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由于手臂离开人体之后,虽然手指还及时勾动了枪机,但是重力作用已使得枪口向下,射出的子弹全都落在鹅卵石上,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在同一直线之上,所以,断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一下又一下向上跳著,坚决不肯落到地上。
虽然只是那极短的时间,可是真正是诡异绝伦,使得汗毛直竖。
在断臂诡异而固执地还在空中跳动的第一下开始,张拾来手中的刀,已向横一伸,利刃的刃口,无声无息地自龙头的右胁之下切了进去,其顺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烧红了的刀,切进一块牛油之中一样。
也就在第一下断臂所射出的枪响的同时,也就是利刃切进了没有了任何阻挡的龙头的右胁的同时,又有一下额外的枪响,一颗子弹,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张拾来。
当子字堂堂主掠过那三个已死的保嫖,握枪在手,准备发射之际,就可以知道他射击的目标是张拾来了。若是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他其实可以利用盒子炮上的“快机”,一下子把一梭二十发子弹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谋,是经过不知多少次反覆思索的,在一发动之后会发生的事,一切最微末的细节,都在他事先的千百遍思考之中。
他知道,当张拾来逼近龙头时,龙头会反脚踢出匕首,而他也知道,张拾来必能挡开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之中,龙头会攫枪在手,张拾来的一刀,就必然攻向龙头的右臂。
他甚至算定了,龙头的右臂虽断,还是能使枪机触动,子弹飞射。
正由于他计得如此精密,所以,他才决定,在第一下枪响之后,他只射出一枚子弹──这样,自他手上发出的枪响,就夹杂在接之而来的一连串枪声之中,不会为张拾来所觉察。真要杀人的话,一颗子弹已经足够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弹,额外的枪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反倒使行动如鬼魅一般的张拾来,有了趋避的机会。
这一切,他都经过缜密之极的筹划和计算,当事情一开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丝毫不差之际,他几乎已经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却犯了一个错误,错误是在他缺乏常识之下形成的,他顾忌到了自己手上所发出的鎗响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却不知道,盒子炮子弹在鎗管来复线的作用之下,自鎗口射出之后,前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声音传播的在摄氏零度的气温下,在空气中行进的每秒钟三三一点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这时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上,每秒钟再加上每度零点六米的速度,鎗声还是及不上子弹前进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会不去考虑枪声──只要子弹射中张拾来,张拾来要在中弹之后,才能听到他手上所发出的鎗声。
而如果他不考虑发自他手中的鎗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他一定不会只射出一颗子弹,而会利用枪上的快射设备,把一梭二十颗子弹,一起发射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切结果自然大不相同。
就在他一枪射出之际,张拾来的利刃,切进了龙头的右胁,利刃一定已将龙头的心脏割成了两半,张拾来已经完成了他所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后发生的事,但是多年来的厮杀生涯,却使他养成了一个奇异的保护自己的习惯:他极不喜欢自己的背后有人。
#奇#当他掠向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四个人:三个保镳和子字堂的堂主,三个保镳不要紧,他确知他们已经死了,他不在乎背后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后有活人──不管这个活人是他的什么人。
#书#所以,他不会允许背后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有机会,他一定在第一时间,绝不犹豫地去改变这种处境。
所以,当他手中的利刃砍进了龙头的右胁之际,他的身子,已自然而然转了过来。子字堂堂主的那一鎗,本来是对准了他左后心射出的,可是就在这一刹间,他转动了身子。
他没有能避开那一颗以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来的子弹,但由于他正好在这个时候转动了身子,所以子弹不是射中他的左后心,而是变得射中了他的右胸,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右胁──在左乳旁边几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幸运──他真是幸运之极了,同样是被子弹射中了身体,射中了左后心和射在现在这个部位大不相同,人体之中,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脏就在身体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内。那一颗子弹本来就是准备射中他的心脏的,一枪毕命,再也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这时,子弹并没有射中预计的部位,他虽然一样也受了伤,可是绝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显然未曾察觉到这一点,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计划在进行的,而且一直未曾出错,在他手指扳动枪机之前,他已经运气吐声,在断臂手中的枪还在枪口冒火,发出震耳的枪声之际,他的叫声已经响起:“张拾来,你胆敢犯上作乱。”
子字堂堂主的计划,实在再周密也没有了。
按照他的计划,这时龙头死在张拾来的刀下,张拾来死在他的枪下,前面三个保镳在这时,也恰好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切,再加上他叫出来的那句话,那么,一切都圆满了。
唯一不圆满的,是这时,张拾来居然没有死。
(“张拾来”这个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来,确确实实证明了,这是张拾来的传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话,他预期的,万万不可能出错的、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这今得他在刹那之间慌乱莫名。
他在这时候,非但无暇去后悔为什么不利用这盒子炮上的“快机”──如果是二十发子弹连发的话,张拾来必然难以活命。他甚至忘记了急速地再向张拾来补上一枪。不但是事情未能按照计划实行令他震惊,而且,张拾来向他投来的,那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简直令他震骇。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保镳早已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了跌倒在血泊中的龙头,直到这时,断臂也才跌落在鹅卵石中,他们也看到了背对著他们的张拾来左胁之下有鲜血涌出。
他们自然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柄利刃像旋风一样卷到,攻向张拾来。
张拾来反手横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势子一个旋转。由于他的每一动作,都是蓄足了全身的劲力发出来的,所以随著他身子的旋转,他右胁下的弹孔中,血泉直喷,喷得那三个保镳一头一脸。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霎间,自极度的震骇中镇定下来,他自然知道,要是这时候不解决张拾来,那么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将不会有一分一秒的安宁,所以,他迅速地推上了盒子炮上的“快机”,食指已然扳动了枪机。
可是就在这一刹间,张拾来的身子已经斜窜了起来,血花随著他的上窜疾洒而下,血花尚未落地,枪声响起,张拾来的身子,已经重重堕进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来。十九响紧密的枪声过去之后,一下子变得什么都静了下来。
那三个保镳满头满脸是血,扬著刀,愣愣地站著。子字堂堂主手中握著枪,枪口在冒著烟,他也是愣愣地站著。曾因张拾来的跌堕而溅起的水花,早已平复,张拾来消失在急流之中,江水依然奔腾,在江边的,开著雪白的花的芦苇,由于江水的奔流,而来回摇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转过头,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张拾来中了枪没死,不知道原因,因为当时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他不知道为什么张拾来会不立即命丧当场,他只好希望,张拾来虽然在中枪之后,还能跃入江中,但是仍然逃不过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电火火石间所想到的是:在这样湍急的江水之中,全然没有受伤的人尚且难以和湍急搏斗,何况是一个受了伤的人。
想到了这一点,他才能吁出一口气来,而直到这时,那三个保镳也才像是死而复苏一样,吁了一口气。
子字堂堂主倏然转过身来,声色俱厉,那种尖厉的声音,令人听了心中发毛:“你们全看到了?你们是张拾来的同谋?”
三个保镳身子陡然一震,他们也不是等闲之辈,过的也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能够熬过了那么多年,当上了龙头的近身保镳,又岂能是愚鲁之人?
在那一霎间,他们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严重性,想到了这件突然的变故,必然另有蹊跷,想到了龙头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们可以有两个不同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经消失了的张拾来的身上;第二个选择,是出手把子字堂堂主杀了,立刻远走高飞。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个人,而只是一个人的话,相信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可是这时,却有三个人,三个人念头一闪之间,又都一起想到了一点,自己一出手,那两个人一阻拦,那又怎样?必然是命丧当场,他们都不相信三个人会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手。
而事实上,三个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枪是空枪,必然无法抵挡他们三人的进攻。
可是他们却不相信另外两个人会采取一致的行动。
人类行为之中,有无数次可以成功,但终归失败的例子,都是由于和这时三个保镳同样的心态所产生的,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两个人就要失败,人越是多,就越是失败。
在子字堂堂主严厉的目光逼视之下,三个人在同时弃刀下跪,异口同声地叫:“张堂主,那是张拾来犯上作乱,不关我们事。”
子字堂堂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他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只要张拾来死在江中,一切计划,就都已圆满实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发的扶手:“这三个人不齐心,他们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张堂主,然后把事情编一下,推卸自己的职责,或是远走高远。”)
(我道:“现在,他们不也是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他们是龙头的贴身保镳,龙头叫人杀了,他们怎么还活得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落进了张堂主的圈套之中,脱不出去。”)
(白素的声音之中,有著不必要的担心:“张拾来跳进了江中,又受了伤,不知怎样了?”)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真有人‘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当低的声音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没有和她争论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气:“看来,张拾来没有那么容易死,不过也绝看不出他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张堂主只要一回去,有三个保镳做他的证人,全会上下认定了张拾来杀了龙头,而且事实也确然如此,张拾来本领再大,只要一露面,也不免尸骨无全。”)
(白素又叹了一声:“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会去见银花儿。”)
(我又笑了起来:“照剧情的发展来看,应该这样,我想,张堂主也应该想到这一点。”)
江滩的鹅卵石上,染著血迹已开始变色,张堂主和三个保镳正在离去,龙头的断臂由张堂主用龙头的皮袄裹著,龙头的尸体由一个保镳背负,四个人在嶙峋崎岖的怪石堆上攀著,攀过了那堆怪石,看不见了。
然后,随著翻腾奔流的江水急速前进,一个又一个江湾、江滩飞快地掠过,在一个突出江面的浅滩上,长满了密密的芦苇,在芦苇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群水鸟来,高而密的芦苇颤动著,在芦苇丛中,看到一个人挣扎著站了起来,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个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张拾来。”)
(刚才我还笑白素看戏掉眼泪,可是这时一看到张拾来重新出现,心中也忍不住高兴得叫了起来。)
(整个录影带看到了这里,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不关心张拾来的命运,张拾来在整个过程之中,不能算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是一个“金子来”,活著的使命就是杀人,但是一切细节,又铺排得他是一个人,扣人心弦的一切过程,使得人不由自主关心受了伤,又几乎跌进了天罗地网中的他会怎么样。)
十七、“人”
张拾来跌在芦苇丛中,脸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气,他全身都是湿的,头发黏在他白得可怕的脸上,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上居然还带著稚气,可是死亡的阴影,使他的稚气,看来极其凄然。
自他的右胁下,还有淡淡的血丝在渗出来,他伏了一会,又挣扎著坐了起来,这时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紧握著那一柄利刃。
而且,在他坐了起来之后,将那柄利刃紧紧咬在口中,双手扯开了湿衣,一直扯到上身肌肤显露,看到了他左乳房的那个枪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伤口附近按著,然后,陡然用刀尖插进了伤口之中,手腕一振,一颗子弹已给他挑了出来。
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快,用利刃剖开衣服,割成布条,紧紧地扎起了伤口。
然后,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强!
枪弹一定伤及了他的肺叶,所以在他剧烈的呛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现,肺自然是人体器官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组织相当奇特。正常人有五个肺叶,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并不左右对称,这时张拾来自然是左边三个肺叶之中的一个受了伤。由于肺叶中布满了支气管和血管,所以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才会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个肺叶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间的结缔组织分隔,所以一个肺段受了伤,伤势一时之间不易扩展,其余部分还在进行正常的运作,所以张拾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调理程度如何了。
他蹒跚地向前走著,芦苇秆子擦在他的身上,芦花黏在他的湿脸上,他什么都不顾,只是紧咬著牙向前走著,高一脚低一脚,眼不看地,直视著前面,目光之中,闪耀著极其难测的光辉,那种光辉,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闪起的光辉一样。
当他走进了更茂密的芦苇丛中,隐没不见之后,是相当长时间的静止──不是真正的静止,只是芦花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迹。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来当了龙头,当了龙头几年之后,在离开才被杀的,可知张拾来虽然没有死,可是并没有机会报仇。几年之后张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张拾来下的手。”)
(白素有点固执:“可是张拾来必然应该回去的。”)
(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银花儿,他应该回去。”)
(我不同意:“这基本上是一部动作片,拍的是人在黄金面前的种种丑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残杀行为中的种种残酷,不是爱情文艺大悲剧。”)
(白素却不同意:“拍的是人类行为,爱情正是人类行为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真正相爱的男女之间,人性丑恶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在一个性无能的杀手,和一个妓女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
(白素再不同意:“你错了,越是心态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会产生至死不渝的真正爱情。”)
(白老大嚷了起来:“别争了,怎么一回事,看那些芦苇有什么好看?”)
(白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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