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长孙晟人在千里之外的突厥草原不曾归来;
这个晚上,长孙一族如四十五前长孙晟出生那日般举族聚于主宅,结联成天罡之阵,将长孙府与外界一切隔绝。
这个晚上,长孙炽亲至水轻衣榻前,全权为新生儿接生,并直到水轻衣将新生儿接入怀中,努力微笑着向他征求意见说:“大哥,你看这个孩子多美丽,就像这个夜晚一样的美丽,我们叫她玉晚,好不好?好不好?”
* *
九月九日
子夜
“玉晚,”杨广笑:“是欲挽吧?但不知,她欲挽的,是这桃红色精魂的生命,还是又要附带了整个的苍生?”
“一介凡俗女子,无智无力,单凭空荡荡不知所云的爱,她纵欲挽,又能挽的什么?”国师章仇太翼一声叹:“只为着她一个欲挽,超凡卓逸如长孙炽居然犹疑不忍,终至长孙晟不曾归来,而你,亦不曾至。唯一一次拯挽救赎的机会,就这样流去了。”
“知道为什么,你与袁天罡术法力能相若,却远远不及其人么?我尊敬的、受桃红祝福洗礼,却归入冰蓝道的国师。”杨广眼中有一抹冷哂的悲悯:“你崇力法而邈情感,尽窥鬼域却难了人心。”
一贯不曾对任何人假以辞色的章仇太翼显然不欣赏杨广一贯无边际的玄谈法,并决意不予配合,而是照旧自己的主题:“眼看群魔乱舞、烽烟即起,那遇任何哀悲杀戮、甚至一息虚弱即以生命力相赠的桃红精魂是注定活不下来的。
与其让她这样毫无意义的消磨至死,远不如趁其初生时神完气足精魂纯粹的一刻浩然施法,以全天下。”
“咱们不说情感,也暂不论这叫人成全的天下是什么东西,我浩浩然的国师。”终究还是绝对不同的思维,章仇太翼的凛凛之言于杨广便只是一则笑话:“你倒是一直贬低袁天罡不遗余力,却不知觉太也高抬了那长孙炽。”
“怎么说?”
跟脑子不够用偏又自以为是的人说话还真累,杨广耸肩,终还是无趣于对方那原本让自己煞感新鲜的咄咄逼人。懒懒对一侧垂眉低首的萧淑凡勾勾小指:“娃娃。”
“长孙先生心中只是仁慈与爱,他会忘我的去为那些正义真理及最大多数人利益着想,但他心中却从无不可原谅又或必诛的邪恶,更绝不会如阁下般,将牺牲了他人小我去成全所谓大我视为理所当然。
他会心痛,会自责,会深恨自己的残忍。
我们一直不自觉把他当成神,他却一直都是个人,一个太善良到伤痕累累而身心疲惫却努力支撑的人。”
章仇太翼摇头,显然对太子妃的感性之语全然不能认同。才要驳回,暗夜里,却有一人倏忽而至,对着杨广萧淑凡单膝一礼后自行起身,垂了首,以不带任何情感波动的晦涩声音向章仇太翼接下萧淑凡未竟之语。
“纵长孙炽是你同道中人,自长孙晟出生至今,整整已是四十五年。四十五年里,长孙晟日日唯其命是从,时时以其志夺已志,为之所做的种种委屈求全和牺牲早已超出了限度。
长孙晟是魔,冰蓝色冷血的魔。
到今日,连他那骨子里一派纯粹桃红、博爱世人的新欢都因无法割舍自己的骨肉而痛苦犹豫,并直到精魂出生还紧抱于怀中向长孙晟求恳着‘欲挽’其性命。
为自己,为他的新欢,已牺牲无数并又眼看着美梦破碎,复又走向末路的魔凭什么再去依着长孙炽,剜掏自己和所爱的心肺?”
退一万步,长孙晟还是为着长孙炽的护守天下重归中原,并准备要配合施法,他也只不过一介不知所谓的背叛了冰蓝道的魔,又有什么资格魅力籍以影响到我们的王,让王抛弃愿为之献上一切的我们而去配合他们,彻换冰蓝本质、斩断魔王气息,做成卑微低贱的人类?!
王是至高无尚的,王永远有自己的所恃与坚持。
王心,不可测,亦绝无任何人可更……”
条理分明的阐述渐纠结成不可收拾的走火入魔,这子夜时分,月色很好,天色亦是极好,却因着宇文化及身绕溢出的无尽张狂魔戾倍显诡谲。
面对这个渐渐背生双翼,更真正统合着天下冰蓝魔族的魔者,一时间,章仇太翼忘却了自己高深无伦的术法修为,直觉心寒神粟,不知觉的连退出数步。
萧淑凡亦被那魔戾之气逼的变了容色,却不曾退步而是不动声色靠近杨广,想着以微薄之力尽可能的为杨广遮去那魔戾之气的侵袭。
即之,蓄全身力量化一声清叱:“放肆!”
宇文化及震了下,可惜终究没反应过来。她以为会是被魔戾所引,虚耗之痛复发的杨广却畅然大笑,并将之拥入怀中,心情愉悦的吻她的发,调笑道:“娃娃,你这柳眉倒竖的样子实是稀罕而珍奇。”
那调笑全无关宇文化及,更绝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术法与威慑,却轻易唤回宇文化及神智,使之迅疾收回外逸的魔戾张狂,更以五体投地的惶恐之姿深伏杨广驾前。
杨广挥手,示意宇文化及起身,然后看向脸色青白,更多少不忿于他毫无术法魔力却能操控宇文化及这等魔者至深的章仇太翼。
“如何,我的国师?
长孙炽,那实已是过去的风流了。当此一刻,更确切些自苍天嫡裔陷入沉睡的同一刻,到也不知多久的未来,这天地间最强的力量,最风光的历史,都将属于宇文和他身后的魔族们。”
“一切荣光属于王。”宇文化及再次五体投地,惶恐的做作里,掩不住是受宠若惊后的得意。
“甭客气。”杨广再挥手,让那于自己面前永也不会抬头,亦少有正常站立的人起身,和蔼可亲诚意十足道:“一切荣光,我辈共享。”
* *
九月初十
正午
艳阳高照在天的正中央,可是他很冷,很冷。
笑语欢声,还有她温柔而甜蜜的意外赠别语就在耳边,她说:“但盼郎君早归,赶得及——我们另一个孩子的出生。”
更记得那时欢欣近于圆满的感觉,并一字一字满怀了期待的承诺说:“我会的,一定会的。”
可终究,他违了诺……
清晨的时候,阳光升起,霞彩漫天,灿烂仿如数月前他们别离的那一片天空。
鸽子,就这样在烂漫晨光里扑啦啦的向他飞来,为他带来关于他和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消息。
她在信上说:“夫君,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儿,很美很好的可爱女孩儿,就像她出生时的晚上一样的美。
所以,我们叫她玉晚,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玉晚是个极美极好的名字。”他一直对着那封信这样微笑的自语:“极美极好,就像她出生时的晚上一样,就像,她,一样——”
就这样不停的微笑自语着,等到无忌自远方呼唤着找来再蓦然回神时,抬一抬首,竟已是夕阳如火,天色近黄昏。
“无忌,”他把信递给儿子,跟儿子分享这好消息:“你有了一个妹妹,极美极好的妹妹,她叫玉晚,如玉一样的晚上。她有,跟爹爹绝对绝对不一样的、桃红色的血液。”
“就是传说里,一滴血可以给一大片荒芜的土地一个永恒春天的血液吗?我知道,那是白衣天人,是最美最好的神仙,对不对?”小小的孩子因着一个神仙妹妹欢呼雀跃,并勾划起遥远未来的蓝图:“爹爹,我们和娘亲带妹妹去远行,不但要看尽天下的风景,还要踏遍所有的荒芜。
我们全都好好的疼惜妹妹,然后走过荒芜的时候,妹妹就轻轻洒一滴血,于是天底下的荒芜都成了桃花源,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长孙晟应着,目光看向远方。忽然间省记起的,是在早已遗忘了的许多年以前,一个绝美到天下无双的女子偎依在他怀中,一遍又一遍,对他述说着桃花源的好。
一遍又一遍,她问他他们就那样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要的隐入了桃花源里好不好?
龙渊 章十四 同袍
* *
骄阳似火,那是七月,仁寿四年的七月。
长孙晟助启民可汉,那个昔日的小小的叫做染干的孩子彻底击溃了西突厥,击溃了那个昔年强悍豪迈而绝对讲义气的达头可汉,将东西突厥再置于一统,亦是,将整个的突厥置于了隋的治下。
这是不世的功勋,是可以千古的业绩,长孙晟知道所有同行者都在骄傲而满足的笑,甚至,整个大隋都在志得意满的笑。
是啊,继中原的大一统后,多少年来一贯落于下风的中原一方竟是全然的降伏了强悍的突厥异族,且实现这一梦想的过程中,汉族人的血与汗并不曾流下几许,这般风光是何等动人的传奇?!
只一如继往,对这一切的种种,长孙晟殊无欢意,反是清淡到似如一切与之无关。
唯,最细致的人才可得见,一如往日无心一切世事的清冷疏离之下,长孙晟眼底眉心的最深处,是深忧与焦灼。
终于,一贯的独行,只人单骑一路风尘,长孙晟疾驰归京。
归京,却不复曾有的直接归府,去见兄长与妻儿,而是,直入宫闱,直入杨广书房。
* *
对着本该原在千万里之外,却无声无息现于自己眼前的长孙晟,杨广毫无讶然之意,连他身边侍候的宫女太监都绝对自若到眉尖亦不曾稍动的地步——长孙晟的出现,一贯如此。
但,挑挑眉,也不知是叹息是讥诮还是问候的一种方式,杨广举眸,竟是在与长孙晟对视良久后发出观感说:“居然你也有汗,果然是骄阳似火啊。”
接过宫女递上的巾帕,长孙晟拭去汗渍:“星入月中,数日而退,长人见于雁门;又日青无光,整整八日乃复——他还活着吗?”
“果然连理同枝,夫妇唱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长孙大人也成了星象高人呐。”杨广边是漫无边际的废话,边却自一书桌如山的奏章中翻捡,最终找了一页素绫模样的向长孙晟扔将过去:“老家伙的遗诏。”
“人生子孙,谁不爱念,既为天下,事须割情。勇及秀等,并怀悖恶,既知无臣子之心,所以废黜。”
“还国家事大,不可限以常礼,凶礼所须,才令周事。务从节俭,不得劳人。诸州总管、刺史已下,宜各率其职,不须奔赴呢。”杨广随在长孙晟之后复诵其父杨坚遗诏,淡笑的眸中似讥诮又似赞叹:“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的圣主皇帝却是永恒不变的多疑好猜防人一手啊,显然,这不是他临死前的灵光一闪而是周全缜密之作呢。”
“他自作聪明了吗?”长孙晟盯视杨广的双眼。
“他爱护自己的儿子和江山,并对我委屈求全到这地步只为保住一息命脉,算起来,不但是人之常情而且还很是叫人感动了。”杨广笑,笑意却全不曾到达眼底,反而于一刹那暴现风雪:“只不过,他既是对我虽是这般兢兢业业用尽心思了,却还是不够大胆和彻底去设想我根本就不是人呢?”
长孙晟沉默,他早该知道的,至少,是早已预料到的——以杨广现在的身心状态,多疑好猜惯于计谋的杨坚又怎么可能不在临死前将其激怒,从而惹他向更深暗处堕落?
想毕,杨勇等人是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杨坚想要保住的各色诸候国之栋梁们也要有一些随着遭泱了。
久久不语,转过身,看向窗外,在杨广以为他就要离去而重新埋首奏章时,却忽然开口,淡淡开口:“我之于你,能具多少意义?”
* *
没有回答,杨广缓缓站起,眸子中异彩涟涟,却看着长孙晟清冷疏离寂寞中掩映太多未名的情绪背影久久不言。
太过深重的沉默中首先败一阵来,或说已承受到极陷的,是室内的宫女与太监,踉踉跄跄,他们奔出室外,那动作极吃力,声音也极大,但杨广与长孙晟一无所觉。
那是对峙,是一种探询,或者,正是一回最激烈的挣扎。
长孙晟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至少今天不会的时候,转过身来,对着杨广轻轻一躬,是准备先行离去的时候,杨广的声音终于传出。
更确切些说,是杨广衣袂连动起的风声,他飞掠而起,在长孙晟不曾有所反应的前一刻,紧紧拥抱住了长孙晟。
“这是,我三十年前曾对你做过的。”他叹息,埋首长孙晟肩上,似是满足,却有着彻骨的疼痛:“三十年来,一直都想这样再拥抱你一回,终于,终于。”
长孙晟眸子闪了闪,没有动,如三十年前一般不做任何动作的任杨广抱住。
只,缓缓,将身体的僵硬放松下来。
那是,他所能给杨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最大限度的温柔与接纳。
* *
“王,你信不信命运?
从最初时候我们偶然的相遇,到紫衣终究的飞逸出世、轻衣终究的偕我归京,又直至此刻,我们绝然的无路可退——或者是路途充溢了未知,关于结局,却早已注定。
你一直都在成全我,用尽了心思的想要我和轻衣走出这一场天劫。事实上,你、大哥,我们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桩桩件件中,冰蓝与桃红、我和轻衣的结合才是最深最重的误与劫。”
“听不懂,太高深。”
“那个美丽到极致的夜晚,桃红色精魂降落于世,天下间冰蓝魔族于存亡的最后蠢蠢欲动不可抑压,长孙一族重起天罡之阵将一切隔于府门之外的同一刻,我的存在,已成为了桃红精魂、长孙一族,至尔整个天下最深重的危机切口。
玉晚,我和她的孩子,昭示上苍无限恩赐与神迹的桃红精魂,在在于我、于一个心心念念要成为人的魔族,却是一则清晰明正的通告。
彻底结束了,必须结束了,我和她的幸福。
——从她对我说‘我们回京吧’的同一刻起就该结束了。”
“不知所云。”
“一直都很简单,只是不肯去看穿,这是桃红与冰蓝的壁垒分明不可逾越,无论怎样的意志与信念,深入骨髓流淌于血液中天性不可更改做注定的命运。
终究,桥归桥,路,归路。”
“桥归桥、路归路,听起来,”紧紧拥抱的双手不曾稍有松懈,看向长孙晟的眸子里却是凉冷而讥诮:“听长孙大人这话音,难道是准备放弃了自己生死以之的恋人,顺便来点移情别恋什么的?”
长孙晟不言,笑笑,淡然而笃定,一路风尘与沧桑的掩映下,这紫衣疏离的人却于此刻肖极了其兄长孙炽。
不同处,长孙晟的眸心最底层,有着无限柔情和属于那个叫做水轻衣的女子的不尽的风情。
轻淡的,嫣然的,明晰了一切却娇俏自若的,她的存在完美了这整个的天地啊。
而这完美的存在却在那一次他由天魔绝阵中归来时深深投进他的怀抱,灿烂微笑的时候就忽然泪如雨下,深深切切对他说自此之后她要只做一个女人,一个有权利自私的、再也不要放开他让他有可能再不会回来的女人。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冬雷阵阵夏雨雪,
山无棱,天地合,江水为竭,
乃敢,与君绝。
——这是,他与她双手相执,以微笑定于月下的盟约。
这样的盟约既已定下,又怎么可能会再有谁去弃放了,去移情别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长孙晟低吟,抬手,扶住杨广肩膀,一点一点,将其移出自己怀抱:“不会有移情别恋,杨广——哪怕是不能执子之手。”
早在意料之中的吧?
杨广笑,想来耸耸肩表示对长孙晟此言的了无新意,却发现双肩被紧握住,挑眉,却莞尔,颇有兴致道:“杨广,你居然叫我杨广而不是王?”
“是的,杨广,我叫你杨广。这一回,我不再称你为王,以后,我也不打算再称你为王。”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在我尽耗魔力的此刻……”
长孙晟笑出来,这是平生第一次在杨广面前轻松自在的笑,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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