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这位夫人,”何风清这才想起自己问话自目的,“无益门今日正逢血光之灾,凶险至极,夫人若是并无要事,还请回避。”
慕容执抬起头来,淡淡一笑:“多谢了。”
何风清点了点头,他以为她会听从他的劝告,于是提剑而起:“在下告辞,夫人请保重。”
慕容执又是笑笑,看着他离去。
浅浅呷着杯中的茶,她心中的那潭静水已经被他的话完全搅乱了,为什么?她其实——三年来,已经不再存着任何希望了,她学会淡然,学会平静,因为只有无求才不会受伤害。但是——算了,她不愿再想下去,她知道再想下去心就无法平静,就会有所求,就会哀怨,而她是不愿哀怨的。
她并没有忘记,她是来和他同死的,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他可以不为她而活,而她,却不能不为他而死——她只是不愿哀怨,不愿凄苦而已,其实,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她是一个淡淡的女子,只是淡淡地生,也求淡淡地死。
提起包袱,她留下银两,依旧踏上和他相同的路。
她的性子并不激烈,只是——坚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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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刚刚走入无益谷莫约两三里地,就被一群红衣人围了起来。
“帮派行事,闲人勿进。”一块牌子插在离她三步之外,上面画着蛮龙岭的金龙标志。
“快走快走,你当这里是你洗衣煮莱的地方吗?爷儿们要人钱财,过会儿要人性命,你这婆娘要不是没什么姿色,老子还不肯放过你。快走!老子没这份闲心理你。”一名红衣大汉呼呼喝喝,指挥着他的手下把慕容执拖出去。
她这辈子还没和人动过手,她是练过武功,只不过既无心苦练,又毫不在乎成就——因为总是有人会保护她的——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武功并不好。但现在,不动手似乎是不行了,不动手她进不了无益谷。
怎么办?
红衣大汉见她非但不走,反而站在那里皱眉,心下怀疑:“咦——你还不走?莫不成你是无益谷的奸细?”
慕容执微微一怔。
还未等她想清楚,红衣大汉大喝一声:“好啊,你这婆娘果然是奸细,来人,快把她拿下!”其实以慕容执的容貌,实在不像一个如何奸诈的女子,她平淡得出奇,本来不应该遭到怀疑的,但她的神态太从容了,从容得不像一个平常女子,反而有一种微微出世的愁倦与淡然。那显然不是平常洗衣大婶会有的神韵。
三个红衣人一拥而上,拿手拿脚,准备把她捆绑走来。
慕容执闪了一步,也没见她如何动作,轻轻巧巧就从人群里闪了出去,连衣带也未动一下。
众人眼前一花,那青衣妇人就已不见,不由俱是—呆。慕容执初试慕容世家“衣上云”身法,竟然成功了,心下大定,不禁淡淡一笑:“金龙朴戾的人,竟然如此脓包。”她不再理会他们,轻轻拂了拂衣角,缓缓走入谷中。
她表现得实在太好,外面一群大汉竟都不敢追她,只当她是什么武林高人。
其实以她的武功,只能唬人一时,这“衣上云”身法若是由慕容世家老主人慕容烷施展出来,那现在人早在五十丈开外,且连人影都见不着一点,哪里像她只闪出三步,就此结束?真要让高手看见了,只有笑掉大牙的份,但拿来哄这些小角色,却已绰绰有余。
闪过了谷口的小混混,她有一点茫然,不知道所谓“无益门”在哪里?四顾周围,谷中秋草瑟瑟,高崖两壁,冷风吹来,说不尽的寒冷与萧索。
“站住!”一声低斥,“刷”地一剑向她刺来,“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无益谷?”
慕容执腰间一扭,又是那“衣上云”身法,错步闪过一剑,只见一位黑衣剑士满身血迹,正自挣扎而起,却仍是向她递出了那一剑。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细细查看他的伤势,伸手按住他:“不要动,你伤得很重。”
黑衣剑士本来全身绷紧,准备她一过来就一剑斩断她的手,但见她淡淡的眉目,并非假意关怀,这一剑竟然递不出去,反而任她按住自己。
“你是无益谷的人?为什么会一个人受伤在此?你们的谷主呢?现在情势如何了?”她一面探视着他的伤,一面问。
黑衣剑土看着她恬静的神态,微微柔倦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动,一个如邻家妇人般的女人,淡淡的青衣,竟给人一种“家”的温柔与倦意、给喋血江湖的男儿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与平静。她伸出手来,那手并不是如何美丽,但却有一种属于“女人”的动人之处,这不是年轻气盛的小姑娘能有的,她有一种极度稳重的成熟之美。
“在下上官无益。”黑衣剑士道。
慕容执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清楚了他身上的伤:“你应该赶快回你们无益门去,若无医药,你这内伤外伤拖下去很不妙,会落下病根的。”
“在下就是无益谷主上官无益。”上官无益咬牙道这女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笨?他好歹也是一门之主,女竟是一副从来没听说过的样子,还是那一脸平静淡然。
慕容执是真的不知道,她连她的丈夫是如何一个侠士都未必十分清楚,哪里在乎区区无益谷主?听他一说,她才淡淡地“哦”了一声:“你不在谷中主持大局,在这里做什么?”
上官无益几乎没被她气死,咬牙道:“我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受了伤,走不动,否则,我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这里很好玩?他妈的,这里风凉水冷,我躺在这里吹西北风么?”他本是草莽中人,性情急躁,在这里耽搁了半日,心情本已极坏,又遇到一个不知东不知西的女人,说话能好听到哪里去?
慕容执早已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了,听了也不以为忤:“你是从外面赶回来的?受了伤,到了这里走不动了?”她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淡淡地道,“我扶你回去吧,否则在这里很容易受寒的。”
上官无益心中暗骂,不是会受寒,是会被人发现,他可不是聋子,外面一群小角色呼呼喳喳的,他如何听不见?只是跑不掉而已。
“你是——什么人?”他很努力地站起来,以剑为杖,颤巍巍地瞪着她。
“我是——”慕容执本要说“我是柳折眉的妻子。”但话到嘴边,却说成了:“我是——来找柳居士的。”这两句话大有差别,亲疏之间更是相去甚远。
上官无益显然很是奇怪,竟然会有女人来找柳折眉?还是个嫁过人的妇人?难道这江湖上惟一清白的男子也会沾惹桃花?可是——这女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一朵“桃花”的样子,倒像是一朵“牵牛花”。他心中暗笑,但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女人并不美,但别有一种江湖女子身上罕见的动人韵味。
那就是女人味。她是一个很女人的女人。这就是上官无益对慕容执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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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折眉人在无益门,正等着上官无益回来。
上官无益去江南处理无益门与地虎帮的一件纠葛,本已飞鸽传书,说是今日可以赶回,但如今日落西山,还是人影不见。
柳折眉是如何想的没有人看得出来,他依旧是那一脸怡然出尘的平静。但其他人可就不同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何风清也忐忑不安,心中揣测着,上官无益定是出事了。
蛮龙岭已经放话,日落月起,立时进攻,若不把无益三宝双手奉上,那就等着血流成河!
形势已然岌岌可危,主事之人却还踪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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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执扶着上官无益,在谷中走不到三五十丈就要休息一会。
他实在伤得重,而她也无意强迫于他,所以一个是怕痛怕死,一个是淡淡地全然不计较,两个人走了半日,还未走到路程的一半。
“什么人伤了你?”慕容执问。
“他妈的还有什么人?蛮龙岭的小子,他们不想让我上官无益回无益谷,所以半路伏击——”上官无益恨恨地道,咳了几声,“幸好我命大,还拖着命回来——”
慕容执微微一顿:“你若是走不动,我可以先去无益门,找人来救你。”
上官无益连忙道:“没有,没有,我还走得动。”他一千个不愿她离开,一路之上,他深深眷恋上了她那种淡淡的体贴与柔倦——很少经惯江湖风险的男子可以抗拒这种“家”的安静与安详,就像一只习惯扑火的蛾,突然看见了无言的月光,那种静谧的、如禅般的温柔啊!
虽然她并不美,但她不知道,她其实——让大多数的女子显得青涩,让大多数男子向往她的沧桑,她是一个因为平常而显得罕有的女人。
“堂堂无益谷主,竟要一个妇人相扶,在自家门前,竟没有一个门徒来关心探视,上官无益啊上官无益,你这谷主未免也当得太脓包了!”有人凉凉冷冷地道,语气极尽讥讽挖苦之能事。
上官无益闻言大怒:“范貉,你这乘人之危的无赖小人,半路伏击,下毒群战这种卑鄙伎俩都使得出来,有本事等本谷主养好了伤,咱们单打独斗!”
“啧啧啧,好大的口气!可惜啊可惜!等你养好伤?”来人悠悠然地坐在前边不远的一块大石之上,“本少爷没这个耐心!等你下了地狱,到阎罗王那里诉苦去!或者你有耐心,等我八十年,我们黄泉之下再较量较量。”范貉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摇啊摇的,故作潇洒。
慕容执看了他一眼,轻轻扬了扬眉:“他不会死,你让开。”
范貉呆了一呆,怀疑地看着这青衣妇人,只见她眉目端正,并无出奇之处,看来看去着实看不出她是何方高人:“我让开?你以为我范貉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慕容执淡淡地道:“让开!”她根本不理范貉是蛮龙岭第二高手,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范貉是什么东西,她只不过是个淡然的女人,做的也是淡然的事。
范貉反而被她唬住了,眼见着她扶着上官无益从身边走过,过了好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喂,你这婆娘,回来!留下上官无益的命来!”“刷”一声,他折扇一挥,直袭慕容执的后颈。
颈后“大椎穴”若是被他这一记击中,那定是非死即伤,慕容执知道自己武功不高,当下提一口气,又是那“衣上云”身法,拖着上官无益向前扑出。
但她实在不擅动武之道,依她的武功造诣,一个人也只能闪出三步远,何况带着上官无益一个大男人?结果是范貉一扇拍来,劲风直袭两个人的后心,虽然颈后是闪过了,但结果只有更糟!
上官无益双目大睁,不能置信——她竟然用这么差劲的方法来对付眼前这个强敌?
范貉一扇之势未尽,嘴角已现微笑,心中暗道,这女人,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
他们都在片刻之后大吃了一惊!
只见慕容执突然放开了上官无益,一把将他从身边推了出去,她出力极大,上官无益整个人几乎是被她抛出去的;然后,她就带一脸淡淡的表情,回身,一下迎上了范貉的折扇。
——范貉出其不意,这一扇的劲道使得不足,慕容执以左肩去撞他的折扇,“啵”一声,折扇入肉三分,鲜血直流;而慕容执脸色未变——她迎过来,范貉一扇击中了她,两人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范貉的兵刃此时正插在她身上,自不免微微一顿——
此时,慕容执毫不容情,右手疾出,一支木簪紧握在手中,尖利的簪脚莫约三寸来长,直直刺人范貉的小腹!
范貉大叫一声,一脚把她踢出三丈之遥,无比恐惧地看着自己重伤的腹部,双手颤抖,不知道该不该把木簪拔出来。他怨毒地看着慕容执,声音凄厉:“臭婆娘,今天你让本少爷活了下来,就不要后悔,下一回本少爷要把你挫骨扬灰!丢下蛮龙岭去喂狗!”他一生对敌,鲜少受伤,如今竟伤在一个武功比他差了不知多少的妇人手上,叫他如何甘心?
慕容执充耳不闻,也不在乎肩上的伤口血如泉涌,拉起上官无益就跑。
范貉重伤之下,根本无力追人,只能发出烟花信号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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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之智勇不下于江湖豪杰!”上官无益震惊于她的镇静与利落,实在很想赞叹一番,只可惜他重伤之下,气息不匀,说不了长话。
慕容执只是淡淡一笑:“谷主是否应该通知本门中人前来救援?”她从来没有和人动过手,自然也没有受过伤,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淡然的情绪,让她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痛——因为,她是来求死的啊!不是么?她不能与他同生,只求与他同死。
上官无益摇头:“我把本门的传信烟花弄丢了,没办法,只能走回去,否则我也不会躺在外面的野地里动弹不得。范貉既然进来了,那蛮龙岭其他高手应该也已潜入了谷中,我们即使发出信号,也是自找麻烦。”
慕容执也不在乎他弄丢了本门信物是怎样荒唐的行为,她听他说要走回去,那就走回去好了,她不在意的。
于是两人并未商议,依旧默默前行。
“前面那青松之后,大石之旁,有一个石门,你推开它,往左转,就可以看见无益门的几间破房子——”上官无益这几句话说得龇牙裂嘴,痛苦之极,家门在望,支撑着他的一口气登时松了,他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与柳折眉对她一样,上官无益想得到慕容执的一句关心简直难若登天,她虽然知道他伤重,却不会出言安慰,只是一径地默然无言。
“开门的时候,要说是本谷主回来了,这是——切口——”上官无益昏昏沉沉说完这几句,便已神志不清。
慕容执依言而行。
——门开了。
当门而立的是柳折眉,他望着她,显然无比诧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淡淡地苦笑,他当然会惊讶,他那个素来不出门的妻子,突然出现在远离家门的地方,出现在他眼前,出现在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如何能不惊讶?
“执——?”柳折眉皱眉问,“你为什么——?”
“先救人好吗?”慕容执只是笑笑,她不想解释什么,她只是想这么看着他,想见他,即使让他惊讶了她也顾不得了。
柳折眉看了她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神情,终于转身,把上官无益抱了进去。
她的,永远“以大局为重”的夫啊!慕容执轻轻地笑了笑,他还是没有再多追问一句:为什么她会来这里?如果他肯再多追问一句,她定会告诉他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再多追问一句。
原来,距离无益门的真正的处所还有一段曲径要走。柳折眉之所以会当门而立,却是因为他正要出去找寻上官无益的下落。
“执,你怎么会遇到上官谷主的?”柳折眉眉目依旧无限温和,一双眼睛平静得一点波澜也不起,那声音,也安详得像九重天外的佛音。
他却已不再问她为什么来,慕容执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进来,他受了伤。”她却不说遇上过强敌,简简单单八个字,她就算已经交待完了。
“家里——不好吗?”柳折眉带着她往里走,问着,像是千古不变的恒常;每当他出去回来,总会这么问——好像——很温柔——
“好。”她与他并肩往里走着,目光并没有交集,各各看着自己的前方。
他不说话了,好似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是可以说的。
走了一阵,慕容执抬起头:“你——是不是很忙?”
柳折眉终于回过头看她:“嗯,蛮龙岭日落之后就要攻谷,我担心会伤亡惨重。”
“我想,我来,会误了你的事。”慕容执轻轻拂了拂鬓边散落的发丝,“你有正事要操心,而我——我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如果跟你一齐进去,你岂不是还要花很多精神解释我是谁,为何来?还要分心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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