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何每当他看到这段视频,就会不自觉的想起她来?是因为那片红枫林和那身雪色的连衣裙?还是那头飘飘的长发和她笑起来时,脸颊上两个小小梨涡?
记忆中的她,最爱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有大大的褶皱,旋转起来像朵盛开的喇叭花。她终年长发披肩,额上梳一条小辫,沿着脸颊垂在耳边……
他俩第一次相遇,也是在一片枫叶林里,不同的是,当时她不是站在树下,而是坐在树上,白皙的双手撑着粗粗的树杆,两条纤细的小腿悬在空中,前后晃荡着,看上去一脸的悠闲惬意。
他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她笑,“你没事跑树上做什么?”
她双手一张,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你不觉得这里的景致很美吗?我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可惜,上得去却下不来,如果我不正巧从这里经过,你打算今晚在上面过夜吗?”
她娇嗔,“这不就遇到你了吗?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他无奈摇头,“你跳下来吧,我在下面接住你!”
她挑眉,“你确定?我可是很重的。”
他轻笑,“这点重量我还是承受得起……”
于是,她就那么跳下来了,果真毫发未伤;他也如他所承诺的,牢牢接住了她,只是……手臂骨折了。
后来,他住进医院,她来看他。见面后第一句话却是,“我觉得你当时应该想个更聪明点的法子帮我……”
宋瑞霖猛地闭上双眼,强行关闭记忆的大门。那扇门里所承载的,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将它们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一丝一毫舍不得触碰,最近却因为这段莫名奇妙的视频,而一点一点不受控制的流泻出来……
宋瑞霖仰面,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口中的滋味,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酸涩难耐。
这段视频的开篇,简直就像是他与她邂逅的真实写照,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惊人的相似,相似得让他无法忽视。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与错愕后,他意识到其中的蹊跷。这个世上可以有巧合,但是,众多巧合同时凑在一起,那便绝不再仅仅是巧合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宋瑞霖的思绪。
在得到宋瑞霖的应可后,管家吴伯推门进来,“先生,有位姓曾的客人来访。”
宋瑞霖眉尖不自觉的轻颤了一下,“请他进来。”
“是!”
吴伯低着头,谦恭的退出书房,大约五分钟后,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拿着一封牛皮纸文件袋走了进来。
宋瑞霖回到沙发上,重新斟了杯红酒。
男子走到宋瑞霖面前,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宋先生,这是您要查的那个人的全部资料。”
宋瑞霖睨了一眼那个文件袋,冷冷道:“把你查到的内容言简意赅的讲给我听就行了。”
“是!”男子恭敬道:“您要我查的这个人,真实姓名唐翊遥,现年二十五岁,Z市人,孤儿,父母不明,出生便被遗弃在路边,后被一位晨起练摊的老人拾到收养,十岁前一直跟着这位老人相依为命,十岁那年,老人突然离世,之后监护人那栏,便一直空白。”
“至于个人经历,调查的结果与常人无异,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始终处于中等偏上水平,教过他的老师和相处过的同学,对他的评价一致,开朗活泼,亲和力强,很聪明,且能干,无任何不良嗜好和品性问题。”
宋瑞霖抿了口红酒,道:“就只有这么多?”
“唔……”男子沉下嗓音,“由于时间紧迫,我这里查到的暂时就这些。基本上,唐翊遥这个人,身家清白,履历也无任何可疑之处,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倒是他大学期间有过两次较长时间的请假。我特意查了一下,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哦?”宋瑞霖坐起身子,来了兴致,“说说看。”
“第一次是在他大二那年,一天下午,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从某家宾馆三楼房间的窗户跳了下来……所幸砸在一楼的雨棚上,捡回了一条小命,可还是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这件事在当时的Z大校园里挺轰动,坊间传闻说他那天下午是在那间宾馆里与人私会,后被人闯入逮了现行,情急之下跳的楼;而他自己则在警察来询问时,解释说是因为赌博欠债,被人追债,慌不择路,才跳的楼……至于真实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宋瑞霖皱起眉头,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力,“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在他大三的时候,迷恋上了网络游戏,常在网吧一呆就是一个通宵,后来搞得胃出血,晕倒在网吧里,被送到医院,休学了半年多……”
“够了!”宋瑞霖倏然站起来,心烦意乱的来回踱步。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居然把顾若言交给这样一个人!
“对了。”宋瑞霖突然又想到什么,停住脚步,看向那名男子,“有一个地方你好像忽略了,你说唐翊遥从十岁开始监护人那一栏就空白着了,那他这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是从哪儿来的?”
男子低头道:“宋先生,这一点我并没有忽略,有仔细查过。这些年他靠各种打工维持生计和学业,而且在他身边有位女性一直相伴,他们对外以姐弟相称,但实际却无半点血缘关系。”
“哦?那名女人的身份,你查过吗?”
男子摇头,“我认为这并不在您所交代的调查范围内,所以没有做深入调查,我只知道那名女子姓殷,叫殷语涵!”
“砰!”
红酒杯重重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血红的液体混着闪亮的水晶碎片,散满一地。
宋瑞霖跌坐在沙发上,久久木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Chapter36
“言言,门口有人找!”
顾若言从隔断里探出头来,视线越过一张放大的圆脸,投向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
光线太暗,看不清来人是谁。
顾若言满心疑惑的收回目光,盯着跟前的小邪道:“你确定是找我的?”
“嗯,先是找老大,我告诉他老大不在,所以他又说要找你。”
“哦!”
顾若言起身,朝门口走去。
走近了,终于看清来人的相貌,此人顾若言认识,是宋瑞霖身边的专职司机。
“黄叔,怎么是你?”顾若言不无惊讶道。
“少……顾小姐!”
被唤作黄叔的中年男子恭敬的朝顾若言低了低头,沉声道:“先生在楼下,想请您去一趟。”
顾若言一听,立刻想起前几日两人在宋瑞霖的办公室里那场不算太愉快的谈话,本能的想要拒绝。
可是看看眼前的人,礼貌周全、恭谦不亢,想到曾经她在做宋少奶奶时,黄叔对她的呵护与照顾……顾若言又实在不想让他为难。
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按开电梯门,随之一起下了楼。
宋瑞霖的车就停在路边。漆黑锃亮的车身,流畅霸气的线条……车窗上贴着深茶色的保护膜,从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给人一种威严肃穆、生人勿进的强大距离感和压迫感。
顾若言刚走到车边,车窗便降了下来,宋瑞霖略显苍白倦怠的脸庞渐渐呈现在她眼前。
顾若言微微一怔,之前心中那点小小的不快,也因宋瑞霖这破天荒的疲态而即刻的烟消云散了。脑海中禁不住响起今天轩辕老大和小邪他们的一番对话。从他们的谈话中,顾若言知道,博锐被黑客攻击的事,似乎到现在还未能解决……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想必这段时间,他一定过很辛苦。
这么一想,顾若言就觉得自己太过凉薄了。她跟宋瑞霖毕竟夫妻一场,就算没什么感情,但至少熟人间应有的关心还是可以有吧!可她呢,居然为了那么一点小事,气了他这么长时间。
当然,宋瑞霖对唐翊遥的质疑,对顾若言来说,绝不仅仅只是小事!
不过……顾若言就在这当口,突然做了决定——大度一回,不再因为那件事而继续生宋瑞霖的气了。
如此想通后,再来面对这张脸,立即觉得顺心了很多,连带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柔和起来。
宋瑞霖歪着脑袋,打量她许久,看着她的神情风云变幻,从最初的冷漠到后来的关切……不觉轻轻笑了起来,开口朝顾若言道:“若言,上车。”
顾若言坐进车里。
“这两天过得好吗?”宋瑞霖首先打破僵局。
“挺好的,你呢?”顾若言这次是真的关心。
“我?”宋瑞霖低头轻笑,自嘲般问道:“你说呢?”
顾若言抿着嘴,不吱声。
宋瑞霖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其实今天我来,主要是想找……唐翊遥的。”
顾若言挑了挑眉,眼中不觉多了丝警惕,“你找他做什么?”
宋瑞霖笑笑,“你别紧张,我找他只是有些事想跟他确认一下。”
“你还是在怀疑他?你到底在怀疑他什么?”
“若言……”宋瑞霖敛了笑容,一脸认真的看着顾若言,“有些事,不便由我来说,相信将来,他自会跟你解释清楚。”
顾若言只觉头大如斗,“解释什么?他为什么要跟我解释?你能把话说清楚么。”
宋瑞霖道:“以后你自然就会明白了,今天找你来,其实就是想麻烦你,帮我跟他传句话,就说我有事想跟他聊聊,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来公司里也找不到人,我实在没办法。”
顾若言抿嘴不语,不答应也不拒绝,显然是耍起了小脾气。
宋瑞霖无奈的摇头。这丫头以前可不这样,看来是这段日子,让那小子给惯坏了。
“若言,别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宋瑞霖的妹妹,有我撑着你,如果你有任何困难或烦恼,都可以来找我,知道吗?”
宋瑞霖最后撂下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后,便坐着车离开了。
顾若言怔怔的站在路边,看着渐行渐远的黑色轿车,满胸腔里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却无处发泄。
——
接到顾家老宅打来的电话的时候,顾若言正在公司附近的一家甜品店里狂吃冰激凌。
她的电话号码自从跟宋瑞霖摊牌离婚后,就换掉了,新的号码顾家不知道,这几个月彼此从未有过联系,今天突然打电话来,想必是提前跟宋瑞霖联系过,从他那里知道的她的手机号码……
接完电话,顾若言迅速结账,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市人民医院,谢谢!”
刚才那通电话是顾家的老管家秦伯的孙子打来的。
秦伯从顾若言爷爷辈开始,就一直在顾家做管家,至今已有近六十个年头了。论资历辈分,连顾淮山也要敬让他几分。
顾若言当年刚到顾家时,处处受人冷眼、奚落、甚至是虐待,唯有秦伯,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之一。顾若言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爷爷看待。
然而就在刚刚,从他的孙子口中得知,秦伯病危,现在人民医院里,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挂了电话后,顾若言只觉得方才吃下去的冰激凌,瞬间全融进了血液里,周身发寒发冷,冻得她直打哆嗦。
下了出租车,一口气奔到医院的住院部病房,却只看到空空的床铺,雪白的床单,以及周围哭作一团的秦伯的亲人……
还是,晚了一步吗?
曾经,那个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便当的人……
那个……趁她睡着后,悄悄帮她把校服破掉的地方修补好的人……
那个……在她因为缴不起春游费而独自躲在弄堂里哭泣时,静静走过来,将捂得又暖又潮的钱币默默塞进她手中,然后慈祥的朝着她微笑的人……
这个世上,曾经给过她无限关怀与爱护的那个人,就这么走了,而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顾若言瘫坐在病房的墙角边,捂脸痛哭起来。
有人过来搂住她,“别难过了,小言,爷爷走的很安详。”
“他就是一直惦着你,想要再看看你。”
“他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不会照顾自己。”
“如果他泉下有知,看见你哭成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
“别哭了啊,小言,爷爷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幸福,每天都过的开开心心的,他就满足了……”
……
顾若言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她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很明亮,而现在却已是红霞满天了。
秦伯的亲人们都在忙碌着办理秦伯的身后事。
顾若言哭到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再也哭不动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起身,走出病房,顾若言默默的朝电梯间走去。
一路上,长时间的哭泣让她依旧哽咽不止,完全不受控制,但周遭的路人对此却丝毫不觉讶异。在这个离死亡最近、也最频繁的地方,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这样的悲伤。
电梯永远是这个世上继地铁、公交之后,又一大拥挤的存在。
尤其是医院里的电梯。
顾若言站在门口,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居然没能等到一部剩有立足之地、让她可以跻身进去的。
在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电梯从身边“一笑”而过后,顾若言果断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她现在是在医院住院部的十七层,一圈一圈的绕下去,只怕脚没软,头先晕掉。不过还好,她现在并不赶时间,一阶一阶的慢慢走,正好可以平复下心绪。
顾若言如是想着,脱了脚下三公分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地上。
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所幸每层楼转角处都装有声控灯,顾若言走近时,会响亮的“啊”一声,继而上下三层都会立即变得亮堂起来。
顾若言如此下了两层,到第十五层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的,她转了个方向,出了楼梯间。
沿着第十五层的病房走廊,顾若言从东头走到西头,然后进到西头的楼梯间,下到第十四层,再从十四层的走廊,由西走到东,自东头的楼梯间下到第十三层。
如此循环往复……
顾若言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只是方才,在楼梯间里太过寂寞,脑子里就胡思乱想了很多,她想到唐翊遥前几天跟她提过,他会把他朋友的父亲转到市里的医院来……她还想到唐翊遥昨晚半夜回到家后,睡在床上模模糊糊的告诉她,他朋友的父亲今天会动手术……
想着想着,顾若言就突然做出了这个无聊的决定——一层一层的找过去。
S市这么大,大型的三甲医院那么多,唐翊遥并没告诉过她,他会把他朋友的父亲转到哪家医院……因而,顾若言此时的举动,无异于大海捞针,毫无意义甚至可笑。
但顾若言告诉自己,反正她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不寄托任何希望的无聊一次、可笑一回,又何妨?
倘若真要深究她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又或者说,心里究竟怀揣了一份怎样的期盼?那么或许……就是一个天意吧!
顾若言在等着一个天意。
也许天意会让她在这里偶遇唐翊遥……
也许天意会让她撞见唐翊遥究竟在干些什么……
于是,带着这样的希翼,顾若言毫无精神负担的一层一层走了下来。
然后,在住院部的四楼,天意真的让她遇见了他——
唐翊遥!
也让她撞见了那一幕——
森冷寂寥的手术室走廊内,唐翊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