极细的鸡肉丝,最上面还撒着一层青嫩的葱末。几个小碟摆在桌子中间:一面焦酥一面还黄白两色泾渭分明的煎蛋,红的和绿的辣椒丝伴在切得均称细密的呛土豆丝里,甚至还有淋满了中国特产大酱的白而嫩滑的小豆腐。最旁边,叠搭在一起的两层笼屉里,排列整齐的小包子冒着腾腾热气。
两个人都已经不想去问苏洛的某些原料和工具是怎么出现在这遥远的大英帝国的,只能有点发傻地坐下,以眼神询问这真是做给他们吃的吗?
苏洛张开双臂,像个极有风度而待客热情的主人,“请坐。慢慢享用。”
两人在他的对面坐下去,林郁夹了个小包子送进口里,还略有些烫口的香甜油汁立刻溢满唇舌,滋味好得有些惊奇。
苏洛没有动筷,两手撑着下巴,闲聊一样很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是恋人吧?”
两人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停滞,林郁抬眼看苏洛。
苏洛笑,“我的眼睛很尖的。”
说完,却也不再多加探问,只低了头,拿了汤匙慢慢舀粥来喝。
吃了早饭,又收拾好,林郁收到于磬彤发到他用的临时手机上的短信,便借口出去买东西,下了楼。
苏洛像是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林郁的谎言,笑了笑,看他出去,随即便抱胸,倚靠着落地窗站定,看着停在公寓外的一辆多功能房车。
程绪进到客厅时,就看见苏洛这副样子,走过去,跟着他一起往下看,“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所以在走之前,一定要再三思量明白。”
苏洛没接他的话茬,倒是用手指着已经下楼上了房车的林郁,没头没脑地道:“里面的那个女人,一看就是对于自己想到的东西,会认准不放,并且下手很快的那种,要小心哦。”
程绪失笑,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是指于磬彤?”
苏洛一只胳膊贴靠在玻璃上,对程绪扬起笑脸,“你好像觉得我的话很不着边际,不可理喻?”
程绪摇头,“不,不是……”
苏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敏锐直觉被藐视了,于是很不服气地抱起胸,“忘了吗?我说,我的眼睛很尖的。”
程绪莞尔,看向外面的房车,“林郁那无趣的家伙,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忍受得了的。”
苏洛不以为然,“那可未必,要我看,单只那张脸,就足够吸引女人往上扑了。”
程绪笑了一下,楼下,林郁已经下了车,于磬彤也跟着走了下来,后者扬起头,往上看过来。程绪知道,他们虽然能够看到于磬彤,可她却是看不到玻璃后面的他们的。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她不知道他们就在窗后的关系,一瞬间,于磬彤的眼神失了防备,恍惚起来。
程绪看向苏洛,神色也有些复杂地笑起来,“我的眼睛也很尖。”
“嗯?”苏洛没懂这话的意思,遂探问地看向程绪,可后者并无意回答,苏洛也就不深究,耸耸肩,他往里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然后向程绪交代,“我要出去一趟,你们自便就好。”
程绪看着他出去,然后联络了轮流守在外面的艾征等人,让他们去跟梢。
自己则在确定了苏洛下楼后,进了苏洛的房间翻查。
林郁回来时,程绪正坐在苏洛的床上,身边摆着注射用的针头和大批量冰毒。
林郁看了一眼,“哪找出来的?”
程绪掀了下苏洛的床铺。
林郁捡起一根针头,看了看,“这些毒品,如果一次性注射,十个人的命都能要了。”
程绪叹息着点头,“是啊……”
林郁沉默了一会儿,“刚刚于磬彤说,我们不必再确定苏洛,今天之内,必须解决掉他。”
程绪看着摆在床上的毒品,没有说话。
一整天里,艾征回报过数次,苏洛去了很多地方,但没有接触过任何人,也不像有暗中利用场所来交换过情报的样子。
晚上,苏洛回来。程绪搜出来的冰毒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苏洛的床上,苏洛进去换衣服的时候看见了,便趿着拖鞋,笑着晃出来,很高兴似地对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林郁和程绪道:“我猜到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人了,军队的!特种兵吧,今天我甩了你们的两个跟梢的,明显跟梢不是你们的专业啊,很嫩呢。”
程绪看他,“可我派了三个人去跟你,你没发现最后一个。”
苏洛楞了一下,随后使劲地挠了挠头,无限懊恼,“哎呀,退步了呀,果然我已经变成废物了吗?”
程绪问他:“那你呢,你又是干什么的?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公寓代管员吧。”
苏洛一屁股将自己甩在另一边的一张长条沙发上,侧着身,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国安,曾经是。啊,对了,现在的话,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计划把这栋公寓炸掉的人。”
程绪笑,“这么直言不讳,是要自首吗?”
“自首?”苏洛突然狂笑起来,他摇头道:“不是要自首,而是所有的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你们阻止不了我的。”
程绪拧起眉,“那你知道,你这样做了的后果吧。”
“后果?”苏洛笑了许久,笑到累了才用手支住头,瞬间变得很疲惫地道:“那你知道现在中国的贫富差距是多少吗?告诉你,中国现在每年大约都有上十万亿多元的隐性收入,大概相当于中国GDP的三分之一了,而其中的一半最后都会进入那些政府高官的腰包。还有,你知道中国百分之十的最高收入家庭与百分之十的最低收入家庭的实际收入又相差多少吗?告诉你,八十七倍。听到这些数字,你没有意识到什么吗?老百姓,真正地老百姓在被剥削着,却自以为被保护。而我们这些人,本该拼尽一切保护国家的人,最后保护的,到底是百姓呢,还是百姓上面的那些人呢?你告诉我,我们到底在保护谁?”苏洛像是已经要哭出来,可却没有一丝眼泪,只是很绝望般地望着程绪和一直没有说话的林郁。
程绪反问,“那么,你炸掉这栋公寓,又能改变什么呢?”
苏洛神经质地笑起来,“我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是那种了不起的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人,我只是得做点什么而已,否则我会疯掉……”苏洛偏头凝思,“或者……我已经疯了?所以才会想当一回恐怖分子?谁知道呢?不过,至少,我知道,这栋楼被炸掉后,总会被言说上好一段日子的,这可是世界上最贵的公寓呢?总会有专家在这时候出来讨论讨论贫富差距的问题吧?富人们也会想,还是有人很疯狂的,所以最好不要太过分了,保证自己安全的最好方式,就是让穷人也过过更好的日子吧。现世安稳,这不就是一个没什么大志的老百姓一生求的,若有更好的奴隶待遇可得,也是不错的吧。”
程绪道:“那么,随之而来的其他后果呢?”
苏洛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卧室里头走,“不会有其他后果的。当然,要是让人知道爆炸案的主谋是前国安人员,那政府可就不妙了啊,不过放心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不会的……你们就是来确定这个的吧。”
看着苏洛消失在自己的卧室里,林郁看程绪,“你早就猜到他是国安了?”
程绪叹气,“如果不是跟政府有关系,一个普通的华人,就算是牵扯到这种事件里,也用不着杀人灭迹这么严重吧。”
林郁沉思,“我原本还在想,大队到底有没有必要派上六个人过来执行这样一件任务,所以不是大队不了解情况,多派了人,而是他清楚苏洛的前国安身份,所以才派我们六个过来,以确保万无一失?”
程绪沉吟,“我倒觉得大队什么都不知道,多派人过来,应该是于磬彤的要求,只有她才了解苏洛的身份。”
林郁想了想,突然站起来,“我要去找于磬彤确定一件事情。”
程绪抬眼,很奇怪地看他,“确定什么?”
林郁往外走,没有回答,只交代,“你在这里看着苏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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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磬彤接到林郁要见自己的电话时,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将一张张档案送到粉碎机里。最上面一页的档案上,贴着苏洛的照片,比之她给林郁他们看的那张更为年轻,而端正。
她至今都还记得,她刚进国安时,苏洛的名字已是国安里面的一个传奇。她在报到的第一天,与他在走廊擦身而过,那时,他意气风发,一时无两。
可等到半年后,她执行完第一次的任务再回总部报告,却见他摔了文件从局长办公室里 走出来,满面怒容。后来她才隐约地听说,苏洛在查一个任务时,无意中发现政府中一名高官与一名外国间谍有秘密地交易,可局长没有再让他深查下去,因为那名高官的行为不是个人行为,而本来就是国与国之间见不得人的暗中来往。以国家利益为代价,换取掌握了一批高层的受贿证据因而逃往外国的人。只不过就算是这个更像捕风捉影似的流言也很快在局长的高压下彻底消失,而随之消失的,也还有苏洛。
她曾经想过一些更坏的结局,可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会在调查这次的事件时再遇那个让她崇拜过的传说中的英雄,更没想到,他会成为事件的主谋。
门铃响起,于磬彤没有马上去开,而是将被粉碎机吐出的细小纸条通通扔进一个瓷盘里,点燃了,一点点变成灰烬,才终于地起身,去开门。
林郁这一次所见到的于磬彤与白天时的形象截然不同,不再永远挂着合适微笑的温婉女人,倒是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吊带睡裙,擦着大红唇膏的妖冶女人。
林郁走进来,关上门,开门见山地直问:“你从以前就认识苏洛?”
于磬彤笑,笑的样子倒有些苏洛神经质的神韵,“认识不认识,很重要吗?你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说话间,于磬彤靠在林郁胸前,纤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胸膛。
林郁挑了下眉,他只是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