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事情还没严重到我必须要象你一样亲自下到烂泥塘里的地步。”他慢吞吞地说道。
在安娜略微不解的注视下,他指了指刚才丢到她边上的那截三叉枝。
“要是我估计没错,泥塘深不到五十公分,所以难度应该不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飞快瞥了眼安娜此刻还陷在过膝泥地里的双腿,“你站到它的前头去,把这截树枝斜着插到它的两只前蹄下,顶住它的肚子,注意,顶端斜插到底,然后试着把它整只撬起来。很简单,你试试看。”
安娜盯了他一眼,对上他那双一本正经的茶灰色眼睛,意识到他是不会下来亲自动手的,于是耸了耸肩,“好吧,”她嘟囔了一声,捞过躺在稀泥上的那截树枝,从泥地里拔出脚,走到小猪的面前,试着把三叉枝贴着它的脖腹斜插下去,最后用力往上撬,随了一声沉闷的泥浆咕噜声,浑身滚满了泥巴的小猪终于被撬了出来。
大约已经筋疲力尽,小猪从泥巴里出来后,竟然不会走路了,跌跌撞撞地在泥塘上踩了两下后,就倒了下去,只剩张着嘴巴喘气。安娜拽住它的一只后腿在泥地上拖,终于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怕它又乱跑,让它四足依旧陷在泥塘边的浅泥里,确保它既不会继续往下陷,一时也挣脱不开后,她终于舒了口气。
整个过程中,他居然就站着不动,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安娜气喘得有点大,一时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径自走到边上的一个积水洼边,随意洗了洗沾满泥巴的手和脚,放下刚才打结的裙,直起了腰身。
“你不肯下泥塘就算了,但作为男人,接下来,你不会打算就这样看着我继续一个人把这只猪弄回圈吧?它可有几十斤重!”
等喘息平缓了些后,她瞪着站得离自己远远的那个男人,没好气地问。
其实呢,她心里也清楚,人家根本就没帮自己的义务。但是现在,看到自己一身狼狈,他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忍不住就冒出了这样一句。
卡列宁看了下四周,扬了扬眉。
“这很好办!你瞧,有人来了!”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安娜扭头看去,见一个农夫正好过来了。
“能帮个忙吗?”
卡列宁朝农夫喊了一声,对方很快就过来了。
在俄国,延续了千年的农奴制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被废除了,农民都获得了自由。但在许多地方,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依旧存在。这里也是一样。农夫到了近前,虽然不认识卡列宁,但第一反应,还是朝他鞠躬行礼,嘴里叫他老爷。
安娜认出来了,是住在边上的同村农夫安德列维奇。
她之所以住到这里,实在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但在这里,村人却对她毕恭毕敬,认为她是一个高贵的夫人。见过她的农妇们都羡慕她娇美的脸蛋、雪白的皮肤、柔软的腰肢和身上的漂亮衣服,农夫们则不敢拿正眼瞧她,有时候对面遇到,远远地就脱帽弯腰行礼。
玛特缪娜养的这只小猪,恰好就是从他家的猪圈里抱的,并且,他只收了远低于市价的两个卢布,所以安娜才认得他,并且能叫得上他的名字。
“您叫我什么事?老爷?”
安德列维奇冲着卡列宁问了一声后,这才注意到安娜,看清她现在的样子后,惊讶地张大嘴巴,甚至忘了朝她行礼。
安娜有点尴尬,侧了侧身,指着泥塘边的猪,问道:“能麻烦你帮我把它送回去吗?昨晚雨下得太大,冲坏了猪圈,它跑了出来,掉到这个泥塘里了……”
安德列维奇回过了神,急忙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帮您把它送回去!”他走到泥塘边,弯腰一把抓住小猪,牢牢抱住了,抬脚就往安娜住的叶尔古沙夫老宅方向去,“夫人,您要是允许,我还能帮您把猪圈修修好!”
“实在太感谢您了!安德列维奇!”
安娜朝他道谢,瞥了眼依旧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的卡列宁,哼了声,扭头往回去。
————
回到住的地方,安娜进了房间,照了照镜子,看清脸上的点点污泥痕后,这才明白刚才安德列维奇看到自己时的那种表情缘何而来。她洗了脸和手脚,换了条浅黄色的麻纱裙子,肩上罩件漂亮的镂花披肩,重新梳了头,再照照镜,确保一切看起来都恢复正常了,这才出来。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卡列宁已经脱去了他的外套,正背着双手站在一堵墙边,仰头望着依旧还在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他转过头,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她换了身衣服,只皱着眉说道:“你怎么能住到这个地方来?刚才我听玛特缪娜说,昨晚你卧室里也漏水,你就在客厅里过了一夜?”
安娜坐到一张用新买的提花垫子遮住皮面已经老化皲裂的麂皮椅上,示意他也坐下后,嗯了声。
“没什么。先前不知道漏水而已。过两天叫人来修一下屋顶就好了。除此之外,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盯着她,仿佛想要确认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她却突然冲他一笑,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来自对面窗口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碎钻光芒,笑容甚至称得上灿烂——记忆里,好像从没见她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他顿了顿,仿佛有点尴尬,略微不自然地瞟了眼门口的方向。那边,正隐隐传来玛特缪娜和农夫说话的声音。跟着,他的脸色就迅速地恢复成了平时的严肃模样,坐到了与她隔了两张椅的一张椅中,双肘平放在两边的扶手上,修长的十指交拢在一起,两边拇指下意识地绕着圈,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她,表情略微凝重,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既然您不开口,那就我自己问了。”
安娜脸上依旧挂着笑,说出的话却不大动听,“我知道您是大忙人,却特意跑到这里来,不会是为了看我怎么踩下烂泥塘去抓猪吧?说吧,您想干什么?我也很忙的,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松开原本交拢在一起的手,往后靠了靠。
“安娜,”他依旧注视着她,口气带了点试探,“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你哥哥的信。他在信里说,你决定和伏伦斯基伯爵分开了?”
“是的,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安娜狐疑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哥哥在信里跟你是怎么说的。但是我一直在拜托他游说你同意我的离婚请求。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过。和我是否与伏伦斯基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是的,我明白。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点惊讶于你的决定,所以问了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又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急忙解释。
安娜唔了声,等着他继续说话。但等了一会儿,发现他依旧不吭声,终于开始失去了耐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叫他的名,显得既不过分生疏,也不会过于亲昵,“你过来,如果是同意和我离婚,那么我将非常感激。如果不是为了离婚,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Chapter 14
卡列宁望着对面那个和自己隔了两张椅的“妻子”安娜,忽然生出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尽管安娜曾经指责他对她漠不关心,他在反省自己时,也承认有时候,他确实对妻子和儿子关注得不够,但两人毕竟曾经共同相处过八年的时间,她的样子、说话时的习惯、经常会有的表情,等等这些,他再熟悉不过了。
但是现在,面前的这个安娜,却让他觉得有点变了。当然,变的不是她的外表——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而漂亮,站在她的边上,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就像老得半截已经埋进土里的木头桩子。
有所变化的,是她给他的感觉。无论是刚才她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真假难辨的灿烂笑容,还是现在说话时带出的那种缺乏耐心的语气,都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还有,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片刻前他根据玛特缪娜的指点,在泥塘边终于找到她时看到的一幕。
说震惊也不为过。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安娜竟然肯为了抓一只猪而卷起裙裾赤脚踩下臭烘烘的烂泥塘里去!
最后,他把原因归结到两人的分离。
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或许,是年轻的伏伦斯基让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又或者,她其实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就像她先前指责的那样,自己对她确实太不关心了,所以一直看不到她的这一面而已。
卡列宁微微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费心思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
让他真正感到困扰的,其实还是发生在一周前的一件事。
————
一周前,在一场常规的国务会议后,沙皇第三办公厅厅长列莫涅夫单独找到了他,声称有事要谈。
沙皇办公厅是一个独立于国务会议和大臣委员会之外的机构,受沙皇本人直辖管理,下面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办公厅,四个办公厅各司其职。其中的第三办公厅,负责政治监督侦查功能,厅长官至二品,真正称得上是沙皇的心腹。
对于列莫涅夫的这个突然举动,老实说,卡列宁感到有点意外,也不大确定对方到底想要谈什么。
因为职务的缘故,列莫涅夫平时不大与政府官员往来,卡列宁与他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但凭直觉,他觉得列莫涅夫的这个举动,一定是受沙皇派遣。
果然,在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后,列莫涅夫就进入了正题。他先是微笑着表达了沙皇陛下对卡列宁的器重,认为他是中央少壮官员中的杰出代表,陛下对他十分倚重,所以才认可了由他最早提出的关于各省首席贵族选举和普遍兵役这两项制度的重要改革。一旦法案通过,陛下就考虑由他负责法案的推广和实施工作。
但是,跟着,厅长话锋一转,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他暗示着说,沙皇也知道了关于他家庭中出现的不睦,甚至听说了离婚的传闻。作为沙皇十分看好的得力官员,沙皇本人十分希望他能保持和睦的家庭,尤其是在这两项可能会招致既得利益者强烈反对的法案就要实行的这个关键时期,他不希望卡列宁因为这种问题而给反对派留下任何质疑的口实。
“或者说,您必须要保证,不能因为您的个人问题而给陛下的改革方案以及用人策略方面招致任何不必要的质疑,否则,哪怕您曾为此付出过巨大心力,陛下恐怕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实施的人选,”列莫涅夫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得就像一张核桃皮的脸上露出几丝仿佛是同情的神色,跟着,他又露出了笑容,“但很巧,接下来正好有一个可以帮助您扭转的机会,”他说道,“您应该也知道,下周,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国商务部长就会带着一个庞大的考察团来彼得堡访问。部长会携他的夫人一道。所以,请您也携您的夫人一道出席招待宴会。陛下希望到时候,您能向彼得堡展示你们已经得到修复的夫妻关系。这样才符合教义,也符合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美德。”
作为负责此次美国使团接待任务的最高长官之一,卡列宁自然知道使团来访的事。鉴于俄国在之前美国内战中的友好立场,最近这几年,两国关系飞速发展。美国人慷慨地把自己当时堪称世界最先进的水雷和鱼雷制造技术传授给俄国海军派去的学习团,而俄国在美国举办的一场国际博览会上所展示的工业、农业、科技方面的成就也惊艳了美国。这一次的商务部长来访,就是前次国际博览会的后续。
“卡列宁阁下,您是陛下相当看中的最年轻的部级长官,前途无量,”最后,厅长凑了过来,压低声说道,“但现在,我还是对您说老实话吧,已经有人不断在陛下面前拿您的家庭问题对您进行大肆的攻击,认为您私德堪忧,进而质疑陛下的用人,甚至质疑陛下改革措施的正确性。陛下也是不胜烦扰。所以……”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卡列宁,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来自第三厅厅长的这番话,令卡列宁深感困扰,心底充满了愤懑和无奈。
从开始从政到现在,已经过去的这二十年时间里,他曾遭受到无数次来自各方面的攻击。但最后,他都获得了胜利,并且,那些来自政敌的攻击,哪怕再恶毒,再无中生有,也极少能搅扰到他的心情。
但这一次,他却真正受到了影响。不仅仅因为他的政敌已经跑到沙皇面前对他的人格进行诋毁,而且,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武器,正是他心底里最不愿意去碰触的那个伤疤。
这是个不可理喻的社会,他一直就这么认为。就连沙皇陛下,也是情妇无数,甚至还有私生子,这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了。但是大家全都默认无罪。仿佛只要不撕开罩在脸上的那张薄薄面纱,背地里无论怎么男娼女盗,也不会有人去质疑一对夫妇的高贵和忠贞。
他很不幸,妻子安娜的做法,偏偏和这些人不一样。所以不止是她,连带着,做丈夫的他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
是啊,一定是他这个做丈夫的,私德败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妻子才会不顾世俗体面,公然与他撕破脸皮跟着情人跑了,这样的推论,听起来实在是理所当然。
在安娜公然公开与伏伦斯基非正当关系的时候,卡列宁其实就已经预料到他的政敌绝不会放过这个用来攻击他的绝好机会。他也曾努力不让这种局面出现,但很遗憾,在这一点上,他失败得非常彻底。
任何的改革必定都会招致现有利益获得者的极力反对,他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于自己现在正在实施的工作可能招致的攻击,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现在,他最大的担心果然发生了,而且,还发生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推行这两项重大的改革计划,他已经做了几年的艰苦前期工作。他几乎跑遍了俄国几十个省份,以大量的实地调查数据和案例去说服沙皇,以铁腕的手段去力排众议,眼看就要得到沙皇的认可,只要圣谕一下,就可以进入实施程序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三厅厅长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谈话。
他不能让对手的阴谋得逞,更无法容忍自己努力多年的事业因为这个可笑的罪名而腹死胎中。倘若他就这么认输,那么他就不是卡列宁了。
所以,在收到奥勃朗斯基那封关于请求为他谋得某铁路公司职位的拜托信,发现他在信末特意告诉自己,安娜已经和伏伦斯基分手,现在就独自住在乡下的时候,他立刻就决定来找安娜。
非常奇怪。虽然,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在夫妻关系破裂这件事上,安娜的错占了绝对。她有责任去协助他渡过现在的这个危机。但是现在,当他真的坐到了她的对面,面对她的发问,他竟然又觉得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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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过来,是想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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