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伦斯基立刻觉察了出来,意识到她此刻应该更关心另一件事,所以匆忙又解释:“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是还在责怪我让我的车夫用我的马车去接索罗金娜母女是吧?我也没办法。我母亲说,她们是她的客人。她的马车正好被派去别的地方,所以只能让我的车夫去接……”
安娜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下这种解释。
“我知道索罗金娜小姐看上了你。”她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能发誓,用你的良心发誓,当你和索罗金娜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完全没有想过靠着她的青睐摆脱掉我,重新回到你所渴望的那种旧日生活里?”
缄默片刻后,伏伦斯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这是一种混合了歉疚、心虚、茫然以及恼火的神色。但被他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安娜,这全都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他用一种忍耐而坚决,坚决到连他自己都相信的口气说道,“我已经向你解释了我这两天的举动。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休息,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明天,我就丢下这里的一切,和你一起回乡下,一切都在照你的心愿进行着,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好了,就这样吧,让我们和好吧!”
安娜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那样盯着他。渐渐地,她的眼神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悲伤的阴翳。她慢吞吞地问道:“设想一下,倘若现在你回家,并没见到我,而是得知我自杀,卧轨自杀的消息,你会怎么想?”
伏伦斯基愣了。睁大眼着盯着安娜,目光惊疑不定地闪烁。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吗,就在前天傍晚,在奥比拉洛夫卡的火车站台上,当我从你的车夫那里得知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离家,反而听从了你母亲的安排去与那一对母女应酬的时候,我就生出了自杀的念头……”她的声音幽凉,在昏暗的烛台光里听着,仿佛传自遥远的某个黑暗空洞之处,“那时候我在想,世界充满了痛苦,到处都是绝望。只要我在火车轮子开始转动的时候,让它碾过我的身体,一切就都能结束了。我已经独自走到了站台的尽头,火车也开始启动了,就在我要跳下去的前一刻,要不是身后突然伸过来的护道工的那只手,现在的我,已经死了,死状非常凄惨可怕。身上落满煤灰,头和身体分开,因为我的脖子被火车的轮子给碾成了……”
“住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伏伦斯基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他几乎失态般地咆哮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安娜的描述。
“安娜,我就知道,我们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不是你疯掉,就是我疯掉!太可怕了!你是认为我亏欠了你,所以用这种可怕的方式报复我,让我一辈子都背负着良心的巨大谴责吗?安娜,这样是不公平的!不公平!”
他原本一直隐忍着的情绪仿佛忽然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开始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他的声音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色。
“安娜,一直以来,你只看到了你自己的不幸。因为我们的结合,你失去了名誉,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儿子。你一直在抱怨我,喋喋不休,认为你一切的孤独和不幸都是我造成的,而我现在竟然不能死心塌地地守着你一个人。是的,我承认,这其中,我确实要负大部分的责任。但是你有看到我的痛苦吗?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也和我的母亲反目,我断绝了与旧日朋友的往来,我放弃了我原本大好的前程,我甚至差点也失去了我的性命!但是现在,显然,我的一切付出都没有打动你。在你眼里,只要我生出一点离开乡下的念头,就意味着对你的背叛!够了!我恨乡下!我是个男人,我需要正常的生活!上帝啊,如果可以,我宁愿少活十年,只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见鬼!”
他咆哮完了,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泛红地盯着她。仿佛这样还不够解气,抬手又把刚刚放回去的那个摆件再次给扫过在地,在一阵怪异的咕噜噜滚地声中,他又粗暴地扯开束住他脖子的衣领,一颗扣子被扯落,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无数圈后,滚进了床底,消失不见。
仿佛自己就是原本的那个女子,安娜的眼眶有点发热。
“伏伦斯基,原来你是这么看待和我的过往的。你应该也知道,以我原来的身份,在我决定接受你的追求,抛弃一切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你就成了我唯一的希望。现在,当我真正失去了一切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初不过只是我把我们之间的那种相互吸引想象得太过伟大了。我害怕你离开我,所以才想要更加紧地抓住你。你无法让我感觉到安全感,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现在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很好。分开吧,那就分开吧。彼此都不相欠。靠着来自于你的居高临下施舍般的怜悯和终有一天会消耗殆尽的自责感而维系着彼此的关系,这绝不是我所想要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娜用力把眼睛里涌出的热意逼退了回去。
她觉得这一刻,她和安娜应该是心灵相通的。
从本质上来说,安娜是个孤高而寂寞的灵魂。所以,哪怕她和卡列宁已经看似和美地过了八九年,她也始终无法把那个走不进她内心的男人当成自己真正的伴侣。而一旦认定伏伦斯基就是那个能理解她的灵魂伴侣,她就决不屑于象别的贵族女人那样用谎言去和情人保持着暗地关系,而是选择了直面。最后,当她被这段曾经耀目燃烧的爱情给扎得浑身是血,她就用这样的惨烈方式去结束一切。
现在,自己取代她继续活了下去。即便无法继续用死亡去向旧日情人证明她的愤怒和决绝,也必须要让他知道,安娜的眼睛里容不下沙,绝不愿任何的苟且和妥协。
☆、Chapter 10
伏伦斯基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些,只是脸色还有点红,刚才那阵因为暴怒而涨出的红潮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
“你在说什么?”
仿佛有点不确定,他盯着安娜,神情惊疑不定,“你说分开,和我分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安娜已经从床上下来了,穿上一件外套,站在了他的对面。
“结束吧!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踏上了一条歧路。现在,路已经走到尽头,看不到方向了。那么就此分开吧,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往后我们再不相干了。”
“分开?各不相干?安娜,这又是你的新把戏?你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不要再胡闹了!我已经够累了!”
伏伦斯基的声音都有点变了,神色里再度露出些许的懑怒和无奈。
“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吗?”安娜冷笑了下,“那么我就再说一遍。分开吧,结束我们的关系。这不是试探,更不是口是心非。我想这应该也是你的愿望,只是,我想你大概永远无法主动先开口,那么就由我开口好了。”
伏伦斯基终于相信了她的话。
他的眼睛里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或许是太过吃惊,他甚至忘了做出反应,只那样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安娜。
她的目光冷淡而清澈,神色平静。
他终于相信了,她是在说真的,并不是试探,更不是喝多了酒之后的胡言乱语。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伏伦斯基有短暂的茫然,茫然过后,就是一种本能的如释重负感——确实被安娜说中了。在他们此前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感到心神俱疲的他就曾在脑子里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每次,这种念头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就会被他自己给掐断。他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和自责,这与他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责任和道义感是完全相背而驰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在,他竟然从安娜自己的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
竟然是她,主动提出了断这一切的要求!这怎么可能!
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这时候,作为留里克后裔男人该有的尊严和担当就又不由自主地占了上风。他再次为自己刚才因为听到她这句话而生出的如释重负感而感到深深的自责。
“安娜!”他立刻朝她走近一步,“不要这样。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我也令你太过失望,所以你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除非是你已经重新取得你丈夫的谅解,你往后也要重归彼得堡的那个家庭,我才不会阻拦。否则,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
安娜用一种讥嘲的目光看着他,“您居然认为我现在还想着回头去争取我那个丈夫的谅解?”
“不不,你不要误会……”伏伦斯基的脸再次涨红,“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做了个假设前提。我的意思是说,除非你想要回归原来的家庭,否则,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答应你的这个要求。现在你要是离开了我,你又能去哪里?”
“够了!”安娜冷冰冰地说道,“倘若不是经历过之前的伤心和绝望,我可能真的会再次相信你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关心。但是,事实上,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恐怕就连你自己,其实根本也什么信心吧?即便此刻我再次选择相信,换来的也不过是短暂的妥协。一个月,一年?一年之后呢?到了那时候,恐怕你就连对着我说出现在这种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伏伦斯基,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干脆地抛掉你那可笑的所谓责任和道义感吧。你没有那样的担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来自安娜的话,仿佛一柄锋利的刀,一寸寸地割裂开伏伦斯基的躯壳,让那个平日深藏起来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面对的自己突然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他厌憎的、不愿意正视的自己。此刻,他颤抖着唇,想极力去反驳,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安娜说的,倘若接下来的这一辈子,都只能过着这种只有无穷无尽煎熬的痛苦生活的话——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那么——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最后,当他听到这样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厉害,内衣被不断冒出的汗水紧紧黏在后背上,脸就像喝醉了酒般地发红、滚烫。
“这和你无关,”安娜说道,“迟早有一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当初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承担后果。我原本是要用死去承担的。现在既然活下来了,这就是我要承担的后果。”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伏伦斯基变得如此的萎靡不振。他的头耷拉着,肩膀微微垮下,沉默了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重新看着安娜,用一种战栗的声音说道:“安娜……你或许正在蔑视我,是的,就像你说的,我其实只是个懦夫而已……我很难过,心里真的非常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你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难道一切真的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我向你发誓,对着上帝发誓,不管你能不能离得成婚,从现在开始,我真的会担负起我应当承担的责任……”
安娜摇了摇头。
“伏伦斯基,不得不说,你其实根本也不了解安娜,你比她的丈夫并没有了解她更多。你已经变心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令她能够抛弃一切决意跟着你走的伏伦斯基了!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依旧认为,安娜会因为你的这种表态而感激涕零,从此靠着你的同情心和所谓的责任感而快活地和你继续生活下去?如果这样的话,当初她也就可以快活地与她原本的丈夫过完这一生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回归了自己第三方的角色。但是,不但她自己没有察觉,伏伦斯基也一样。他只是再次低下了头,继续沉默。等终于抬起脸时,那双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显得异常黯淡。
“安娜,我是个懦夫,懦夫——”他再次强调,声音微微颤抖,“既然你已经决意这样了……”他闭上眼,顿了顿,“但是,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乡下的平静日子或许更适合你,所以,伏兹德维任斯克庄园,我把它留给你,还有我别的财产,我也会转到你的名下。我亏欠你太多,现在只能用……”
“现在只能用财产来弥补,对吧?”安娜打断他,凝视着他时,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甚至带了点恶意的微笑。
“伏伦斯基,你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对不起,我无法让你如愿。抱歉我不得不再次提及,原本,我是要用自己的死让你受到惩罚的。现在,你幸运地逃过了这个最严厉的惩罚,除了感谢上帝之外,往后,你应该学着去正视自己。好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如果没别的,你可以离开了。”
伏伦斯基怔怔地望着她,整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半点神采。
“请你离开吧!”安娜再次说道,“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出自我的本心,无论是当初抛夫弃子跟随你,还是现在要离开你。而你,你的心分明已经离开了我,你的人却依旧站着不走。你越这样,就越让我瞧不起你。倒不如和我一样,干脆地做你自己想做的。真小人要好过伪君子。”
伏伦斯基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什么话。他终于转头,耷拉着肩膀,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一走,已经绷了许久的安娜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就坐回到了床上。
毫无疑问,这个晚上,这座房子里曾经热烈爱过的两个人,必定辗转难眠。
伏伦斯基现在在想什么,安娜没有兴趣去猜。
她在思考着自己的往后,以及,关于自己断然拒绝了伏伦斯基财产赠与的那一幕。
先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根本就未经大脑思考。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倘若那会儿的自己就是真正的安娜的话,她是绝不会接受的,所以当场就断然拒绝了。
现在完全回归现实了,再想起这个,她忍不住又觉得有点可惜。
是不是应该接受呢?
反正她只知道,要是她接受了的话,往后的日子就一定会过得很舒坦……
这个念头在心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后,被她迅速地给压了下去。
死者为大。何况在别人的眼中,自己就是安娜,要是她连这个便宜都占,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后,安娜就又想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林子。
幸好还有这个可以傍身。
明天一早就去安娜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里去,她在终于睡了过去的时候,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这样想道。
————
第二天她醒过来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伏伦斯基一大早就出去了,安努什卡递给她一封信,说伯爵让她转交。
安娜打开信,发现信纸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字体潦草而凌乱,可见写信人当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纷乱。
“亲爱的安娜,”他在信中写道,“鉴于目前我们之间的情况,或许就像你说的,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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