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有累我儿了……”
* *
这时候,李渊辞官归乡的请疏已上到了第九道,渐是冰寒麻木的心中,杨坚的不予准奏成就了他最深刻的温暧与惶恐。
终于,上苍仁慈,在他近于崩溃的最后,圣帝杨坚的诏令降临,要其亲自赴宫中面圣,说是一切事宜皆可彻谈。
风狂雪大,犹是虚弱的圣帝却于御花园的梅亭中接见了李渊,接见了他最为信重疼爱的外戚。
请安问好后,呆呆站立,李渊竟不能有一语。
杨坚目注着这样无比反常到绝不复从前的外甥,微有倦意与混浊的眼中几度闪过犀利冷光,却终于化为叹息哀悯:“淑德啊,你变了,那个天下间对寡人最是坦诚无欺、直言无忌的孩子不见了。”
伸手,极有先见之明的阻住了李渊的惶恐跪地:“这并不怪你,寡人知道,年初以来,你定是受了极大的煎熬,从而在心里打了无数的结。”
李渊却还是跪下来,更不自觉间语意哽咽:“谢谢圣上。”
杨坚慈蔼的笑笑,走上前拍拍李渊肩膀:“起来吧,傻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皆成注定。你,又哪怕寡人,皆已无力回天。”
目光远去,杨广看着一树树寒梅没于风雪,眼中是日薄西山的无奈:“杨广的诡谲莫测是你和高颖的深刻戒惧,又何尝不是寡人的?可是,淑德啊,你也该同样理解寡人——无论怎样的诡谲莫测不可捉摸,首先,他是杨广,他姓杨,他身上流淌着寡人的血液。”
眼神蓦的锐利,声音却低沉下来:“所以,哪怕他未来残暴无道,哪怕他未来祸及四夷,这天下也总会因他而在我杨隋手中世代相传。”
李渊怔住,呆看着那于此刻神思飘远,却又再真切也不过的圣帝。终于反应过来这一番话的时候,雄躯震颤,不自觉退后一步,堪堪扶住亭边的栏杆。
以而立之年笑出无限仓皇与苍凉——只一刹那,由儿时以来,那天神般不可稍有亵渎的圣帝偶像就这样轰然碎裂了。
原来,世人皆有私心,天子圣帝的私心更是肆无忌惮而理所当然。
眼泪纵横肆虐,在圣帝惊觉自己说的太坦白太真切而警戒回神时,李渊再次缓缓跪下来。
“信任之情,铭感五内,只为今日之隆恩圣眷,淑德,亦必于有生之年为隋杨天下之兴荣而赴汤蹈火、不惜一切。”
那时候,满足于李渊眼泪里的誓死感激与效忠,杨坚笑出一脸欣赏与暧意,赶上前,亲自扶起了这跪了又跪的外甥。
他不知道,永远都不知道,这天地间风雪太大太冷,已凄迷了他脚下人的所有心志。
于是,李渊的为隋杨而不惜一切是他于心中圣帝的最后热血。
于是,属于杨坚的温暧再也无法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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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他始终都是仁孝无双完美无瑕,从他的言行里,寡人全看不出他的下一步,更无法想像他会对有谁恶意、下毒手。
但,既然你一意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寡人便就成全。
好吧,就赐你生地晋阳为世袭封地,那里既远离京城,亦是民生安乐了无烦琐,可谓纳福之地。
更深一点,晋阳太原乃战略要地,亦是国之粮仓,且人才颇丰。你将来若有所言语表态,也可占得客观分量。”
——当李渊将入宫晋见一事,尤其隋文帝对他的信任与关爱细细道出后,窦氏笑了。
那笑容极美,却说不上到底怎生意味:“是啊,何等之隆恩眷宠?!让您必为之于有生之年不惜一切的去回报。”
李渊怔了怔,即之有些不悦,欲斥,却在迎上妻子明眸时只叫出一声:“小妹。”
窦氏却转首,不再看他,只再确定一次的问道:“皇上说,大雪停后,我们便可出京?”
李渊颔首:“对,大雪停后我们即刻出京!”又忍不住憧憬喜悦:“小妹,我问过章仇真人(章仇太翼),他(霸气 书库 …。。)说,三天后,雪就停了。”
“雪停了,却会凝成冰而不是随风化去,”窦氏轻抚自已腹部怎样也无掩住的隆起:“那时候,山高路远,我们行到太原怕是要一月有余。
而,我腹中的孩子,却早已九月有余。临盆之日,随时在即。”
那淡淡的语气里是深深的怨:“夫君,他是我们的孩子。”
李渊却只当什么也不曾听出,仍继续维持他的笑,道:“出发时候,我会选个好天气,要日暧风晴。小妹,我们现在都很累,所以远离京城,快去过一些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日子,不好吗?”
“日暧风晴的好天气,”窦氏转过身,复又对着李渊笑,像是与他相视而笑,嫣然的柔意里却有叫人惊心的坚决:“这样的好时候出发,我们的孩子哪怕是生在荒山野寺,也一定会健康茁壮,对不对?”
李渊不说话,他要努力维持他的笑。
窦氏也不再说,她要坚持着与李渊相视而笑。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同时各自转身。
转身的一刹那,辛苦的笑撤下,不同的光芒绝决现于眼中。
那样的光芒里:一则是杀机,另一则,是捍卫!
龙渊 章七 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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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醒!惊醒!
在已不知多少次的被梦中那疯狂的叫嚣声惊醒后,水轻衣又一次于夜半时分一身冷汗的惊醒。
只不同的,这一次,在那些塌天陷地的疯狂叫嚣之外,清清楚楚,她还看到那相视而笑中决绝对峙的夫妇。
——他就要出世了,独立于魔王之外,永不可毁灭更无可降伏的魔王意志就要化身成人,出生入世了。
转首,看向身侧仍是沉睡,安然恬淡如婴儿的丈夫,水轻衣禁不住欣然的微笑。甜蜜与幸福涌上心间的时候,那些因天下而起的惶恐忧心再次被安抚。
只是,再也不能一如既往的去假做若无其事。
起身,披了衣衫,悄无声息的飘落床榻,坐临桌前。
仰首,在十指的轻动间将感知穿越屋宇,巨细靡摩、水轻衣眼中所现,是整个夜空的星云闪烁。
这是那场暴风雪后的第一夜晴空,这是,她再也不能参透的天机,更无可握掌的星空!
“迷雾憧憧,无尽不安。”筋疲力尽之后,不自觉一声叹息逸出。惊觉时才想回首,怕扰了丈夫好眠,却在同一刻,落入那或许凉冷,却绝对温柔可靠的怀抱。
那是长孙晟的怀抱,那是她的丈夫、她最爱的人的怀抱。
“季晟,”水轻衣更深一些偎入那个怀抱:“你也醒了。”
“你醒的时候,我都会醒。”
长孙晟淡淡的平陈,却惊颤了水轻衣。怔然回首,对上的、是他清宁温柔,却又了然一切的双眼。
水轻衣于是知道,她的一切,长孙晟全都知道。
“对不起,季晟……
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以为,我的世界该是只有你、及我们的亲人。
我身上的桃红早已尽了,用了世人的躯肢与容颜,我只是因爱你而想平凡快乐的妻。”
长孙晟微笑:“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妻。”是陈述,是回答,更是一种表态:“这就够了,至于形式或者其它,都不重要。”
抚过水轻衣如丝秀发,将双手扶上她肩头:“有些事,既是你一定要做,我便陪你去做。”
“陪我?”
“你一直温暖我的冰蓝,我又如何不去成全你的桃红?”
“谢谢。”
“傻瓜。你收拾东西,我去向杨广告别,然后禀明大哥,天亮时一起出发。”在水轻衣浅浅怔然、深深感动中,长孙晟吻上妻子光洁的额,即之转身,行去。
* *
深夜的拜访于事前绝无任何通告,仅以身形的闪逝,长孙晟于森严守卫中自如行至杨广卧室之外。
这样的不速之客冒昧来访行径,因着杨广于卧室外那桌煞是雅致而未曾动过的美酒佳肴,成一场约定也似的践行。
悠悠举杯,杨广向长孙晟遥敬:“很荣幸,你走前,会想到知会我一声。”
只这一切,长孙晟视若无睹,听而不闻,直行到杨广身前方定定站立,然后目注着杨广,一字一句问道:“你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我觉得,你最该做的,是坐下来喝杯酒,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长孙晟眼中冷芒闪逝,却再没有一贯讥诮:“你的魔力耗尽、心志告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形神俱散,灰飞烟灭?”
“此其一。”杨广颔首,意味之中,竟是让长孙晟再继续其二其三。
长孙晟却从不会有丝毫对杨广的耐性,只再一次一字一句的重复问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又想要什么?”
一瓣梅花飘落,杨广以酒杯接住,看那梅花隐隐飘零于杯中咫尺之间,一贯的答非所问也似道:“李子花开,这天下所有花香能及处,冰蓝魔性皆被迫转为桃红至爱,虽我能力有限,远不能达成完全转变,但对这个天地而言,也算是积了普渡众生之大德吧。”
“正因你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怎样的兴之所至,都不该是这种绝决到毫无余地的自我毁灭。何况,还是全然悖离你本性的负冰蓝而助桃红,以至强烈的魔性反噬,蚀骨钻心毁乱心志——这是牺牲,于你而言不可思议的牺牲。”
“真的想知道?确定?不后悔?”
当杨广收起笑,以前所未有的凝肃与认真,一字字一次次、确定长孙晟的确定时,长孙晟却终于不再确定。
近于仓皇的,他避开杨广的双眼,只,坚持着他的定立,以示要示答案的决心。
杨广于是笑了,哈哈大笑,爽朗至于猖狂,猖狂近于疯狂:“很简单,我的答案总是那么简单——这就是一场游戏,一场冰蓝乱桃红的游戏。”
“游戏,很好。”静静聆听杨广的回答,直至其大笑完毕,长孙晟躬身一礼,然后道:“再见,我的王。”
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庭院之中蓦然起了一袭冷风。于是,刹那之间风舞寒梅,吹落一地香魂。
杨广静静看着那袭紫色身影消逝,看着那一抹抹凄艳的香魂重归于地。
到嘴角终于复又勾起,却是绝望而释然折笑。
“再见。”杨广淡淡回应,尽倾杯中酒于地。
* *
“殿下,他走了。”岁月流金,昔日豆蔻年华的晋王妃已成国色天香的双十丽人。只不变的,是对杨广与日俱深的爱与悲悯:“夜深风寒,回房去吧。”
“是啊,他走了,不会再回来。”在妻子为自己披上一袭似火狐裘后,杨广回神,转首看向她:“我想好好为他践行,至少说声珍重。可是显然,”他讥诮的笑笑:“那是个梦想。”
“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再告诉他你真正的心意?那首曲子,你已为他作好了十年。”
“知道吗?他的叔父和兄长皆爱琴,堪称其中宗师。他常常会因他们的琴声而神思飞扬,却从也不曾碰过琴。”
“为什么?”
“他以为他的血是冷的,给不了任何一弦琴的温暖高古。”
“可他的箫声那么美,澄澈而激烈,带着无垠的冰蓝魔力。”
“对,那是属于长孙家独有的睿智,他们只要自己最适合的。”
“所以,你化冰蓝为桃红,你用二十四弦琴为他作曲,不是吗?”
“不是,”杨广在妻子的诧然里耸肩:“我不是他要的,或者,不是他要的起的。”
“他要不起?”
“要不起。”杨广点头,神思回至长孙晟那一刻的仓皇——所谓魔族最强者,不过是因专注为人而太过脆弱辛苦的孩子罢了。
“他要不起,所以你不给。”萧妃静静陈述,眼泪却在不知觉中流下来:“可是,王,你还剩什么?”
杨广怔了怔,看着她,却忽然被逗乐了的嗤笑出声来,拍拍她的发,道:“娃娃,别那么悲情,你的王不是英雄,更不演绎悲剧。”
萧妃于是也笑,却因泪珠掩映而笑出一贯雍容外的无限楚楚可人:“好想听一听,王所做的那支琴曲,只,想是今生无福了。”
“红颜薄命,你尤其是没福的人。”杨广轻抚她美丽无极的容颜,少有的坦陈平述后又勾起一抹笑,那是绝对邪异而魅惑人心的笑:“你既想听,我奏又何妨?”
* *
当北风的呼啸停止,天和地全然的静寂在一刹那。
冰雪不在,严寒远去,无限梅花映舞、是星辉点点下月华如水的流泻。
风再起,从遥遥的远方,恍乎是听到琴音清雅,眼前一幕幕,却是无数个关于爱情的、缠绵入骨的往事。
一弦弦,一丝丝,听到的人们便在刹那之间起了久久的相思。
那刻骨的相思,如此隽永而恒久。
仿佛,已历过沧海桑田,却又始终不变那高山流水般酣畅自在的巍巍汤汤乎雍容华贵起来的真挚。
如斯之真挚,真挚的热烈,终至于,激狂的不顾一切。
这是一场铭心的爱恋,带罂粟花的芬芳,中人欲醉、不死不休。
这是一次刻骨的缠绵,在火焰的妖冶,诱惑飞蝶、蚀骨销魂,前仆后继。
这是一首浩浩天地的长相思,由几千年前潇湘河畔为黄帝的哭泣开始,穿越过一切时空与世事的阻隔,来到了几千年后黄土高原上冰蓝一族的十指之下……
到罡风复又炽烈,飞宇雕檐之上,月色清切,却照不进那一袭水晶紫色身影的神秘幽遂。
是长发与衣袂翻飞,有无限张扬不羁;却因长睫轻敛的深思而至混然天成的静寂。
她是风紫衣,她是水晶紫血脉唯一的传承者,她有不尽王者的魅惑和归属天道的冷情。
只,当她听闻那样一曲后,却忽然省记起:原来,自己体内也还有属于爱和温柔的桃红血液。
“如何?”她身侧有一声太息,那是粗布麻衣而穿出天清如洗的袁天罡,一自三百年前偶遇,被风紫衣赋予无限智能而匡世至今的绝代高人。
这一刻,自那曲中回神,这看尽了世事风霜的老人正注视着身侧永是遥不可及的苍天嫡裔:“这样一曲,可值得居士赋予一个名字?”
长睫轻耸,眉尖挑起,风紫衣紫罗兰色双眼里有一个星宇的幻梦与华光,以及,对那一曲的欣赏赞叹。
回首,以从不属于她的认真,风紫衣对着袁天罡吐出一则答案,说:“倾情。”
龙渊 章八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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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日,大吉、易出行,难得盛大热闹的送别宴后,李渊携家全迁。
十一日,车队行出长安五十里,四十个一流忍者破雪而出,予致命的狂飒狙击。长孙晟适时出现,一管紫箫悠悠回转,一举击毙所有忍者于当场。
双方同行,李渊对长孙晟感恩至极,然敬畏太深,故戒备于心难有相交。窦氏却与高氏(水轻衣)一见投契至无所不谈,成闺中密友。
二十六日,入太原境内,眼见当地官民及四方邻近吏属皆碌碌入晋阳去贺,是目的地在即,安享荣华于不远时。
然,长孙晟夫妇才与之别不足一个时辰,一乱石岗处,李渊一行又遭狙杀。
危急时刻,窦氏不得已武力自保,又因护建成而腹部中剑,当即鲜血狂喷,昏厥于地,情势危殆,成必死之局。
李渊见状大骇,既痛且怒下肝胆欲裂,不故己伤疯狂还击,抱必死之心以救妻儿。
千钧一发,一少年捕快骑马持锏而来,神威凛凛亦不惜己身,救李渊一家于危难。
战毕,李渊道出身家名讳,欲感恩图报时,少年摇首,不留名姓打马而去。
自负伤重必死,窦氏诀别于李渊及子女。才欲有所言,却阵痛袭来,竟是生产在即。荒野之中,愕然忙乱下,李渊亲为妻子接生。
沿有啼哭,那是安静的孩子,小小的容颜有着所有肖似于窦氏的特质。只不同的,这是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清澈而坚毅的目光自一张开就在若有所失的寻觅。
苍白的皮肤,荏弱的体质,许是这场犹在母体的劫难耗掉了太多力量,更多时候,这孩子都会陷入极深极深到他人以为再也唤不醒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