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地转过头,却发现床边睡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颇可爱。清秀动人。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惨白;但那小姑娘却也警觉的很。他身子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两个人眼睛顿时对上了。
“哥……”
她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
哥?荆山皱眉想:难道这小姑娘是他妹妹?
但他没时间再想下去了。因为那小姑娘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紧得让荆山几乎透不过气。他很想说:放开我。可是小姑娘贴着他的脸在那边很低声地哭,眼泪滑到他的肌肤上,黏黏的,忽然让他很心痛。
荆山叹了一声,伸手抱住少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又休养了一段日子;实则上是太多的事情记不得,他想要慢慢地来,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温习。他妹妹每天都来找他——几乎一天到晚地和他在一起,帮他回忆很多事情。晚上也不肯走。要荆山轰好几遍。
他一天天地渐渐得知了很多事情。比如他是荆家的大少爷;而荆家是凡间最顶级的豪门世家。又比如这世上确实是有妖怪的;他之前没有想错。
但那个蒙古大夫是谁;他又是怎么回来的——怎么问,家里人都不肯说。
问得多了,他家的老爷子就道:“是几个和我们家交好的狐仙……你出门遇到了事情,也不知道怎么了,被他们捡到……”
老爷子说得很流畅,但荆山还是不怎么相信。
可那又能如何呢?他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了。
又过了一阵子,家里帮他重新报了北京的大学。荆山才知道自己竟然考上了北大。不得了,他想,原来他念书也是这样好的。
但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终于决定离开家,去往北京。妹妹在车站拉住他的手,死活不让他走,哭得眼泪汪汪的。好像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似的。
荆山温柔地笑了笑。
他回来以后变得格外的爱笑。人比以前,要温柔很多。妹妹说他从前冷冰冰的,想块冰冻的木头,很多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荆山低声道:“我走了。”
妹妹半晌才放开他,又嘱咐他要小心。
荆山心里好笑。不过是去念书,能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总不至于会有人把他吃了。
但他去排队等车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往旁边看了看。周围人潮汹涌,千姿百态,声音喧哗得几乎震耳欲聋。正是再平常不过的车站里的景象。
荆山看了半晌,慢慢才收回目光。
他觉得他好像曾经在车站里遇到过什么事。
这个事情让他的一生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心中微微抽搐,隐隐发痛,可是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85、最终章
谢开花睁开了眼睛。
他的一双瞳孔里,流过一阵翠绿的光泽。身周围将他紧紧包裹住的,仿佛巨人体内血管一般的血红色的根茎,微微地骚动,随即往旁边缓缓退去。以他为中心,四面八方散发开来的、有如血海一般的扶桑树的根,泛起点点波澜。
就仿佛阵阵的海涛。将地底搅扰不堪。
他伸手扶住一根特别粗壮的根茎,站直了身体,很慢很慢地、往外吐了一口气。
这团浊气青红夹杂,光泽闪烁,散落到半空之中,就被无数根茎尽数吸收,逐渐消散。再看谢开花,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然就有些红润起来,他嘴角带笑,抚了抚胸口。
他衣衫早已零落,如今更是赤|身|裸|体,上下没有半分遮掩。过分白皙的胸口,却有一片乌青色的鼎状纹路,和胎记一般。
谢开花伸手按住胸口,随即抓住茎干藤蔓,往上攀爬而去。
扶桑树也早已活了过来。
如今遮天蔽日的扶桑树,再次展露出那种宏伟的面貌。枝干蔓延到无边天际,将整片天空都撑到极限。赤红色的叶子纷纷落落,漫天飞舞,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红雨。地面上生出勃勃生机的绿草,却又被红叶覆盖,层层叠叠,直堆得和人膝盖一般的高。
扶桑树周围有女仙环绕,手搀着手在一起翩翩起舞。远处更有菩萨团团围坐,在半空中讲经布道,梵音响彻天际。赤红色的天空金光横贯,青鸟绕着树枝盘旋飞纵,欢快鸣叫。
太乙和青厨携手飞来,在扶桑树前停下。
“算一算时间,小谢也快出来了。”青厨微笑不止。太乙这些日子对谢开花担心得要命,日日念叨着这个徒弟,又为那个荆山的事情烦心。搞得青厨也很头大。
太乙并不接话,只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扶桑树底下依旧枯萎的洞窟。过了半天,猛然脸上露出一朵灿烂之极的笑,看得青厨侧目不已。
“小谢来了!”
他挣开青厨的手,往下直飞。青厨啧了一声,只好也不甘愿地跟在上面迎上去。
两人到了地面,正好谢开花从洞窟里走出来,浑身上下清洁溜溜,看得太乙脸上一红,连忙掏出一件长衫覆在谢开花身上。
“师尊。”谢开花笑。
太乙却眼睛都红了,一把抱住小徒弟,紧得谢开花直冲后边的青厨翻白眼。
青厨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好半天太乙才松开手,又拉着谢开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终于叹口气:“你大好了。”
谢开花笑道:“师父,我没事的。”
他之前投身扶桑树底,其实早已是做好了身陨的准备。他愿意为荆山做到这样的地步;他必须为荆山做到这样的地步。否则他还是心里不安。
谁知道一切都进展得极其顺利。青鼎反噬荆山花了太大的力气,反倒没有精力再去对付谢开花;又加上扶桑一起压制。炼化起来当真如鱼得水。
他右手往上一托,掌心里就冒出一块青色的鼎形玉佩。
太乙拿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青厨,叹道:“这东西已经没用了。”
青鼎所有的灵力生机全都化为扶桑的养料。如今灵气尽失,灵性被锁,已经变作一块普通的好玉。
青厨随手要塞到怀里,谢开花眼疾手快,连忙抢过来拿好:“这个我要还给荆山的。”
提到荆山,他又是满脸的温柔和幸福。但太乙和青厨脸色就有些尴尬。
谢开花马上知道有什么不对。“荆山怎么了?”
青厨摸了摸鼻子。
回到青华帝宫的时候,谢开花已经知道荆山失忆的消息。但出乎太乙两人的预料,他倒并没有特别惊讶。
他早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在地下入定的时候,心中偶尔也会惴惴不安,就知道荆山大约还是出了事。
如今确定下来,他反而有些安心。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是荆山留给他的印记。一辈子都不会消去了。
“师尊。”他给太乙跪了下来:“我要去找荆山。”
太乙无奈长叹:“痴儿——”
谢开花膝行两步,往前一把搂住太乙的大腿,没脸没皮地跟太乙撒娇:“师父,你就从了我嘛。我下界去,以后偶尔也可以上来找你啊。”
太乙没好气地给了他脑门一记好大的毛栗子:“师父是担心你这个吗?”他屏退左右,将谢开花拉起来,轻抚他脸颊道:“荆山终归是个凡人——”
谢开花撅起嘴:“他体内有灵根,在天上又有修炼的基础,也不一定永远都是凡人。”
“你可知道巫族之人修仙有多困难?他纵使只是身具血脉,但凡间灵气稀薄暗淡,事半功倍都不足以形容他。”
谢开花还是嘴硬:“花个百年修炼到筑基总是可以的。”
“如果不行呢?”太乙叹道:“若是他终归尘归尘、土归土……”
“我无所谓。”
谢开花道:“我是注定要和他在一起的。”
“那,”太乙脸色一整,变得异常严肃:“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偷偷溜下去。”谢开花满脸的不以为然:“我不觉得你能拦得住我啊,师父。”
太乙一脑袋的黑线。躲在后边偷听的青厨则笑到肚痛。
“好吧,”太乙没法子了:“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荆山已经彻底把你忘了。这些日子,凡间已经过去两年多,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过你,你对他来说,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如果再也不喜欢你,那又怎么办?”
谢开花骄傲地扬起了头。
“荆山不会不爱我。”他道:“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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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山打了个喷嚏。
“荆山,你怎么了?病了?”
旁边的小姑娘连忙拿起纸巾递给荆山。小姑娘长得挺好看,一头清汤挂面式的长直发,肤白如玉,双眸如星,娇俏动人。但荆山并不看她,纸巾也没有接过去,淡淡道:“没事。”
小姑娘撅一撅嘴,不高兴地缩回手。但顿一顿,又伸手掺住荆山的胳膊:“荆山,我们等下去哪里参观?”
“岳泓。”荆山看了她一眼。
岳泓哼一声,不甘不愿地把手拿开。他们大四快要毕业,今天来荆家的一家公司实习。虽然荆山吩咐了不要大动,但少爷大驾光临,没有一个董事敢真的把少爷晾在那儿,董事长亲自过来领着荆山把公司逛了一圈。
荆山也只能领受好意。参观完财务部,本来打算去人事部看看;但董事长忽然有事,只能连连道歉地撤走。留下荆山和岳泓两个。
本来说是让人事部的经理过来找他们。但等了十来分钟,人还没有见到。岳泓就有些烦。
她是这一年才重新见到荆山。荆山从建师退学,改上了北大,被荆家人一丝不苟地保护着,谁也不准轻见。岳泓因为是荆小婉的好友,又很知进退,才托着荆小婉和荆山从新搭上了关系。
为此她还特地考了北师的交换生。
但荆山还是不领情。他对她始终不假辞色。岳泓心里懊恼的很,可是看到那些只能远远看着荆山垂涎的女生,又觉得特别得意。
有时候,她偶尔会想起谢开花。但也只是想一想。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谢开花,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很好。她想:这最好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荆、荆少……岳小姐……失礼了失礼了,刚才有些事情。让你们久等了。”男人小心翼翼地给两人赔礼。他没什么后台,如果得罪荆家少爷,这一辈子就不用混了。
好在荆少爷并不是那么难搞的人。
“没事。工作要紧。”荆山笑了一笑。人事部经理顿时受宠若惊,态度愈发恭敬,带着荆山和岳泓往十二楼的人事部走。
一边解释道:“我们今天正好招一批实习生。刚刚来了一些,都比较优秀,我亲自去面的试,所以晚了……”
荆山点点头。这个经理做事还是很认真的,实习生也亲自去招聘。
几人出了电梯,忽然见到一个职业美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经理一慌,连忙把她拦住:“小李,怎么了,这么急?”
那美女见到经理,松了口气,指了指手上拎着的一个登山包:“刚才一个实习生落下的。”
经理就不满意了。一个实习生落下一个包又怎么样。自己不会回来找吗。这美女是他的助理,一起工作五年了,从来仔细谨慎,断然没有这样随便的道理。
他皱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美女看一眼经理身后的荆山二人,咬住嘴唇,片刻凑上前低声道:“经理,我……我看了一下他的包……”
经理瞪了她一眼。
美女尴尬地道:“我想看看有什么重要物品没有……结果翻到他的手机,上面第一个号码是、第一个号码是荆少的……”
经理吓了一跳。
他差点大声反问出来:“荆少?!”不过幸好理智尚存,这两个字被他硬生生吞进肚中。只拖着美女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愈发的低:“你没看错?”
“是荆少的名字。”美女苦笑道:“总归……万一……”
经理很了解助理的心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另外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如果彼荆山真的是此荆山,那从此搭上了关系,岂不要飞黄腾达。
他为难地顿了顿。
身后的荆山耳朵何其灵敏,早听到自己名字。上前问道:“和我有关?”
经理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了实话:“这个落了包的实习生,可能是您的朋友……手机上有您的名字……”
“我认识的人?”
荆山怔了怔。这两年多来,他在北大并没有结交到多少朋友。主要是家世太大,家里人不放心,把他养得和只独角兽似的。
不过荆山也不在乎。
这会儿听到有人有他的电话,就让他心里有些吃惊。
“我去……”他忽然拿过美女手里的包:“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追得上。”
话音没落地就转身走进电梯。身后岳泓连连跺脚,让他回来,荆山只装作没听见。
到了一楼大厅,他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实习生是谁,又长的什么样子。怎么把包还给人家。
但忽地又见到一个少年往他这里走过来。
不知道怎么,他的眼神全都集中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怎么样也移不开。那少年长得很好看,圆圆的眼睛,天真的神情;可荆山见过的美男子多了去了,这个少年和那些人比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他就是移不开视线。
就好像,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都暗下来了。只有那个少年的身上有灯光照耀,让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好半晌,他才强压着自己挪开目光。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往旁边看了看,却又发现还有好多人在往那少年身上瞧着。男的、女的,全都有。一个个盯着那少年不动。
荆山心里忽然有些不爽。
但没想到那少年却径直走到他跟前。
“你好,”他说:“这是我的包。我落下的。”
荆山愣了一下。这是这少年的包——那就是这个少年认识的他?
他攥紧手里的包带子。
“你认识我?”
他问。
他一般对陌生人不会这么直接。话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唐突。但打心底,他又不愿意和这个少年拐弯抹角。
那少年却也不生气。笑了笑,路出一口闪亮亮的白牙,阳光照下来,把他映得灿烂得要命。
“我当然认识你,荆山。你不记得我了?”他伸出手去,荆山下意识地也就伸了手,和他浅浅地握了握。
浅浅地——结果过了大概要两三分钟,他才记起来松开手。
荆山都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了。
那少年又是扑哧一笑。
“我是谢开花啊。”他说:“你以前叫我小谢的。”
小谢……
荆山有些呆住。他潜意识里,忽然感觉这名字好熟悉。他应该知道这个名字。
“抱歉……”他挠挠脑袋:“我不记得了……我……”
“没事。”谢开花笑道:“我听说你失忆了。”
他拿过荆山手里的包,又说:“不如我请你吃顿饭吧?现在也快到饭点了。”
荆山从没有吃过别人请的饭。他不喜欢交际。但是现在,他非常乐意——他甚至想反过来请谢开花吃饭。他被自己心中的渴望吓到了。
荆山道:“好啊……”
谢开花笑着看他。顿了顿,右手一挥,突地变魔术一样地手心多出来一块青色的玉佩。小鼎的模样,造型并不算很精致,但阳光下光华流转,倒是一块好玉。上边用五彩丝缔系着,颇为古典。
“这个送给你。”他说。
荆山想说不行。但谢开花并没有容许他拒绝,跨前一步,就把那枚玉佩戴到了他的脖子上。谢开花双手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