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毫不在乎达摩阵的梵音圣法金刚怒目重重隔阻,也可以全无视桃红精魂再无柔情的袭向他冰蓝血液直要他灰飞烟灭归于虚无,却绝无法在他的兄长开口言语时不去止住一切动作只全心聆听。
只这一回,止住动作,看向长孙炽,长孙晟却再也不能全心聆听,只是聆听。
心似狂潮。
大哥,大哥,我知道世事如风霜,岁月最能催人老。可是,你怎么也会老?
大哥,大哥,我知道我是魔,也无数次想过会有一天,你站在我对面要向我出手,可这一天终于来到,我的心里,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无措而悲愤,悲愤到只想毁天灭地!
“大哥,我只是,要执她的手。”长孙晟木然开口,木然的连心都不见,却又唯其如此,那执念和哀愤的所在才愈显其深切。
他是他的大哥,从他一出生看他到现在,明了他一切想法,并主宰了他过去所有命运的大哥,他此刻却划开与他的一切牵涉,敬告他他及长孙一族要承接了他的不甘与心魔。
他的不甘与心魔,长孙晟笑,木然的笑。
这一路走到现在,没有了幸福,也不再要什么未来,眼看着她就要灰飞烟灭在他的眼前,他不恨不怨,他只是想要兑现他了他们曾经的誓言,只是想要与她共赴这场死亡,只是,想要执她的手,而已啊——
“季晟。”看着这样木然到森然的笑,长孙炽几乎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他的什么,会是他不知道?
伸出手,想要再次拥这个全心信仰自己的孩子入怀,给他那个一如既往到彼此都错认过会是永恒的属于兄长和慈父的拥抱。却忽然那般悲哀的发现,在这最后最关键的时候,他已没有了给予他那样一个拥抱的力量。
于是,收回手,踉跄后退。
收的太急,退的太快,竟至一口鲜血就这样被激荡出来,而一向风轻云淡却又稳如山岳身形终于终于再不能稳,坚持着不肯倒,却已,摇摇曳曳如风中残烛。
苍颜白发,呕心沥血!
这一刻,天人的风姿远去,神话的过往不再,绝世的英雄见了末路,曾以为屹立不倒的支柱轰然坍塌。
原来,一个一直悲悯众生的人还会有着比众生更深切的悲……
长孙炽身后,属于长孙一族的子弟刹那间热泪盈眶。
但,下一刹那,齐齐抬首、上前一步,没有谁要让眼泪流下来,没有谁有时间任眼泪流下来。
泪犹在眼,对上对面属于杨广及其冰蓝臣属的所在,他们的神情平定而坚决,平定而坚决的,让一众魔族们在龙渊的魔戾引召下,在目睹耳闻了桃红精魂和长孙炽的穷末之后依然不敢毫丝妄动。
不敢毫丝妄动,但心底的幸灾口角的乐祸无从掩饰。是啊,又何必掩饰,这如此突如其来的惊喜——原来,长孙晟之于水轻衣的爱在让桃红乱了冰蓝之后还可以让冰蓝毁了桃红;就像,长孙炽之于长孙晟的兄弟情在主导了长孙晟意志一生后还可以让他自己软弱在最后一局。
龙渊的低啸不曾断却,阵中央那个叫做玄霸的孩子体内属于魔的种种更强烈的挣扎欲出,所谓世外奇人不老神仙的了然与袁天罡眼看油尽灯枯,飞花更乱、一瓣瓣委落于地的模样正如同尘世的每一朵花。
而关于水轻衣,那个此阵的最关键者——鲜血不停喷涌、舞步眼看不能成行,看向长孙晟的目光里千百情结万般纠扯,竟已是连对着长孙晟这绝对毁灭行的前来不能给一个眼神的拒绝。
* *
天色渐黯,李世民没有知觉,
星辰渐起,长孙玉晚无察觉,
这第一次的邂逅,却似熟悉了生生世世后的重逢;两个小小的孩子,没有主题的交谈,漫无边际而津津有味,简单纯粹无关一切人世风霜,那些日常生活里点点滴滴就这样彼此的说出来,竟是将时间和空间都统统遗忘。
如果,不是那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
如果,不是那一道貌岸然剑光后一声声凌历而杀机无限剑啸龙吟不断、一声声佛家的梵唱低俳愈来愈是沉重吃力……
一见如故的谈笑没有继续到最后,随着李世民的霍然立起,最先苍白起来的,是长孙玉晚本即不够红润的容颜。
不由自主,目光开始转向这座山林之中,那座寺的最中央,盘坐身躯看来依然安静,却已足够让她身侧同样凝目看向光影来处的李世民清楚觉察其中的颤抖。
“是达摩室,玄霸!——你,冷么?”
“娘亲,小哥哥,”长孙玉晚抬首,看向李世民,莹亮而宁谥的眸子里忽然间惶然无助:“还有,我的父亲,我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们,也都在那里?”
“都在,我也想在,想跟他们一起,我想看看我的父亲,一直一直都想。”
“你,为什么只是想?”李世民问,觉得心疼却又小心翼翼的疑问:“即是这样想,为什么不能?”
“那里、在今晚,是最后一回对决,注定了的死亡夜宴。而我的娘亲想要我活下来,不惜生命用尽心力,只为要我活下来。”
最后一回对决,注定了的死亡夜宴。
这样几个字眼进入耳中的同一刻,李世民几乎跳起来、并直跳下自己身处的这块大石,以飞跃向达摩室的所在。
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是这几日以来他们给他的笑,那看淡了生死,准备着赴死的笑。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最后对决,也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最后对决——在那里,在那座禅室的最中央,是给予自己全部信赖的兄弟,以及,自己深深敬爱尊长。
故,死亡夜宴就死亡夜宴,或者说,越是一场死亡夜宴,即是他们都在那里,他就决不该缺席!
但,几乎跳起只是几乎,这一回,一向行动俐落更甚于思绪回转的李世民,终于还是没有跳起而是在想,疯狂的飞转了思维的在想。
在想,自己奔赴那场夜宴以前,究竟要把眼前这个初相见却已熟稔生世、本澄澈清宁如九天仙子却又忽然间如此惶然无依起来的小女孩怎么办?
——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该好好活下去,所以那样一场九死无回的夜宴她绝不可以去。
她绝不可以去,他却一定要去,他若去了,她又该怎么办?
“你,一个人在这里……”李世民开口的很艰难,他绝不以为留长孙玉晚一个人惶然无助的留在这里是对的,可他真的什么法子也想不到。
“你,必须在这里。”惶然收起,无依也忽然变做了淡定却不可置疑的坚持,长孙玉晚在李世民开口的同时开口:“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这是,使命。”
“使命。”李世民怔然,怔怔然:“使命?”
“使命。”长孙玉晚确认,复认:“使命!”
她秋水澄澈的眸子直对上李世民的茫茫然不知所以,柔软恬淡的声音里有着绝对说服力到让倔将坚持如李世民亦只能服从:“坐下来,听我说。我所知其实极少,但足够说予你明了。”
* *
等待,是一种煎熬。
耳闻目睹着至亲们沉陷危机却只无能为力坐在那里直到结束的等待,对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则是一种自天庭之上一点一点堕下直把十八层地狱一一尝遍的煎熬。
简短的原因交待,甚至没有了人物时间和地点而只余两种血液的称谓,但毕竟是一回交待,是一回说者对全然信赖她的听者和听者对自己不甘之心的交待。
说者无心,听者无心,两双眼晴的目光定格在不远的远方,不能一瞬。
不远的远方,龙渊剑被冰蓝魔族以血祭出,光的凌历声的凄戾,一回一回,以强大到不可抵抗的力量压向少林、压向达摩室,压向其中力竭却情动的桃红及其捍卫者们,勾诱着被深深封印在一个孩子灵魂之中的魔族血誓。
当,那比龙渊剑更甚的血誓破印而出,顺魔者昌逆魔者亡,这片天地里一切流涌红色血液的生命则已没有选择,在龙渊与血誓相合的一刹那,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化为蓝色血液。又,想来必然的,力量强欲抵抗者固然死无葬身,力量弱欲要顺从者却只怕那追逐绝对力量的冰量天性拒绝收容,一样的、死无葬身。
活着的,化为冰蓝活着的又如何?
三百年、四百年,不远的岁月以前,一个天地毁灭过;又三百年、四百年,同样不会太远的岁月以后,一个天地想来也是同样的被毁灭吧。
深秋的风该是很冷,可已无从感觉。
不自觉的颤抖,不自觉的双手交握,在脸色苍白和充血之间,相同的,是对下一刻的焦忧与恐惧。
* *
终于,无法继续静默的捱下这煎熬,李世民自觉快要发疯之前开口。发出的声音倒是出忽他意料的轻缓到温柔——但也许,只是无力,无力到近于无意识:“晚。”
“嗯。”同样无意识的回应,带着虚脱。是啊,能有?怎样的强大和坚韧呢?一个八岁的小小的流着红色血液的女孩儿?
就在刚刚,以那样无波而恬淡的双眼和声音要李世民留下来,并讲述给他一个关于冰蓝桃红的对决故事已快耗尽她全部的力量。
“我们说话,至少说说话。不然,看不到他们的最后,我们的最后就到了。”
“嗯。”
“长孙大人说这是一场注定不能赢得的对决,因为包括他在内,他们都有了情障。”
“嗯。”
:“长孙大人说我们也绝不会输,因为他们将献祭自己所有,只为阻止龙渊与血誓相合;而只要它们不能相合,我们就还有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希望,因为我有绝对意志,来自什么宇宙亘古超乎一切的魔王意志,这样不可毁灭的意志所在,甚至可以让我成为未来那柄龙渊剑和血誓的唯一主人。”
“嗯。”
“长孙大人说我不是魔王意志,而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复魔王意志的人类;且,现在还更是一个太小的远不能承载万分之一那般意志的人类的孩子。”
“嗯。”
:“所以,为了未来,我必须脱出此刻这场对决;所以,为了人世,我必须放弃眼前所重。”
“你——”意识刹那回转,尽管将双眸移向李世民的动作是那样迟缓,就像空白的脑海里再找不出只言片语。
你——
你——
要怎样呢?
“我——”她没说出的,李世民全部明白,所以在迎向那样的茫然时也同样的有一刻茫茫然。
但下一刻,剑光与龙吟的凌厉凄厉里,握一握拳,闭上眼,再睁开眼,双眼里的光芒豁然间就闪耀进了长孙玉晚的双眼。
随之扬起,是他的眉,那有一些些远山的苍秀却更有着鹰的飞扬剑的锐利的眉:“我知道,长孙大人还说过一句话——没有绝对,所谓注定也只是一种力尽后无力的妥协。
既如此,理所当然,便纵是长孙大人也不会全对!
既如此,理所当然,我们可以做的,除了等待还该有期待!
期待,这一场注定不能赢得的死亡夜宴就在下一个刹那,我们眨不到一眨眼的刹那就忽然之间,有了转机。”
“期待。”目不转睛,看着李世民那不屈一切既定、传递无限生机与不绝希望的眉与眼,是真真切切的被盅惑,长孙玉晚笑,仍是苍白却如此美丽:“是的,我们,还可以期待。”
是的,期待。
为什么不能够期待呢?所有那些未知的,在最后的结局到来以前,每一个刹那都可以有不一样的可能存在。
于是,每一个接下来刹那,无论的惊心动魄,却都可以,真真切切的去期待!
龙渊 章二十二 飞花(下)
* *
“父亲,这些年来,无忌很想你。”
在长孙晟的脚步终于再次迈开以前,光影闪过,一个紫衣的少年已立在他的眼前。
十四岁的少年,身架中犹显单薄,可是神色淡定容颜俊美,长身玉立的姿态里已俨然成人。
“父亲,有些认不出了么?是啊,那时候,无忌还只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这一转眼,就是七年,真的没想到,要和父亲分别这样久。”
负了剑的少年,眼中依稀泪光和着不曾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慕孺之情,他的笑与他的泪一样真实,是因为见到了他的父亲站到了他父亲的眼前?
可是,渊亭岳峙,他站在他的对面,他是长孙家的一员,他是,那个来承接他不甘心魔的那个人。
“父亲,因为有您这样一个父亲,无忌一直都很幸福和骄傲。可是你不快乐,尤其和母亲分开以后,您就再也不曾幸福过。”
桃红色花瓣飞舞,不再委落的时候是如此美丽到极致,尽管阵中央那舞起的女子隐隐有哀伤缱绻,可幸福与希望的味道怎么也遮不住。
多久多久以前,他拥了那女子入怀,陪了她共看那些暮晚风景,以及,暮晚风景里那群嬉戏的孩童。那样的恬然,叫他以为遭遇了天长地久。
“父亲,无忌不知道,怎么就会走到了这一天,更不知道,究竟是谁做错了什么。只,无忌可以确定,开始到最后,您不曾错——于无忌而言,既是父亲想就是应该的。”
不再需要任何理由了,当您站在那一边的时候。我确信,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绝对的理由——这是谁在说话,这样坚定的语气像在誓言一个信仰?
“如果,父亲确定了走过去,执住了母亲的手是您最想要的,那么,父亲便请去吧。无忌,不能陪父亲前去,却至少可以,以这微薄之躯为父亲的前路垫脚。”
那少年漆黑的眸子迎向他,清澈明亮,只待他的一个想或不想,甚至,只待他一个眼神的表示便可以将他的生命奉送。
他手里的剑,竟不是要向他阻他,而是向着自己却只为成全他。
“多希望,父亲能够幸福。”少年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下来,清宁的脸上裂痕出脆弱无助:“可我能给父亲的,只有我的生命而已。”
城会陷的,我守不到最后,我知道,闭上大门的同一刻我就知道;
他会败的,他笑不到最后,我知道,闭上大门的同一刻我就知道……
如果可以,请您幸福。
——是谁,是谁,叛逆了自己的爱人和那一颗爱人的心,将生命都抛置却还只觉为他做的不够多,却还只殷殷期许着他的幸福?
父亲,父亲,
那个他遗忘在岁月里全然不知容颜的孩子,也是叫他的父亲的。
父亲,父亲,
那个孩子还说,如果可以,请天下永昌。
轻衣舞起,漫天花雨,梦寐以求的容颜恍乎就在眼前,可是又只一恍乎间,更多的属于尘世的东西浮上来,那容颜是远去了,远去的春梦一般,醒后无痕迹……
* *
一声欢呼,两个人的欣喜若狂。
只是说了可以期待,却又谁能想,真的只是在结局之前的某一个刹那,在眨不到一眨眼的刹那,奇迹,便就那样倏忽降临。
犹如,神迹。
龙吟息止,厉光敛去,明月的清辉繁星烁华在一刻之间风清云淡了全部的天地。
有箫声响起,悠远而缠绵,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浩荡而来却不带一丝丝幽怨,生死相许两情缱绻,温柔到甜蜜的时候,秋色便就忽然化做了春光。
一朵一朵,七彩的花冉冉绽放在了那一个刹那犹自征象了一切恐怖绝灭的最中心。
“父亲,”泪如雨下,压抑不住便不再压抑,纵声喊嚷如所有八岁的孩童:“他放下了!
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那样的执念和心结,就倏忽之间,他放下了!”
“我们去见你父亲。”在长孙玉晚欣兴到以为自己快要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飞了起来,被李世民握着手,脚迹近离地足一尽的飞奔向达摩室。
所行完同于所思,而远快于所言,他的话全部落入长孙玉晚耳中,再由长孙玉晚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离他们原本的大石已百丈。
父亲放下了,父亲放下了,所以箫声响彻、桃红盛开。
可是,冰蓝依旧在,龙渊依旧在。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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