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歇,天和地在吟唱,以一种任何言语无法描述的韵律。
天空中,忽然间繁星点点,亦真亦幻、桃红色未名花瓣纷纷落落如春雨,即起即逝的轻舞飞扬中动人如殒落天际的流星。
听到花开的声音,仁寿元年的春天就这样在一则神话中开始。
桃红色花瓣消弥,在人们不曾意识到那一舞已结束的时候,空中的舞者已坠落凡尘。
眸子里熠熠生辉,最亮的地方,竟凝成泪水一样的晶莹,伸出双手,杨广以几近信徒般的虔诚接住风紫衣,接住了再不会有罡风自生将她衣袂与秀发扬起的、独一无二的苍天嫡裔。
“顺便,”在他怀中,风紫衣说完自己刚刚没说完的话:“封印了那柄剑的气息与力量。”
“你,”他拥抱住她,声音里气息不稳:“透支了你所有的生命和魔力。”
“没什么稀奇,你们都这样做过了。”风紫衣倦然却也淡然的笑:“既使心动,也要付出代价,何况,要开创一个天地的新纪元。”
龙渊 章十 珠光
* *
仁寿二年,秋冷霜寒。
阳光到来之前,一向简朴的仁寿宫里,绝对遵规知礼的太子妃燃起一室红烛星星点点,并分置九颗极品夜明珠于其间。
珠晕流光溢彩,悦目而不炫目,有极致的雍容华贵;烛焰里淡淡轻烟微微摇曳,在珠光中无可避免的黯然失色,但那红色的烛心带着浅浅烛泪的耀动,却自有一种动人的温暖与活力。
“淑凡,这是个梦呢。”自昏睡中醒转,已极是憔悴的独孤皇后因着那些珠光与烛光而亮了双眸,再不复一贯简朴,待人律已皆近苛刻的严厉,而是以从未有过的失神沉溺近于梦呓,在无数岁月的封锁后将心门打开。
“很小时候,我就有这样一个温暖而华贵的梦,直到嫁作人妇,直到他成为帝,而我成为后……
是啊,于我而言,若要这个梦成真只是举手之劳的轻易,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却笃定了要为天下楷模。
雁过留声,只为一个世代相传的‘名’字,只为要做最好,近在咫尺的远逾了天边。
端庄贤淑而又绝对温柔娇美,我从来不是公主,却一直是众星所拱捧的月,我知道我有多好,他也知道。
选择他在那个时候,确然是因他身上所附成为帝的可能多于他本身所具种种;正如他选择我在那时候,因籍独孤家庞大的势力远过于什么爱慕我本身。
但,新婚时候,他执我的手,说这一生只要我一个时,我确定他是真心的,就像我也真切的爱上了他。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他终究如所有人期望的成了帝、成了天子、成了至高无上不可比拟。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当一个人手中握着一个天下的时候,他眼光的落处和心中的动向自然再不同已往。
我明白,而且理解,甚至这本来就是我及我的家族所一意的期待。可是我爱这个人,这个人也爱着我,并彼此许诺过那样动人的天长地久。
权势、尊荣、富贵,最澄澈的爱情,我什么都想要,都得要,也都无力放下,所以伸出了手,拼命的去抓。
命运的轮盘转动,将日子和所有一一辗过,我高贵庄严的站在那里,拥有与他并尊的‘二圣’之称,拥有他近于俯首贴耳的言听计从,天下人都啧啧称奇,说他是独一无二的衷情帝王,竟除我以外再不曾有过其他女子,更不曾与其他女了诞下子嗣。
我一度很满足很骄傲,直到那一天,背着我,他临幸了逆贼尉迟炯的孙女尉迟明月。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好慌,知道太多的东西就要这样再也抓不住了。
在那些东西失控前,我先失控了,不管妇德妇诫,不要母仪天下的威严,坐在一边,从头到尾眼未稍眨,我看着宫人用乱棒将那女人打的血肉横飞,魂断神散。
那时,我心里有怪异的快意,并自欺欺人对自己说:“看,她死了,一切又正常了,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结果,呵,他暴怒的跑来,踢开我的宫门,然后,三十年了,我们终于不能举案齐眉一辈子。
看着他向我吼斥,我努力执守的完美华贵的世界碎了,愤怒和恐惧让人疯狂,他毁我的世界,我便毁了他。
最尖锐的言语还回去,他爱我、敬我,还怕我,他毫无还击之力。
哈哈,他调头就走,驰了马狂奔,居然,居然是到了深山里,去做不问红尘的僧人了。
大隋江山一团乱,臣子们一个个惶惶无主,在我和他的两边跪下来,哭天喊地。
我当时就想笑,觉着这一切荒唐又滑稽,尊严没了,爱没了,以前相信的都没了,还要体统做什么,还管别人做什么?
他做佛陀,我还做丘尼呢。
* *
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人来了。
本来,以他一个小小长安令的身份,是没资格到这里的,他本人更是许久不涉政事了。可他出现在这,理所当然又叫那些人顿感意外之喜,竟即刻停了劝谏求哀,齐齐看向他。
我也看向他,看这被所有人视之为神,并谓之从不叫人失望的人能有何手段。
他没用手段,连口都没动,只是眼光在我身上静静转过一圈,看尽我灰衣木鱼之外心底的疯狂痛楚,然后敛目。
敛起的,竟是一抹痛楚与脆弱。
我怔怔看着,不能反应,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在我迹近遗忘的多少年以前,他是我心中唯一且完美的归宿。
成为后,母仪天下,做最好——这一切本是我和我的家族因要与他匹配而做的种种。
可是,在我情窦开启以前,在我犹可以天真的姿态问他想要的伴侣时,他抚我的发,对我说:“枷罗,你知道我是怎样定义自己名字的吗?
仲光,不可以拆做光复与仲兴,而是要做最好的光。”
仲光,长孙炽,那个人温柔而洞悉一切的看着我,那种明亮与温暖让我自惭形秽。
枷罗,多温柔美丽的束缚,却绝束缚不了一种光的。
而且,我生命的存在,是成为后,是为了一个帝。
所以,当他又告诉我说有一个人叫杨坚时,我点头,乖巧并以愉悦的姿态告诉他:“我知道了。”
事实却是,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看见他眼中那一抹疼痛与脆弱。
——对我,他是动了心的。所以那时候,他先告诉我他名字的意思,然后才是杨坚的名字。
他是要我选择,而我,却无需任何一刹那犹豫挣扎的离开,然后认定是他推开我。
可如今,我明明选择的是成为后,却贪恋情爱执著受伤的心,发了疯也似要毁灭一切。
何等可笑的悖论与纠缠不清?!
他对着流泪的我笑,温暖如春,然后说:“皇后,请圣上回宫吧。”
我点头,然后就觉得空虚而乏累,像是一切都重归原点,而我,却在兜兜转转后一无所有。
* *
后来,他果然回来了,那个人也果然一如往昔的淡出我的世界。
只有我,在一场大病后回转,听人们说起他回宫的经过,听人们说起高颖对我‘一妇人耳’的评价,心中隐有不忿,却又深知其确切。
于是就心灰意懒,无数曾有的执著淡下来,只除偶尔来些妇人手段以兹回报评价者和证明自己的存在外,已是清静无为如世外之人了。
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例外,那么,是对阿摩和你……”
* *
渐渐,渐渐。
对着儿媳盈若春水明如镜的双眼,独孤皇后的声音消隐下来,细细看向萧淑凡,终究是无法再接下去。
怎么忍心?若那要求正是自己最反感的。
太子妃温柔的笑笑:“母后,您累了,且先歇一歇吧。您要对孩儿说的,孩儿知道,并一定竭力去做,绝不让您失望。”
独孤怔一怔,回神,细细看向这个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尽她明澈的眼中不尽的温柔恭顺,以及,眼中映应的一点烛心。
——她,的确是知道自己最终要说什么,并准备去做的。
怎么就为一个人做到了那样呢?傻瓜,真像个傻瓜,可,一旦傻到了这般,却竟是叫她从心里赞叹佩服起来。
抬手,抚上儿媳的发:“你一直都说自己的幸运,还感恩着我和阿摩。其实,命里能有你,我和阿摩才该感恩吧。”
顿了又顿,在萧淑凡走出的她的寝宫之前,终于还是忍不住疑问道:“没有关系么?真的没有关系么?把自己用了生命去爱的人与人共享,甚至,直接给了别人。”
没有想到独孤会这样明白的问出,萧淑凡停住脚步,慢慢回首,美丽无极笑容里有深切的忧伤,来自心底的答复却是如厮动人:“没有——王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
我只是,幸运的可以陪伴着他而已。
真的,很单纯,只是,想要他幸福。如果,他幸福了,我,就会快乐。”
龙渊 章十一 月黄昏
* *
仁寿二年八月甲子,月晕四重。
己已,太白犯轩辕。
其夜,后崩于永安宫,时年五十。葬于太陵。
* *
月色正黄昏,皇宫最深处,有春日里最灿烂绚美的花园,风紫衣触目所及处,却是柳絮纷飞,深深迷思与浅浅凄然。
柳絮的中央,静坐着的是一袭耀眼白衣却全然溶于四周而几乎没有了存在感的杨广。
“这般轻渺的模样,还是那个众魔之王吗?冰蓝色的血液,竟是挥霍殆尽到这般地步吗?”是自问,应该有讥诮与失望,却偏偏止不住的,是心中那淡淡怅惘与怜惜。
“那个女人,我该怎么形容?她早已知道我并非人类,至尔也已清楚我是魔而非神的真像,却依然至死不变初衷的把我捧成天上的太阳,仰望着期翼着,还费尽心思的守护着。”杨广开口,并未将眼神自飞絮中稍动,却真真切切是对着她陈述:“而我,竟因为这样的无法形容而在她握着我的手无言而去的最后流下泪、吐出血,昏死过去,演绎了一幕完美的母慈子孝。”
“人类,有许多地方确然是不可思议到足以憾动人心。”风紫衣看着杨广的眸子里有最深切的了然,却在陈述着杨广被感动的事实时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女子,另一个桃花一样轻微无力,却偏是以一种凄然而真纯的微笑将自己憾动了的女子。
那个早已为杨广而成长为最完美的女子,更用尽生之一切去爱着杨广的女子,那个最切近杨广的心灵却始终只被杨广当做娃娃的女子。
多柔弱,连风吹也禁不起的模样,却完美的置身在了这最是风云诡谲的天下最中心。
且,就在独孤皇后死去,杨广昏迷的那一时光里,她来到自己面前,对本该是全然陌生而不可测的自己恳求说:“能否,请您与王相爱?”
能否,请您与王相爱?因为他之外,您是王心里唯一的例外。
能否,请您与王相爱?因为王是那样值得去爱。
能否,请您与王相爱?因为我是那样的爱王……
* *
“因为那些生与俱来的异能都被消耗殆尽吗?居然,连水晶紫的血液,苍天嫡裔也会像人一样在言语时忽然间怔忡走神。”诧然于风紫衣语气的莫明止顿,杨广抬首,静对了她久久的神思怔然后不由回复一贯的讥诮。
——其实是很真切的陈述,只是这样的陈述愈是真切就愈是不可避免的讥诮。
风紫衣收回神思,若无其事又别带另一番若有所思:“仅仅是心神的受激不稳也可以让你痛疼到昏厥,你魔力透支后的负作用眼看就是到了极限,而对此,自身难保的我已无能为力。”
杨广有些好笑,更确切些说是不可思议的怔忡:“你是为这个?这是我在做之前就首先要确定面对的后果,没什么可说的吧。”
“是啊,理论上是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身为王的骄傲却让你不能放弃生命而坚拒着必然的死亡,然后,更多属于昔日的冰蓝色的东西在不自觉中慢慢诱发出来。”
“紫衣是在担心天下吗?”
“那是你为他而做的最初与最后的成全。”
“成全?成全?”
“心底最深处,开始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张狂的问着你为什么要成全,又有谁来成全你,对不对?”
杨广迷惘而神思飘渺的眸子在风紫衣直透心扉的言语中蓦的闪动雷霆之光,天和地黯然于一刹那,他身上的白衣再次于月夜显现太阳的光芒。
只惜眸光对上的是苍天嫡裔,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水晶紫色血液。
眼神的交战,硝烟弥漫而又风轻云淡。
最终,风紫衣先笑了笑:“没什么可否认,是不是?”
杨广于是也随之笑了笑:“没什么可否认,岂不是?”
即之,风紫衣又笑,真真切切,带些戏谑的笑:“没什么可否认,只实在是不由自主的害怕着去面对,面对那些未来日子的孤独堕落,是不是?”
杨广点点头,却已是毫不在意:“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双眼,只是,”眸光流转,太过浓重至于明显刻意的惑然盛于其中:“又什么时候,紫衣的口气里居然有这么多的不确定,至于每一句话都要我再给一个肯定?而且,”他盯视风紫衣,太过刻意的认真模样又成明显的戏谑:“我怎么会觉得紫衣是准备要做我未来日子的救赎,带我离开那些孤独堕落?”
“你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双眼,我最细微的思维亦已落你掌,”风紫衣收起了笑,慢慢向杨广走近,近到仍是坐着的杨广不得不稍稍抬首,以他从未想像过的仰望恣态看向她,看向她愈来愈是不同与往常的情绪变换,以及感慨:“流着不同的血液,我们的灵魂与智能,却是如斯之接近至于相楔合。”
继续走近,近到与杨广之间已是双足相对再无距离,在杨广因惑然和并不适应如此之近的距离而轻蹙的眉宇中低首,缓缓低首,将犹覆着属于桃红色天人白族的雾纱的容颜扣覆向杨广。
* *
“你……”从未有过的不安加速了心跳,杨广几乎就要像个最笨拙无用的傻瓜一样问出你要干什么来?却终究没有问出。
没有问出的原因不是杨广一如往常的在刹那之后恢复了属于他的睿敏,而是隔着轻纱,风紫衣的唇绝无任何距离的覆上了他的唇。
身体僵住,思维也僵住,只是恍乎里,脑海中掠过与风紫衣的初相见,这水晶色的身影犹是飞逸如幻,璀灿至遥远的星眸却昭示着永不磨灭的真实存在,并切切对上自己。
那是多久以前,那双眸子的主人对他自我介绍说——风紫衣,心动了的苍天嫡裔。
心动了,心动了的?竟是为他而心动了的吗?
只是,何以会为他心动?又何苦为他心动……
才在想的时候,风紫衣的唇和着风紫衣所有的气息与印迹便已皆是遥远了,遥远的让不能全然回神的杨广以为刚才那唇与唇的相触只是一回迷梦,或者一场前生的往事。
风紫衣看他一眼,然后闭上了双眼。
“你应该,让我吻你的。”静寂中,杨广开口,挑起的嘴角依旧有着极不易觉察却真真切切的僵硬,所以这句话,是真诚的提议并有不尽的歉然。
“让你吻我的意思,是指我首先对着你揭下了自己的面纱吗?”风紫衣缓缓睁开双眼,一贯轻淡平陈的语气里有些许讥诮,杨广式的讥诮:“那是桃红的爱之契吧?”
“对不起。”杨广出声道歉,却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因自己刚刚的提议,还是因更早一些对那一吻的僵硬。
风紫衣只静静看他,然后目光倏忽间变得极远极远,仿若是穿过数百年的时空,回到一个曾真切有过却已渐渐湮灭的神话:“是该说不对起,但不因你心中有的那些歉疚,那本没什么好歉疚。”
“是爱之契约本身,她有着的神圣,应是因爱生契,而非因契成爱。”
“你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双眼,我最细微的思维亦已落你掌,流着不同的血,我们的灵魂与智能,却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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