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想要用沉默回避平助的怒火,只是这也是他想要问自己的问题。或许他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这天终将到来的心理准备,他的理智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当最后的结局到来时,会发生在平助身上的是怎样的悲剧。
然而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不知道。”
平助误解了这个回答的用意,他的怒火消散了一些,“那么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新八和左之的嘱托。”斋藤照实回答。
“新八,左之……”
虽然离开了新选组,平助却从来没有将过往的同伴抛之脑后的念头,即使在因为武田观柳斋的事件双方关系到达冰点的时候,他也依旧对偶然碰上的新选组的打招呼,态度一如平常。
而对于新八和左之……
“副长说了什么,是吗?”
斋藤沉默地点头。
“是什么?”
斋藤感到不好开口,他只想做好新八和左之托付给他的事情,其他的不想多言。
“肯定是什么要是我帮着伊东就把我杀了吧……”
平助小声的嘟囔让斋藤有种回到了从前的错觉,那三个人一起恶作剧、一起跳着笑着闹着,被称为“三笨蛋”的时候的错觉。斋藤心里的干燥感更甚,他危险地感觉到,如果任这股情绪发展下去,有什么东西就会就此崩溃。
“土方还是老样子呢。”
“那么……”
“我回去。”
斋藤彻底地放下心来,他站起来,“我们不好出手,还是先回屯所等大家吧……”
“嗯,那么小一你先走,我先收拾一下。”
斋藤犹豫了一下,他仔细地看着平助的表情,似乎想要看到他内心里去。平助坦然地让他看着,还露出了一个“我没事”的笑容。看着平助翻找自己东西的背影,斋藤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怪异感。
是因为这次的事件?是因为表现过于平静的平助?是因为自己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斋藤下意识地不去想最有可能的答案——是因为阿岚。
初见她的时候只是觉得她胆大不知世事,再见的时候觉得她和一般女人不同,有一般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东西,最后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太可怕,却又为她诚挚的爱意所感动。
仅仅是感动而已。
“小一在想什么呢?”
斋藤发现自己变成了失神的一方。
平助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包裹系在肩上,太刀挂在腰上。
“走吗?”
“走吧。”
平淡的对话。
“其实我要感谢小一,还有新八和左之。”走在夜路上,平助突然开口说道,平静的语气引起了斋藤警觉。
“如果你不来告诉我这件事情的话,我一定会不知所以地冲出去,然后在战场上看到他们,然后说不定会因为一时气愤和他们打起来,然后、然后……最后总归不会出现什么好结果。”
斋藤默默地想象着平助所说的情况。
平助依然将新八和左之当做同伴来看待,新八和左之也是如此,同室操戈……
只是出了一会儿神,斋藤发现平助在前一个路口拐向了另外的方向。那是和去不动堂村的屯所的方向相反的,出城去往东边的路。
“藤堂君?”
平助回过头来,向着斋藤挥了挥手。
平助说的“回去”不是回屯所,而是他们五年前出发的地方,一切开始的地方,江户。斋藤站在路口,说不出挽留的话。如果新八或者是左之在这里就好了,他不禁这么想。
“小一,小千鹤就拜托你了。”平助放下手,开始了道别,“我在江户会帮忙打听他父亲的事情的。”
说道千鹤的事情,平助有点犹豫,斋藤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别样的感情。
“哦,山南先生现在就在江户,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斋藤摇摇头。
“他的化名是饭岛俊作,到之江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了。”
“这些要告诉雪村吗?”
平助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了,笑得流出了眼泪,“小一你真的是,有的时候还跟冲田一样狡猾呢!”
“那么,再见了。”
☆、四十五
平助已经离开,斋藤却还站在那个分歧的路口。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却又感觉到了一种必然。
换一个角度思考,平助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于他来说,土方他们是同伴,伊东也是。
他只能离开,选择不去面对。
只是,有的时候,人连离开的权利都没有。
“平助的行踪,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山崎走了过来,身上还沾着昨夜的血迹,战场在寺院的另一边,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打扫干净。“这个时候,副长……”
斋藤面无表情地听着。
“至少他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山崎的声音十分平静,他也看着出城的方向,“不要去四条了。”
斋藤转过身来,摇摇头,“再也不会了,还有,谢谢。”
“怎么样,平助呢?他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回到屯所,新八立即问道,他的脸上身上还带着血迹,估计从战场上下来之后就一直等待着。
“他已经离开了。”斋藤不得不对着新八和左之含着期待的眼睛说道
新八一愣,然后点点头,甚至微微笑了笑,“也是。”
而左之坐在一旁,什么也没说。
斋藤异样地看着沉默的两人。新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后院打水清洗。原田坐在一边,闷声问道,“那个家伙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他提了山南先生的事情,”斋藤斟酌一下,“他说要感谢你们。”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原田叹息一声,“对于那个家伙来说,伊东也是重要的伙伴,面对将伊东杀害的我们,他会很矛盾吧。”
斋藤默然点头。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吗?”
“山崎。”
“我明白了。”原田也站起来,脸上带着笑容,“那么,我也去洗洗了,血黏在身上感觉真不好受,待会儿还得回家呢!”
他突然想起,原田已经结婚了。
自从伊东的事件之后,屯所的气氛渐渐沉郁了下来,冲田已经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去万事屋的频率越加频繁,似乎病情有加重的趋势。
伊东的事件刚过了十日不到,新选组还在整修。土方恢复了斋藤的干部身份,还是做三组的组长,每两日领着六七个人在京都的大街上巡视。
偶尔他还会想起以前,在巡视结束之后去四条喝茶的日子。
“咦,今天阿一怎么在这里巡逻呢?”斋藤停下脚步,看到已经多日不见的冲田,还有松本良顺。“你以前不都是走四条那条线吗?”
“已经不打算那样巡逻了。”斋藤平淡地说道。他注意到松本的脸色十分苍白,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处于礼貌,他询问道,“松本医生的脸色不太好,是受伤了吗?”
“啊,一点小伤,没有关系。谢谢你,斋藤君。”松本笑着回答,“哦,对了,还麻烦斋藤君和山崎君说一下,冲田君最近会住在我那里,新药的研制,已经有点眉目了。”
“诶,不是说住在万事屋的吗?”冲田故作惊讶地问道。
“定期诊断还是要去万事屋,其他的时间还是待在木屋町的诊所,那里毕竟才是正规的医疗场所。”松本解释道。
斋藤感觉到了松本探寻的目光,但没有理会。道了“失礼”之后便转身离开。
那个女人,已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夜里,他被院子里的响动惊醒,拉开纸门,就着月光,他看到了一头显眼的头发。
是池田屋那个时候的黄毛,斋藤一眼认出了那个实力强横的人物,心里下意识地戒备起来,身体也做出了作战的准备。
土方和新八也同样。
“不要误会,我这次不是来打架的,”风间轻松地说道,右手附在身后,“只是想对某个人说一句话。”
土方挑了挑眉毛,“你以为我们会相信吗?”
风间傲慢地高扬着头,“放心,你们这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土方已经动怒,“你!”
斋藤的手还握在刀柄上,心里却奇妙地没有了战意。他和风间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对方是高傲的人,他不屑于谎言。
“你到底想说什么?”斋藤出声,“既然只是来说一句话的话,为何还不说出来。”
风间的目光扫过来,脸上满是嘲讽,“你真的想让我在这里说出来?”
“那我就说了,”风间高傲地扬眉,“藤堂平助死了,下手的是谁,你们知道吗?”
斋藤愣在了原地。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声的尖叫,雪村站在廊上,双手捂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平助他……”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新八果断地拔刀攻上前,风间冷笑着用未出鞘的刀接住这一击,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啊哈,多么无力的一击,你难道不是相信了吗?”
“相信?别开玩笑了!”新八大声喊道,再一次挥刀,风间并未还击,冷笑出声,借着避让的动作跳上了围墙,他站在那里,俯视着院子中的人,冷冷地讽刺,“千鹤,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同伴吗?”
斋藤下意识地回头,雪村的脸带着泪痕,一片苍白。
“你!可恶!千鹤,别相信他,他只是胡说八道,平助不会有事的,别哭,别哭……”新八放下刀,冲过来宽慰已经不知所措的女孩。斋藤看向土方,只看到副长冷峻的脸。
风间不屑于说谎,所以平助大概已经真的……只是后面一句话,让人十分不舒服。
那句话并不是一个问句。
而是一个反讽。
斋藤看向新八,看到他的眼中带着一丝狐疑。
山南化名“饭岛俊作”在江户立足这件事在新选组的干部之间是半公开的秘密。然而知晓平助可能会投靠山南的,不过他、新八、左之、山崎四个人而已。
以前在近藤成为局长之前,也有过数次干部遭到暗杀的事件……斋藤摇摇头,劝告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经过了伊东的事件,新选组的规模已经缩减了不少,只剩下六十多人。
而在风间出现,留下那个“问题”之后,虽然没有人提出疑问,干部之间人心浮动却不可避免,也进一步影响到了平队士的士气。
这不过是虚伪的平和罢了,新选组内部的裂痕,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斋藤终于嗅到了一丝终焉的气息。
十二月中旬,将军上辞表退位。
一月,幕府和萨长在伏见激战,幕府大败,退守会津。
☆、之一
战争开始的时候阿岚反而闲了下来,她不再神出鬼没,也不再女扮男装。饭岛政之助这个名字如同流星一样划过,而后又悄无声息。
她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也知道今年既是庆应四年又是明治元年。她知道这场战争会被后世称为伏见鸟羽之战,被写入史册。
“阿岚难道不担心吗?”冲田懒散地躺倒在地炉边。
“担心什么?”阿岚微微笑着,停下手中的笔,吹干纸面上墨迹。“萨长是不可能失败的。”
“正是因为如此,阿岚不应该更加担心吗?”冲田翻身坐起来,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嗽了两声,“新选组也被派到伏见奉行所了呀。”
阿岚将信叠好,放进信封里,封口打上火漆。“冲田呢?”
“很担心。”冲田坦然地说道,“而且很不甘心,没有办法上战场,和他们并肩战斗。”
阿岚微微一笑。“冲田君其实不关心的吧,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尊皇攘夷也好,倒幕也好。”
冲田点头。
“那么冲田君为什么要举起手里的刀呢?”
“我没有想过,而且,我想这个问题有意义吗?”冲田微笑着说道,“手里的刀,不就是为了斩而存在的吗?”
“斩断所有站在你的道路上阻挡你的人吗?”
“不,哪里有这么抽象。”冲田不在意地笑笑,“只是那些想要我的命的人罢了。”
阿岚没有继续问下去。
“那么,担心吗?”冲田眨了眨眼,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阿岚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担心。”
“你还真是一个怪人呢,既然担心,为什么最初的时候,会选择这一条路呢?或者说,既然会选择这一条路,又为什么最初……请他来赏花呢?”
阿岚苦笑。
“最初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呢,冲田君。我本来只是想喝喝茶,聊聊天。这个天下也不是我的天下,又何必管它?只可惜有一个笨蛋向我伸了手,说‘我们来一起改变世界吧’。”
“这样就?!”冲田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阿岚笑了笑,“那个笨蛋,在世界还没开始改变之前就死了。”
“所以说要继承他的遗志?”
“可以这么说,只是,”阿岚顿了顿,说道,“他用性命教会了我一件事情,就是,”
“在这里,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与其让命运找上你,还不如直接找上命运。”
冲田沉默了几秒,转而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和谁通信?”
“你想知道?”
“肯定都是萨长的那些家伙,我没有兴趣知道,”冲田直接放弃了他自己挑起来的话题,“每天都是这样,真是无聊透顶。”
“是山崎的信件,你们队里的山崎,山崎烝。”阿岚平静地说道。“他可以算是我的眼线。”
“不惊讶?”
“不,大概猜到了。”冲田闷闷地说道,“如果是勘察的话,完全不会有人发现。”
“确实如此。”阿岚心不在焉地说道。
“你,今天真是坦诚呢!”冲田惊讶地说道,“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离开了。”
“どこへ?”
“世界へ。”
冲田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种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哎呀,真是忍不住呢。”
阿岚咳嗽两声,不在意地挥挥手,“冲田君想笑就笑吧,这听起来确实很大话,不过既然已经有笨蛋把这样的大话当做了毕生的理想,还是表示一些尊重吧。”
“那个坂本龙马?”冲田瞬间想到。
“嗯,不仅是他,还有一个人。”阿岚的语气中带着怀念,她看向万事屋的门口,仿佛在等待着谁。
“那个人是谁呢?”冲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
“他的名字不重要,”阿岚微笑着,“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死人了。”
“有谁要过来吗?”
“今天不会来了。”阿岚叹息一声,转过头来,对着冲田说道,“我还会等一天,如果他明天不出现的话,我就必须离开这里上门拜访了。到时候南部精一先生会成为你的医师,他是一个严肃的人。”
冲田吐了吐舌头,负气说道,“我的病治不治都没什么不同吧。反正都是死……”
“还不如为新药的改进做出点贡献?”阿岚抿唇微笑。
“随便你。”
第二日,阿岚和冲田又在地炉旁等待了一整天,阿岚所等待的客人并没有出现。直到斜阳夕照,冬日的黄昏没有温度,照在京都重重的屋脊上,泛起迷幻的光泽。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难言的肃杀之意。
刚刚过了年不过五天而已。
“看来,非得我去一趟了。”黄昏落幕,夜色渐起,阿岚换上了一身男式浴衣和羽织,腰间挂上了两把刀,系上草鞋,戴上斗笠。冲田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你也用刀啊,是谁的?”
“太刀是我父亲的,小太刀是我父亲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