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福眨著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显然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叹了一声,望著我:“你怎么忽然这样迂起来了?个人的出身、历史,以他这样的地位,要假造,还不是再容易都没有?连朝代、国家的历史都可以随意编写,何况只是个人,要假造,真是再容易都没有了。”
我有点迷惑:“虽然是,要是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也难怪我生疑。”
白老大缓缓地道:“我有点明白了,在过去的时间中,发生过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王居风和彩虹既然有能力在时间中自由旅行,为什么千不拣万不拣,只拣了张拾来的传奇来记录,自然是由于张拾来下半生的传奇,他们早已知道了的缘故。”
白老大这种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也无从对证。
常福显然不明白我们在讨论什么,可以却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来。我们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就静了下来,听他还要说什么。
他双手做著没有意义的手势,又再敲著自己的额角,像是这样做,可以把他失去了的、或是凌乱的记忆弄回来一样。
过了一会,他才道:“拾来哥又对我讲了一番话,在他对我讲这番话的时候,曾一再叮嘱我,要我牢牢记著,说是也许不知哪一年,会有人问起我。”
我们一听居然还有下文,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下文,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可是常福却道:“唉,老了,很多事老是想不起来,那么多年了。”
我耐著性子:“你慢慢想想,这些事……他对你说的那番话,可能极重要。”
常福忽然感慨了起来:“人都过世了,还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对了,他对我说,若是有人问起他的事时,他还在世上,那就不能说。”
我急得连连搓手:“是啊,现在他过世了,你可以说出来。”
常福笑了起来:“好性急的小娃子。也好,叫你一催,我倒想起来了。他说,他离开了我之后,一样东躲西藏,想走也走不远,有一次,叫刀队的十来只獒犬钉上了,凭他的能耐,一连三天都没有法子摆脱,他攀上了一个绝崖,獒犬一直钉著,连犬吠声都可以听得到,他除了跳下悬崖去,别无他法可以逃避,而跳下去,也是一个死字,那时,他大仇未报,怎么也不舍得就这样死,真可以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常福的叙述虽然噜苏一些,可是一面听他说,一面想像当时张拾来的处境,也著实令人替他捏一把汗,试想在崇山峻岭之中,张拾来在中枪之后,体力又一直未曾恢复,虽然手中有著利刃,刀法依然出神入化,可是獒犬岂是容易对付的?
这种学名 THIBET MASTIFF 西藏獒犬,足有小马般大小,性子特别锲而不舍,嗅觉特别灵敏,猎物一教它们钉上,可以间关万里,不会舍弃。虽然和其他犬只一样,属于生物学中的脊推动物,有胎盘哺乳类食肉类裂脚类犬科,可是犬科生物,体型性格大不相同者达好几百种,就像同样是人,却大不相同一样,獒犬可以说是犬中之王,最勇猛的一种。
要是叫一只獒犬钉上了,真是没有生路的事,张拾来能逃避了三天,已是极不简单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张拾来还有灿烂的下半生,一定可以避过凶难,但也不免紧张,看他如何脱险。
常福舔了舔嘴唇:“就在他几次想要跳崖而又不甘心的时候,突然有一样东西平空出现,落在他的面前,他起先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看起来像是一柄枪,他拾在手里,手指刚扣在那像是枪机的东西上,七八头獒犬已经冲了上来,他连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就自然而然扳动了机枪。”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自然知道,这种物体突破时间空间,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情形,在欧洲中部的大公古堡中曾发生过,也正是导致王居风和彩虹有能力在时间中自由来去的原因。这时,自然又是他们两人在出手救人了。
常福继续道:“谁知道老天爷真有眼,那真是一枝枪,一枝比盒子炮厉害了不知多少的枪,他一扳枪机,子弹飞射,打得那些獒犬鬼哭神号,人仰马翻──”
白老大哼了一声:“哪来的那么多词儿。”
常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听书的时候,说书的总是这样说的嘛。”
白老大笑了起来:“你照实说吧,别加油添酱的了,又不是叫你烧菜。”
白老大不该提起“烧菜”来,一提起,常福眉飞色舞:“你不叫我烧菜我也得露两手,让两个小娃子尝尝我的手艺。”
他一面说,一面就卷衣袖,像是立时就要下厨一样,我忙道:“尝是一定要尝的,也得等你把张拾来的事说完了再尝。”
常福有点不愿意,但是也无可奈何:“拾来哥那时也傻住了,虽然他一生精研的是刀法,不是很喜欢枪械,可是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枪能杀人,他自然也有研究,但是从来不知道世上有那么好的枪,就在他发愣的时候,突然又平空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模样儿稀奇古怪之极。”
他讲到这里,向我们望来,像是唯恐我们不信他所说的话一样。
但我们早就在白素的设想之中,肯定了那是王居风和彩虹两人干的事,自然没有不信之理,我作了一个手势,要他再讲下去。
常福又舔了舔嘴唇:“那一男一女……当时,拾来哥说,以为是神仙下凡了,他告诉我,他们对他讲了不少话,当时他连一半也听不懂,后来才慢慢明白的,拾来哥对我说,他们是……突破了……突破了……”
常福说到这里,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显然他记不起张拾来对他说过什么了。
白素又提醒他:“突破了时空限制的人?”
常福连连点头,又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白素:“你什么都知道,那突破……时空限制……是啥花样?”
白素笑:“也没有什么,不必理会它。”
常福抹了一下脸:“那两个人对拾来哥说了好些话,拾来哥当时也不是很懂──”
我问:“说了些什么?”
常福神情有点扭怩:“拾来他没有告诉我,说是讲了我也不懂,所以……所以……”
他支吾著,我却知道,张拾来多半曾对他说了,但那些话的内容,全然超乎常福的知识范畴之外,当时听不懂,自然也无法记得住,事隔多年,他自然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可是他忽然又高兴了起来:“拾来哥告诉了我那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我倒……记得……不,有点记得……一个叫什么风,一个叫虹彩。”
二十二、等待
白素纠正他:“是彩虹,不是虹彩。”
这一次,常福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看他的神情,几乎把白素也当作神仙了。
常福又说了许多话,但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有的关于哥老会的一些秘辛,连白老大也不是十分了解的,和金沙江畔淘金生涯中的那些细节,以及他对银花儿美丽动人的怀念,我也已摘要加进了前面的叙述之中,别的也就不用再提了。
重要的是,在常福的口中,证实了白素的假设,那两卷录影带,是王居风和高彩虹两人拍摄的,所看到的一切,全是真实发生过的情形。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拍摄了片段,例如张拾来的匿藏时期的痛苦,逃亡生涯的惊恐,他们都没有再拍摄下来,银花儿的悲惨遭遇,也没有见诸于画面。想来,由于那些事实如果在画面上重现,更叫人抵受不住之故,所以连他们也放弃了。
那自然在他们的心中,含有“过去了让它过去吧”的意思在内,可是他们两人既然能在时间之中自由来去,人类的过去、未来所发生的事,都能作亲身经历式的冷眼旁观,自然应该知道,人类行为中,根本没有什么“过去了”的事。
尽管形式不同,进行时间地点有变,花样更是翻新复杂,工具更加先进文明,规模更加钜大或是更小,但正如张拾来所说:根本原则不变。
人类行为的根本原则,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
回家以后,开始的日子,我还十分希望有第三卷录影带的出现,可是一直没有。温宝裕在知道了全部事实之后,日夜盼望王居风和高彩虹两人会突然出现,可是等来等去没有结果。最后,他上了一座高楼,作要跳楼状,希望像张拾来在绝境中的时候一样,王居风和高彩虹会突然出现搭救他,可是结果出现的不是王居风和高彩虹,而是大量的消防员和警员,自然不免被捉将官里去,我去保他出来的时候,美丽而又肥胖的温家三少奶奶,温宝裕的母亲指著我直嚷:“我家小宝本来再乖不过,就是认识了你这种神经病,才开始发神经的!”
我自然懒得开口说什么,一个年轻的警官仗义执言:“温太太,神经病不会传染,只会遗传。”一句话说得她脸上变色,温宝裕还没有来得及做完第二个鬼脸,就被她拖走了。
我也一直希望王居风和高彩虹两人会出现,可是又绝无法子通知他们我想见他们,只好等著,而等来等去,他们硬是不出现,也无法知道是什么原因。
那两卷录影带后来又看了几次,每次都几乎有同样的震撼力,而对于张拾来的下半生,除了称奇之外,我仍然不无怀疑。
故事应该结束了。最后,要说明一两点:在我记述的这个故事中,有关年月,看来有点混乱,那是故意的,作用是在掩饰张拾来易容改名之后的下半生生命。
而且,年月又有什么重要?王居风和高彩虹能在时间中自由来去,年月对他们一点也不重要,对于普通人来说,年月自然有重大的意义,但是人类的行为既然不受年月的限制,不会因为过去、现在、未来而有什么重大的变化,那么,含糊零乱和清清楚楚,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了。
最后,有几句忠告给读者诸君:看故事就是看故事,看完之后,可以再看一遍两遍三遍,但是大可不必去追究故事的“真实性”,例如,去估计张拾来的下半生,究竟变成了什么人之类。
真要这样做的话,那未免胶柱鼓瑟,刻舟求剑。所有的故事,大抵是虚构的,“黄金故事”,自然也不能例外,因为它也是一个故事而已。
至于故事之外还有一些什么,说故事的早在说故事的过程之中,全部讲了,看故事的,可以从头到尾,慢慢寻找,一定找得出一些什么来的。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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