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对杨坚不够尊敬和忠诚的人,都是他李渊所排斥的人,窦家小姐正在其中。
凑巧的路过,本该平常的走过。
只非同寻常的,他听到了人们对窦家小姐那隐晦的幸灾乐祸,以及由窦家小姐所引申出的,对世间慧敏女子毫不留情的诽谤。
具有仁侠情性的李公子一向怜香惜玉,以护花为天职。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他从不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论调为然。
自幼来成长,父兄早夭,抚育他的母亲独孤寂寞但是从容而高贵,温厚中智慧的成就他所有美德。母亲的小妹独孤皇后更是睿敏的远胜无数须眉。诚如天下人所知,杨坚是圣主则皇后独孤可为‘二圣’,在杨坚今日的所有成就中,有至少一半是来自于这位皇后的智慧。
“女子的才智,该得到的应是比男人们更高的赞美和尊敬。”他一直这样说,也这样做。
* *
于是,自然而然,在他平常的走过那道门和门上的雀屏以前,他停下脚步看向那道门和门上的雀屏。
他的眼对上了雀屏的双眼。
一刹那,那双眼睛活了起来,他看到了无数的情怀和心意流转其中。胸腔里有一个叫做心的地方狠狠的疼痛了下,被诱惑、被牵动,在心醉神迷也似的失魂里,他的手接过了递来的弓。
然后,对那孔雀的双眼,拉开了手中的弓。
然后,在人们无比的诧然里,孔雀的双眼分别被他一次弯弓中射出的两支箭同时射穿。
然后,他的眼对上了另一双眼,流转雀屏双眼同样情怀和心意的眼,属于窦家小姐的眼。
窦府的大门打开,他看到她对他的浅浅一礼,面若芙蓉淡染胭脂,秋水明眸柔情深种……
然后,她成为他的妻,在人们的艳茨与传扬中,一个叫做‘雀屏中选’的故事确定将要流传很久很久。而与那个故事同样久的,是这个摆下雀屏的奇女子对他的长情。
陪他千山万水的行过,与他并肩战斗,为他分忧为他谋划,为他而放弃无数曾属于自己的坚持与骄傲。甚至,她原本风骨挺拔如苍松翠柏的字改为全然同于夫婿温雅圆润。
“因为是你,”她说:“所以值得。”
龙渊 章四 桃李之李
* *
命运是什么?邂逅又会是怎么开头?
相爱该如何?相守又是否注定一个永久?
因爱与承诺,人是否就结成一世的鸳盟?
* *
夜已深了,可是人无眠。
重楼深琐,雕栏玉砌中华美而温暖,只隔不住的,是冬日里北风呼啸,隐隐冰寒冷峭。
遣退所有仆人,一个人的香闺里,雍容而美丽的少妇对着烛光淡淡微笑,那是一个因怀想往昔而极温柔极动人的笑。只是,因着无人分享,竟显无限寂寞与凄清。
少妇摇摇头,将目光与神思自烛光里收回,任满怀苦涩肆无忌惮的散落一室。
一声怅惘的叹息后,眼泪慢慢流下来……
许久,泪水止息,柔顺了太久的黛眉慢慢挑起,挑出一种极倔强极倔强到永不屈服的弧度。
“好吧,”她轻轻道:“又何必自欺欺人?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曾经的自以为,他有他的忠心、他的君国社稷。他要的,是杨氏江山的万代永固,而我,”低首,消瘦的双手缓缓覆向因隆起而倍显臃肿的小腹,眼中的明锐决绝化作慈爱疼宠:“孩子,相信娘,无论如何,娘不会再仓皇。娘要一直陪着你,守护着你永远茁壮快乐。”
* *
那样的仓皇是从何开始呢?
白日里,丈夫李渊同样伤心而怅惘的所言犹在耳边,他说:“小妹,为什么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你就变了呢?你曾说过,为我,一切都值得呀。”
是,她说过,也一直这样想这样做着。
可是,她记得当时自己笑的那么凄凉而冷峭——他说她变了,他却不知不知道?除了对他的爱之外,还有一种爱对一个女人而言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变的!
那叫做母爱,那是女人对子女的爱,那是一种天性!
* *
开皇二十年以来,自年初帝王有梦,到李花即日开放于严冬飘雪时节,天下李氏惶惶不安的纷乱里,独唐国公李渊因着皇后独孤的疼宠、皇帝杨坚的信任而免于其外。
一度,包括李渊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忘记了李渊也是那‘桃李子’的李姓。
但,当李子结实,当这场桃李子的风暴渐渐平息,渐渐过去,不安与仓皇却洪水也似袭向唐国公府,席卷了李渊及其妻子窦氏所有的平静与幸福。
最初的最初,是晋王杨广派人送来一碟新鲜李子,说是要赠予唐国公夫人品尝,并神秘微笑确保说:夫人一定会喜欢。
久已闲闷闺中的国公夫人初品李子,实是欢喜极了,酸甜可中的赞誉中竟不自觉去了半碟。
直到,当她听闻李渊纳闷说及此李竟是晋王所送时,再也不能欢喜,至尔当场无可掩饰的白了脸。
* *
晋王杨广,少敏慧,美姿仪,仁孝闻于天下。
弱龄行军,平定吴郡会稽;弱冠为三军帅,主导灭陈一役,一统天下;而立之年北行,携长孙晟大败突厥,收伏北疆,军功盖世。
辖领江南,总管扬州,在位任事不多,插手简练,却使多事之地政治升平、经济繁荣,直比长安、更有超出之势,政绩匪然。
最令人叹服,是他文采风流、术艺精通,却平和亲切、自持自爱,一言一行皆完美无瑕,为天下表。
这样的晋王,有魅力无限至令所有人俯首亲近。
但,早在犹是幼年时候,窦氏从远远看到这位殿下的第一眼起,就确定他的完美过于虚幻,至于邪异。
到成为李渊的妻子,诧然发现自己一向温和豁达,更对杨家忠心耿耿的良人竟对那超卓无比的晋王疏离至于惧畏,不由倍感知己同心之喜。
问起,李渊的回答却有些茫然,他说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每每一靠近这位表弟时,就自心中止不住的一阵阵恶寒。
那时候,夫妻两人相视,在一种遥远而清晰的危机之前握住了彼此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自觉而巧妙的,他们轨避着与杨广的接触,轨避着他们确定世人茫然不知亦不能置信的危险。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但,到头来,那竟只是他们的自以为。
* *
“我确定,他是传说里冰蓝色的魔,比魔族最强者长孙晟更可怕的魔。”
这是冷若冰静下来后,窦氏对李渊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呆呆看着她,李渊茫然的点了点头。
他知道,有一些事要发生了,这碟李子正是信号;可是他不知道,究竟,是要发生什么事。
目注着他,聪慧无比,与他近于心灵相通的窦氏当然明了他的心意,并确定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深吸一口气,她决定了一件自己无可反悔却遗恨终生的事。
——原原本本,坦诚无欺,她对她的丈夫道:“李子花开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皇上那个关于洪水和李子花的梦。
我确定,那就是皇上的那个梦。
不过,在那个梦之前,我先是恍惚回到小时候,听到皇上荣登大宝时的痛心疾首。接着,是一闪即逝,种种关于皇上一统天下,执掌四方的虚影。
那个梦开始的时候,不再有我。可,当皇上在疯狂的‘天下是我的’的声音中被击向虚无,感同身受的惊骇里,我看到了那树李子花。
极美极美的李子花,带着不可方物的娇艳、不可抗拒的魅惑,我迷失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被逗乐了的嗤笑声打破了那一切,疯狂迷魅归于寂静,死亡一样的寂静,带着无尽怨怒和杀气,在梦中,我有一刹那的彻底窒息。
可是,那笑声继续,并化为言语,极闲散写意,漫不经心的言语。
我,全不能记得那些话的内容,只最后五个字,烙印心头。那五个字是:好吧,我成全。
那五个字说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眼睛,极清极亮却深不可测。它们对着我,凉薄而讥诮,让我所有最隐匿的心事皆无可遁藏。
我知道,我是被成全了的;可我不知道,我被成全了什么。
灵光一闪的极度茫然中,一双超卓天地之外的袍袖挥起,漫天李子花随风起舞
:嫣然的红、轻艾的蓝、不可捉摸的紫,像一场绚烂的绝灭,又像是一回璀灿的重生。
梦醒后无眠,恍惚中竟是天亮,我闻到李花的甜香,才自想笑,却听到早起仆人们的惊呼。
李子花真的开了,开遍了一整个天下,仓皇于是随之漫布天下……
夫君,对着为皇上忧心如焚的你,我无力安慰,因为那夜起,李子花的娇艳妖魅、绚烂璀灿无时不刻萦绕,亦真亦幻让我心力憔悴。
终于,当李子结实,那些幻梦随着这天下间的仓皇一起慢慢退去,我的心随之静下来,然后,蓦然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
这真的,是件喜事儿,可,就在我要告诉你的今天,在即使我的近身丫头亦全不知情之时,晋王,却送来了这碟李子。
夫君,我不知道这中间究竟有一些怎样的牵扯。但,现在,我可以确定的说:梦里,那些嗤笑声属于晋王。”
龙渊 章五 仓皇
* *
那时候,仓皇的一挥手,李渊打断了妻子接下来所要说的话,以他从所未有的暴烈粗鲁,他给了他的妻子他们彼此都不能想像的八字评语,他说:“妇人之见,愚言妄作。”
窦氏怔住,一时间无法反应。
李渊亦同时在话出口后吃了一惊,无法反应的呆立在原地。
沉默漫延,压抑而凝重。
这样的僵硬对峙于一向亲密无间的他们而言是如斯陌生,窦氏无法制控心中的委屈与凉冷,霍然转身,离去。
几步之后,却被李渊紧紧抱住:“对不起,小妹,我刚才……对不起。”
窦氏回首,捧起丈夫消瘦而疲倦的脸,终于还是微笑着摇头,然后道:“我知道,这些天以来,你是太累太紧张了。”
李渊于是也笑,却带一些惶恐哀恳:“小妹,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我知道,这些天以来,你也太累太紧张了。所以,所以,难免会有些、有些奇怪的……”
窦氏的手与笑一起僵住,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失控的推开李渊,正告他她绝对可以确定自己的每一句话,并为其中的每一个字负责。
但,终究,她只是缓缓垂下臻首,将身子靠入李渊怀中,道:“是啊,我好累。”
好吧,如果他要逃避,只为这被拥抱的温柔与幸福,她心甘情愿的奉陪。
只是,冥冥中,倘命运已被注定,又有谁能真正逃得脱?
* *
那场,关于李子花的风暴的结束,或者说最高潮,是太子的废立:
以太子勇骄奢将其及诸子并废为庶人,以晋王仁孝将其立为太子。
虽然,晋王广被立为太子时天下地震,京师大风雪。但,此举仍是众望所归,并由此使人心安定,至尔小有欢腾。
也正因为这样的众望所归,任何异议者皆被视为不可饶恕,并将遭受最严厉惩处。
第一个,也是最具代表性的那个异议者是丞相高颖。
与杨广成为太子有一个极相似点,他做丞相同样是众望所归到天经地义。
大隋王朝里,仅以二十年开皇之治论,若记杨坚第一功,则高颖绝对当得第二功——无论文治还是武功,这盛世里处处都有他的浓墨重彩在。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一直让杨坚很满意、很信赖。
他不但接手杨坚的天下大事,还兼顾着杨坚的天子家事。有一回,皇后独孤发威,杖杀了杨坚临幸的妃子尉迟明月,使得惊怒之下的圣帝纵马入山,因搞不定一妇人而绝意抛掷无限江山、万丈红尘。正是高颖这老部下追他入山,听他倒完满腔苦水,又将他劝回帝座上。
可是,600年以来,这个人的表现就一天天愈发的让杨坚心里不对味了:
他劝谏他不可以梦中事为然,说李子花开很蹊跷,但也许只是一次偶然。
从谏阻他诛杀李浑一家开始,他谏阻他对天下李姓的所有杀机,并通过暗示等方法使李姓人自请免官、蛰伏平庸,远离朝政以避祸端。
到最后,集天下术士之智能(其中不但有赵卓、杨伯丑,更有绝对的世外高人袁天罡)得出唯一扭转乾坤的所在,是以杨广为未来天下之主。
“晋王,是一则莫测的天机。在他的身上,看不到过去更无法预知未来。天意注定以李代杨,晋王的世界却没有天意,更不可注定。所以,如果他愿意,天意、就不再笃定。
只是,这样莫测的天机,是天下人所不能掌控。做为一次楔机,若以之主掌天下,他可以使隋杨万世永固,也可以使隋杨万劫不复。”
对袁天罡所言,杨坚兴奋无比,深以为找到救挽隋杨法门。
共闻机密的高颖却不断提醒他袁天罡最后一句,并言杨广的完美未免太过,从而有可能正是作伪。
杨坚当时笑的很和蔼,像是很感动、并很受启发。暗地里却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给这个众望所归的丞相对上他的爱子,那同样众望所归的未来天子广。
没办法,杨坚近来一天比一天清楚的感受到,高颖这个丞相的影响力实在是大到让人讨厌了。
——只要是他对杨坚上疏,无论建议还是谏阻,杨坚都必然的准予、或至少拿出慎重姿态。原因不在于杨坚以为他多么有道理,而是他的态度和意见让朝臣们惯性的大以为然也。
于是,在紧张的空气中,在朝廷重臣的迅速凋零中,人们战战兢兢看着:高颖——这个大隋最重的重臣,他们心目中的顶梁支柱被以似是而非的罪名一贬再贬,并终于被削职为平民,举家迁回乡里。
* *
他走的时候,做为极少数的送行人之一,李渊讶然而钦敬的看到:这位由位极人臣而沦为一介平民的老人竟是一派平和自在,无怨无尤。
心中有深浓的仓皇与惭愧,随着这位绝对执长的离去,预感里天下间的灭顶之灾愈加明确为不久之后的现实。
而,就在这位执长为救挽天下用尽一切心力时,他却因着每每见面时杨广心照不宣也似的笑毛骨悚然。
那样的笑,煞有兴致、津津有味,是分明明了了一切前因后果,知晓了绝对隐私——那甚至全不关危胁,而只是一种讥诮愚弄。
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猫,有趣的看着他爪下的耗子玩着各色把戏。
恶寒的感觉愈来愈深,他每一个醒来的今天都比昨天更确定:自己妻子腹中的孩子是有问题的,是会对隋杨天下产生无限威胁和破坏的。
很想要有所动作,很想继续他的忠贞不二、问心无愧,却又总是倍觉无力,无从下手到绝望。
何况,妻子的楚楚温柔,妻子的似海情深,妻子那对腹中孩儿义无反顾的回护珍重……这种种种种又当如何视而不见的去割舍?
仓皇中踟踌,没了勇气失了魄力,任着这未来天下雄主之争如火如茶,他却只能远远走开,违心而无力的保持缄默。
宿夜难寐,自幼来根深蒂固的道德规范让他无法安枕。仿佛,未来种种危机,乃至今日高颖的惨淡收场,都由他一手造成。
龙渊 章六 大雪
* *
开皇二十年的冬天,持续了三日的暴风雪渐转为大风雪。
大雪飞扬如絮,层层覆盖整个长安城,至尔苍白了大江以北。
李渊知道,这是天地惊怒,杀机迸现。就像,杨广成为太子的当天,那场几乎倾倒了这个天下的大地震。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只是,这一色色杀机森森,竟皆敌不过杨广那灿烂绚目的笑。亲历种种桩桩,病卧仁寿宫的圣帝竟是殷殷握住爱子的手,说:“阿摩,近来世事多舛,一切,皆有累我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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