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第一次和你一起赏花的时候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只是后来,我变了。”
斋藤漠然听着。
“然而……我和你的生长环境并不同,你已经知道我的父亲是饭岛文之助,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阿岚突然转开话题谈论起自己的过去。
“我不喜欢他,虽然他认为我是他最好的继承者,我恨他抛弃我的母亲和我,为了一个虚妄的信念付出性命。”阿岚转身拿出了那把刻着家纹的太刀,在手中抚摸着,“但是现在我明白,那种牺牲的必要。”
“你也……有了觉悟吗?”
斋藤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了那个信念抛弃一切,亲情、爱情、甚至是生命。
“是。”阿岚轻声而坚定地说道。“我一直依赖着桂,依赖着龙马,躲在他们背后。我害怕付出代价,我害怕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然而,”阿岚无声地笑了笑,“龙马的死告诉我,我也应该好好承担起责任。”
阿岚并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一定为走到他的对立面上,她有了付出一切的觉悟,但是,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一样吗?不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个……
仿佛了解到了斋藤的急切,阿岚继续说下去。
“我和斋藤先生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是把幕府和国家区分对待的。”
称谓已经换成了斋藤先生,距离感骤然产生。
“我们认为,这个幕府已经没有拯救的价值,这个幕府会拖垮这个国家,”阿岚顿了顿,“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幕府了。”
斋藤漠然听着阿岚大逆不道的言论。
“我、龙马、中冈、桂或多或少有接触外面的世界的经历,而我则是因为懂得英语,所以受到影响最大。”
斋藤已经不打算对从阿岚嘴里冒出来的东西表示惊讶。
她,到底有多少东西没有告诉他,甚至在两人成为如此亲密的关系之后?
“我原先没有步入前台的打算。原先我也只是想要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做你的后盾,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我并不打算把我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你,甚至是替代你思考。”
“但是……这个时代并没有允许我这么做。”
阿岚下面的一句话让斋藤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是我的一时私心也好,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好,我不想要斋藤先生走向悲剧的结局,即使那是你的愿望。”
“我不能原谅什么也不做的自己。”
☆、四十三
“所以,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吗?”
阿岚点点头,坚定的神色给她带来了一往无前的魄力,“对于见回组……”
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是,“不会手软。”
那封措辞委婉语气高傲的信件上明确的表示出将新选组和见回组区别对待,并且根据新选组的选择决定对其态度。
“斋藤先生。”
阿岚望着斋藤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
“我会等着你,请务必活下去。”
斋藤摇摇头,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背叛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失望。
他不会妥协。
绝对不会。
一回到屯所,他就被叫去了会议现场。近藤局长的担忧不能掩饰,而土方的怒意也同样。新八和左之坐在局长副长的下手处,投给他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情绪。
大概他们还在想平助的事情。
斋藤突然想起,这封信件某种程度上牵制住了近藤和土方的注意,对伊东动手的计划,大概会被延后。
这可能是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唯一安慰。
“怎么样?谈话还顺利吗?”
斋藤沉默着摇头,他避开了视线,盯着榻榻米的纹路,“他的想法,大概是不会改变了。”
“哼,预料的到。”土方阴沉着脸,恨恨地说道,“这种时候居然冒出来,那个饭岛,到底在想什么?”
斋藤无法说出“他”行动的原因是自己。
“好了,岁。”近藤开口平息土方的怒意。“那么,也没有办法了。”
“等等,近藤桑。”新八突然插话,“前几天是伊东,今天又是饭岛,新选组最近树敌太多了!”
近藤皱起了眉头,有些认同新八的观点,随后为难的说道:“但是,新选组也不能……”
“新选组不能这么任人摆布!”土方强硬地说道,打断了近藤的话。
近藤讶异地看了激动的副长一眼,然后接腔:“岁说的也不错,在原则的问题上,新选组可不能退让。”
斋藤默然看着和室里诡谲的气氛。
“不过对方可是那个饭岛啊,那个和坂本龙马、中冈慎太郎并称的饭岛政之助啊!要是与他为敌,就等于和整个萨长为敌。”新八急切地说道,“这个时候,新选组不能不谨慎行事,已经不是在西本愿寺的时候了。”
左之同意地点点头。
近藤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土方,叹息一声,“岁,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议吧,如果他没有再施加压力的话,还是两方都退让一步的好。”
土方烦躁地点头离开,脚部落在地板发出重响。
等脚步声远去了,近藤苦笑着和新八解释,“岁也不是故意的,毕竟最近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都是同伴,还是多多体谅吧。”
“要是对平助也能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左之突然叹息一声,不合时宜地说道。
近藤的脸上露出了越发苦涩的笑容。
“说不定是这样呢。”
庆应三年十月,大政奉还、王政复古,天皇和将军出人意表的行为让大多数人跌破眼镜的同时,也让他们陷入了迷惘。
反对大政奉还,认为这是违反古制的顽固派,以及坚决要求推翻幕府的维新激进派,不约而同地开始了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和的举动。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只缺乏一个导火索。
面对目前的局势,中冈和阿岚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这个导火索,极有可能就是这两个面对面闲谈的人中的一个。
松本良顺不断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现在是十一月底,根本不是什么出汗的时节。他颇有怨言地看着在一边安静而温顺地端茶送水的阿岚,仿佛是责备她把他丢在了这两个气场强大的人中间。
那两个人,一个是桂小五郎,一个是西乡隆盛。
“请用茶。”阿岚轻柔的声音响起,略微缓和了僵持的气氛。
这次的主题是,德川庆喜手下的会津、桑名两番最近有大量购入武器的迹象。
西乡喝了一口茶,“果然当时就不应该施行什么王政复古,德川庆喜这家伙,按捺不住了吧!”
桂小五郎没有说话,只是斜眼看了在一边低眉顺目的女人一眼。
西乡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接替了逝去的坂本龙马,将大政奉还推行到底的家伙,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吧。
一想到坂本龙马,桂的心里也窜上一丝落寞。
走到这一步已经有无数人牺牲,自己是踏着先驱者的血肉走到今天的境地,这些先驱者中不乏他的亲人、朋友,所以自己不能退缩,不能让和平的努力白费。
桂放下手里的茶盏,温和地说道,“不必着急。医生那里怎么说?”
突然被桂点名,松本良顺差一点跳起来。他是德川庆喜将军所认可的医生,也算得上是目前能够随将军左右的幕僚。虽然不可能接触到实质性的内容,然而一点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就足够让闲谈的两人把握未来的走向。
“这么说的话,好像有这么一点事,目前大奥内部也开始缩减开销呢……”松本回想起他所见到过的一些细节,一些风言风语。
“这不就是……”
“请不要这么断言。”桂温和而决断地说道,“我们这里不能成为先挑起争端的一方。”
“难道说我们非得等到他们动手吗?”
对于西乡有些急躁的情绪,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倒不至于。”
两位大人物散场,松本才放松下来,恢复了一贯的表情。“你也……也不至于这样……”
“对不起,没有事先和你通气。”阿岚的道歉听起来没有什么诚意,“不过要是事先说的话,你可能就不会出现了吧。”
松本愣了会儿,然后呵呵一笑。“你,变了呢。”
“变好还是变坏了?”
“变成大人了。”
面对着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龄的阿岚,松本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感慨,“这样的你,我都没有办法当做女儿看待了。”
“不,还是当做女儿看待吧。”阿岚的脸瞬间有些扭曲,她取出新的茶具,为松本倒上热茶,“刚才出了那么多汗,现在多补充点水分吧。”
松本接过,笑得很有成就感。
“那个小子呢?”
阿岚愣了半晌在反应过来松本指的,是斋藤。
“已经没有关系了。”几经犹豫,从嘴里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松本仔细地观察着阿岚的脸色,想从中发现什么。只是阿岚留给他的是一张始终微笑着的扑克脸。
僵持了一会儿,松本收回目光,低低地叹息一声,又说了一句“你,变了啊。”
这句话和刚才的那句正好形成了对应,对应成长的愉悦和烦恼这两面。
“小千鹤最近如何?”
直到松本问起这个问题,阿岚才想起来一两年前在西本愿寺见到过的那个小姑娘。新选组屯所的迁移和双方立场上的微妙改变都让阿岚忘记了她,这个自己承诺要照顾的小姑娘。
“抱歉。”最后她也只能带着歉意对松本无奈一笑,希望他能够理解形势对她的拘束。
松本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没有责备的神情,想必也是知道其中无可奈何,仿佛为了安抚阿岚的愧疚,他微笑起来,用包容的语调说道:“要是你不方便出面,我就自己去一趟看看。”
“那么拜托了。”阿岚顺势说道,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她的父亲,雪村纲道还是行踪不明吗?”
松本点头,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次我先去江户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
阿岚与雪村纲道的交情并不深,仅仅是兰医师协会成立的时候打过照面。而松本良顺不同,作为十多年的挚友,雪村纲道的失踪对于他是一种变相的打击。
失踪四年毫无音讯,就是再乐观的人也难以避免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或许他在失踪头一年就已经身亡。
阿岚淡淡地叹气。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把单个的生命体看得太重无异于自我摧残。作为医生,见惯了死亡的阿岚和松本两人都知道这点,却冷漠不下来。
万事屋的气氛渐渐走向沉郁。
“好了,差不多我也应该走了。”松本站起身,挥手阻止了阿岚要送他的脚步,“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小心一些,盯着你的人不会比这里少。”阿岚关心地说道,“到这种时候,我们已经经不住任何牺牲了。”
“别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松本对阿岚以首领自居的说话方式标着反感,随后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消失在轻轻合上的纸门之后。
纸门合上的瞬间,阿岚的心陡然沉了一下。
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四十四
接过近藤推过去的一叠小判,伊东笑了笑以掩饰他的失神和犹豫。筱原脸上狠决的神色依然闪现在他的眼前,已经作出决定的内心却产生了动摇。真的好吗?为了取悦藩主证实诚意而杀死近藤,杀死曾经的同伴?近藤宽和地微笑着,依旧称呼伊东为“老师”,却不知道这声“老师”在伊东耳里听起来是多么的讽刺。
“近藤已经不是你所认同的那个近藤了,只不过是另一个幕府的走狗而已!”
筱原当时的怒吼将伊东的思绪拉回现实。
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伊东克服着自己的良心上的反感,恢复到一张高傲而轻蔑的脸,点了点头。“近藤局长交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会好好打听,不辜负两位的希望。”
土方不屑地吐了口气,眉头紧蹙双手抱胸,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伊东的说辞。
伊东知道他和土方之间关系恶劣,已经到了在同一间和室里无法共存的地步。交易结束,自知不受欢迎,伊东省去了非必须的客套和礼仪,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
近藤没有多做挽留,停留在和室里,如同是最后一次确认一般,他抬起头来面对土方,“岁,真的必须这么做吗?”
土方决绝地点头,“已经变成这样了。”
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近藤低沉地叹口气,对着无月的夜空举起白瓷酒杯,倾斜,酒液滴落在地上,伴随着轻声的话语,“对不起了,伊东老师。”
善立寺外,刀光闪过。
“平助。”
“啊,小一啊,你去哪里了?最近几乎看不见你啊,又去四条啦?”平助放下手里的茶盏,像平常一样打趣。
斋藤愣了一愣,在平助的对面坐下。
“有什么要说吗?”
斋藤看着开始隐隐露出不安神色的平助,叹息一声,将自己的情感从话语中完全抽出,他能够做的不过是将情况以最客观的方式表达出来,然后让平助做出自己的选择。
“伊东甲子太郎已经做出了刺杀近藤桑的决定,因此,新选组打算先下手。”
平助似乎想要把刚刚的这句话当做笑话,他因为惊讶而张大了眼睛,“怎么会?伊东桑怎么会?”
斋藤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表示自己绝非玩笑。
“不行!”意识到了刚刚简短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多少可怕的内容,平助抓起刀骤然站了起来,“我去找伊东先生还有近藤桑,这是一个误会!一定是一个误会,伊东先生怎么会做出这个卑劣的选择?不可能!小一你也一起来!”
斋藤沉默着摇了摇头。
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平助不解地盯着依然坐着的斋藤,“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莫非……”
斋藤再一次深吸一口气,用冷静到无情的语调说道,“已经晚了,伊东……已经死了。”
平助手一松,手里的刀落了下来,砸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已经……死了?”
仿佛是在验证平助的疑问,和室外面突然开始了骚乱,“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惊慌失措的声音从纸门外闪过,然后奔向远处。随后纸门被粗暴地拉开,内海不顾礼仪地闯入,“出大事了,藤堂君,伊东桑、伊东桑被杀了!快点到门口来,啊,斋藤君也是。”
匆匆说完,内海打开隔壁的纸门,重复着刚刚的话。
平助回到桌前,脑袋里一篇空白,颓然坐下。
外面的骚动还在继续,人声、脚步声、刀剑出鞘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坐在和室里,斋藤感到一点烦躁,他知道筱原和护陵卫士的其他人都不会对伊东的死袖手旁观,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去复仇,当然他也知道这群被复仇之火冲昏了头脑的家伙必然会跳入新选组已经设好的陷阱。
他只要完成新八和左之的嘱托,将平助看管好就足够。
只是坐在一群叫嚣着复仇的疯子中间,斋藤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阿龙充满了憎恶和仇恨的脸。
突然,有点累了。
就是自己不动手又如何,这个世界上照样会有杀戮,照样会有仇恨。
斋藤觉得自己看清楚了什么,可是回想的时候又觉得如同雾里看花一样朦胧。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平助终于回过神来,他愤怒地质问着斋藤,“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斋藤想要用沉默回避平助的怒火,只是这也是他想要问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