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卫国的时候与卫太子交好,曾千金以贿之,劝说他下一道禁令,令境内百姓三年内不许种桑养蚕,同时他又开出很高的价,重金收购生丝。
“他疯了?”我失声道,“卫太子也跟着疯?”
质子摇头:“小小卫国能耗得了多少生丝?各国商人也无不作如是想,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当年有胆子大的商人试着运了一些生丝到卫国,吕不韦践诺,商人获大利,都在背后笑吕不韦是败家子。于是第二年肯运生丝到卫国去的人就多了,吕不韦仍然按他说的那个价收购了这些生丝,第三年仍如是。于是到第四年,六国种桑的人都大大增加了,六国商人更是不惜千里跋涉,将大量生丝运至卫国,结果这一年,吕不韦开出了低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
“他们可以不卖啊。”我奇道。
“那些商人旅居卫京,吃穿用度,贮放货物,都是大笔开销,何况生丝不是可以久存的东西,新季生丝一出,旧年的就不值钱了,所以不得不赶着卖掉。因为六国商人和桑农都赔了本,于是第五年,大伙儿都不肯种桑养蚕,市面上生丝奇缺,吕不韦将所贮生丝织成锦缎,高价抛卖,各国商人也都只有忍气吞声地买了,于是吕不韦这一年之得,远胜那些商人三年所获。”
“也就是说,吕不韦用了五年的时间来设了这样一个局。”嬴风道,“既然他在卫国有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如今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赵国呢?”
“你说呢?”质子瞧着我笑,这个表情……我一激灵,觉得自己好像又被算计了,支吾了半天才说:“不会是那件事犯了众怒吧,还是说,卫国已经没有更好的东西让他卖了?”
质子击掌道:“小淘果然聪明!”
我露齿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是四海最聪明的龙嘛。也许是笑得太张狂,嬴风怪怪地看我一眼,好像忍不住也要笑的样子,我及时丢了一颗白眼给他。
“卫国到底是小国,那一次吕不韦又算计得太狠,有商人挟私报复,找了邻近魏国在边境向卫国施压,卫侯自然犯不着为一个商人得罪魏国,就将吕不韦驱逐出境。他这一次来赵国,原因之一应该是赵国足够强大,他现在应该是急于找一个靠山。”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吕不韦(2)
“靠山?也就是长安君?”
质子摇一摇头,看着极远的地方不说话。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
他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分明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极远,远到云端之上,不能琢磨不能靠近。我晃晃脑袋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我对自己说:“我不用想这么多呀,只要能把他的筝拿回来就好了。”
到天亮的时候,我和质子又乘了行辕到长安君府上去,那执戟的侍卫将我们拦于府外,说:“今日无宴,公子请回。”
十分十分无礼的态度。
我怒气一冲,就要拔刀,质子却按住我的手,笑嘻嘻地道:“进不去也不要紧,咱们就在这里等吧,还可以挂一招牌,‘长安君今日无宴,各位请回’,小淘,你说如何?”
这家伙笑得太过无赖,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声:“好主意!”
可怜的侍卫脸色惨白,作揖道:“公子稍等。”就匆匆进去向长安君讨主意去了,长安君不愧是邯郸城里最有想法的纨绔,不过片刻工夫就大笑着迎出来,道:“果然公子有异于常人。”
质子面皮抽一抽:全邯郸的人都知道,我家质子对自己的这个名字很介意,非常介意……
但是长安君说出一个“请”字,质子就没有发作了。
我一路想,一路跟在质子后头走,因为想得太入迷,乱七八糟地走岔了,被嬴风拖回来,老老实实走在自己该走的位置上。
话说,嬴风真是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的面容比质子要英武一点——当然,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个集厨师、管家、扈从、侍卫等多项重任的人长一张质子一样比女人还秀气的脸——他很少说话,表情也不算太多,每每看到我的时候,都是一种很惆怅的表情,于是我总是想,我是不是啥时候抢过他的口粮?并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他的眼睛很温柔的样子,我有时候会觉得在哪看见过这双眼睛……可能是某次捕猎的时候某只山羊或者兔子的眼睛吧。
穿过大堂,空荡荡的没有人,我揉揉眼睛: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仿佛昨日高朋满座,美酒佳肴都是在梦中。
长安君笑颜可掬:“公子,我没有骗你吧?”
质子的耳朵动一动,露出一个“你骗不了我”的表情。
长安君招架不住,只得愁眉苦脸地道:“行了,实话告诉你吧,前两日我都叫朱姬在堂上演奏给大伙儿听,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我就自个儿欣赏欣赏,这也不行?”
“行,当然行,不过长安君有没有兴趣跟我赌一把呢?”
……赌?我和嬴风对望一眼:谁不知道我家公子身无长物,再没什么可以用来当赌资的了,这一次要和长安君赌,他是打算把我押上去,还是打算押嬴风?
我觉得我的可能性大一点呢,嬴风的用处很多,而我除了吃,啥都不会。
长安君奋勇摇头,他摇得那么用力,我都怀疑他那根细细的脖子会撑不住,但是等了很久也没有折断的迹象,反而听见他说:“公子,在我邯郸,人人都知道我好赌,也擅赌,可是公子,我实在想不出,可以输给公子什么,公子又能输给我什么?”
这话说得多圆滑呀,前一句是虚的,后一句才实在:你能输给我啥呀?谁不知道你嬴异人穷得只剩下一套衣裳,一个下人?
这话比方才侍卫的拒之门外要委婉,但是一样难堪,我忽然想:这些年,质子一个人在邯郸苦苦支撑,这样的难堪,只怕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心里忽然难过起来,虽然他笑的时候很无赖,看起来也很无赖,有时候做的事也很无赖,可是身为王孙,落到这一步,也是辛酸的吧。
最初的时候,谁不是心比天高?只是被一步一步逼到这等形容,其中酸楚,怕是这许多年里,都没有人能够替他分担吧。
我越想越难过,脱口道:“不如公子把我押上吧。”
——如果押的是嬴风,那他以后出行,连个驾车的人都没有啦,但是押的是我,嘿,我要走,这小小长安君府还能留下我不成?我傲气十足地打量一个人间的王侯府邸,老实说,精致小巧是远胜我龙宫,但是坏也就坏在精致小巧上了,容我秀口一吐……估计还挡不了我一口水。
话一出口,当场三人都变了颜色。
长安君捋着胡须上下打量我……毛骨悚然的目光,毛骨悚然的笑容,最后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这丫头倒有几分伶俐——是公子新买的吗?都会些什么呀?弹琴、唱歌、跳舞?公子的眼光,我倒是信得过的。”
“她不成。”嬴风铁青着脸打断他,“押我还差不多。”
长安君冷笑一声:“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嬴风忿忿,却被质子的目光压住。质子不可置否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我,低声道:“小淘,你信我么?”
他看得太认真啦,我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乱跳,就要跳坏了一样,赶紧应道:“我信你。”
“好。”质子别过脸去和长安君说话,可是那一个刹那,我看见有微光在他眼睛里一闪——是眼泪吗?我懵懂地觉得,我这样说,他是很欢喜又很难过的,可是我没觉得后悔。
倒是嬴风,脸色一直很不好看。
赌约(1)
质子要与长安君赌的是筝技,他说:“我能比朱姬弹得更好。”长安君自然不信,说话时候免不了多看我几眼,一脸舒心得意的模样。
我抓抓头皮。其实我也觉得,朱姬的秦筝已经弹得很好,虽然质子吹牛说他的筝技独步海内,反正我是不信的,倒是嬴风,虽然脸色还是不好看,但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哎,人的心眼真小。我想,回头我把早上偷藏起的半个芋头让给他吃好了,免得他老一张臭脸——值得气成这样么?
长安君将我们三人引至后厅,厅中设几,几上有筝,筝色暗暗沉,有极淡极淡的香,仿佛一层薄的烟笼于筝板之上,细看,弦轻如丝,晶莹细洁,犹如透明。我在筝上比一比,觉得一爪子下去,啥都没有了,挺可惜的。
坐于筝前的仍是昨日的白衣少女,面上也仍然蒙了厚纱,白玉般的肌肤,嵌两点寒星,美是极美的,但是总让人觉得冷……真是挺冷的,我抱住自己的胳膊,嬴风立刻察觉,问:“丫头,冷了?”
质子叫我小淘,他叫我丫头,感觉真奇怪。
我点点头,他在我耳后吹了一口气,空气里顿时燥热起来,这点本事,倒和我家二丫头很像呢……莫非是老二来了?我有点惊惶地四下张望,并没有其他龙,也许是错觉。
而筝前少女微抬了头,一双清水盈盈的眼定定地看着质子:“公子要与我一较高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就仿佛珍珠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又像是金铃挂在树林里,风吹过去,琳琅地响,但是一丝不乱。
当时我微微一怔,质子已经应道:“是,我欲与姑娘一比高下。”
少女没有说话,但是目中有讥诮之意,那应该是长久以来积累的信心——所有的人都说她好,夸她天下无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能积累出这样强大的信心。
别问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个表情和我家老二实在太像了,如果不是她身上一点龙的味道都没有,我一定会怀疑是老爹派她出来抓我回去的。
“那么……开始吧。”少女轻轻地说,一个字一个字,落满一地的珍珠。
纤秀的手放在筝丝之上,一动,便有极遥远的声音从她的指上流出,极远极远,远到我不能看清楚的荒野,茫茫的白雾茫茫地弥漫开来,那声音就在这雾中向我们靠近,一点一点的靠近,一点一点的清晰,犹如一个绝世的女子怀抱长筝姗姗而来,每一步落下都能看清楚一分:也许是眉,眉如远山,也许是眼,眼如秋水,也许是唇,唇如啖血,然后是尖俏丽的下颌,以白雪喻之,白雪不及它温润,以美玉作比,美玉没有她的光泽。
纤指缠于琴上,如落花飘过,如长风呜咽,如细雨含愁,无边无际,茫茫不知其所来,茫茫不知其所终。
忽然异军突起,到最高之处忽又婉转变调,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如一线银索向极高之处抛去,以顶峰为底,一波越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与天相接之处,人都以为再无可上,偏又借风而去,直上九千里,似要与苍天一较高下,到此,不仅听筝的人,连弹筝的人都仿佛被那九天之上的奇险所震慑,屏气凝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极静极静之处,那银索从九天之上忽然下坠、下坠,就如同星辰陨落。每一个音符出来,都以为已经到最低的地方,不想那声音仍然在低,越来越低,白茫茫的云,莽莽苍苍的陆地,然后是浩浩淼淼的水,再低,更低一些,低到黄泉之下,艳红的花开满了火照之路,白衣的孟婆守在奈何桥边,有无数幽怨暗生。 。。
赌约(2)
等等……这孟婆为啥子这样眼熟?我定睛一看:哎哟,不是我老爹是谁?登时面白如纸,有人握住我的手说:别怕。
很轻的两个字,却将我从魔障中破了出来,我转眼,低声道:“公子……”
他微笑,说:“无碍。”放开我的手,拊掌道,“姑娘果然筝技超群,但是我有一点看法。”
少女停了筝,轻启朱唇:“公子但说无妨。”
质子笑道:“单以筝技论,姑娘确实已经登峰造极,天下虽大,再无第二人能够超越,怪不得姑娘有胆气与我一较高下。”
“公子过奖。”仍然是冰凉如水,这个少女,仿佛广寒宫的一块冰,便是将火焰山翻过来,也不能让她暖上半分,“这样说的意思,是不是,公子输了?”
她说得没有错,连质子都已经承认她筝技无双,无人能及,不是认输是什么?
但是质子只笑一笑,道:“小淘肯将自身押上,成全我的赌意,我便是自知技不如人,也不能不与姑娘比上一比。”
那少女便起身道:“愿听公子妙奏。”
质子也不客气,走至秦筝之前,凝视一刻,忽然信手一扯,竟将筝上十二弦拉断了十一根。嬴风见此,忍不住惊叫出声。而质子抬起头来,露齿一笑,道:“小淘,你听着,这首曲子,我是弹给你的。”
我呆呆地“嗯”了一声,不明白他说弹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给我一打糕点,我可以慢慢吃,给我一张画,我可以长久地保存,可是一支曲子,过耳就忘掉啦——我又不会弹筝。
可是心里隐隐的欢喜,那是我无法明白的一种情绪。
只有一根弦,但是质子的手才一触到,忽然就变了。
那仿佛是织女手上的梭,一来一去之间涌出大片的云霞,或洁白如新雪,或鲜红如血,或如山泉清澈,或如海面广袤,变化万端,我猜不出下一刻会涌出什么颜色,什么姿态,不知道前一刻消失的是白云还是苍狗,不知道正在凋谢的是牡丹还是青莲,只觉得那手指所拨弄的是我的心弦,那弦上涌动的,是我的血液,那故事里说唱的是我这一千年里的欢喜与悲哀,是这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生命,是我永远填不饱的肚皮……这样熟悉的韵律,原来他就是我从西海出来的那一日,在海边上弹筝的那个人啊,我找了这个人许久,这样大这样大的一个世界,茫茫人海,终于让我找到他,我觉得眼睛里极酸极涩,我强撑着不要掉眼泪,不要掉眼泪……但是眼泪仍然汹涌地涌了出来。
干旱了一整个秋天的邯郸忽然降了倾盆大雨。
所有人都惊了个呆,长安君甚至走到那雨里面去,任雨水冲刷他枯老如树皮的脸,连白衣少女也忍不住动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喃喃只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雨收云散,日游神在云层之上急得直跳脚:“该死的小龙,叫你哭的时候不哭,不让你哭的时候你倒哭得起劲。”
我忿忿白了他一眼:“你啥时候叫我哭了?”
日游神不敢下云层来与我理论,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其实天上神仙也有顶难缠的,不过日游神倒是好对付,自从百年前我一口气吃了他三十九头坐骑,他看见我的影子都怕。
可见……呃,我是说其实,吃得多也是有好处的。
质子罢手,凝神看住白衣少女,问道:“姑娘以为如何?”
“我的筝动人,还只是凡间之音,公子的筝,感动的是天地,合仙音之数,我自愧不如,公子赢了。”白衣少女说得极为坦然,但是目中亦有一丝黯然之色。 。 想看书来
赌约(3)
等等等等……什么叫“感动的是天地”?难道说的是这场雨?我吸吸鼻子:嘿,这是他的功劳吗?是我的功劳呢。
我在一旁腹诽,质子充耳不闻,只道:“如此,我们的赌约还请长安君做个见证。”
白衣少女道:“不必,公子容我回去禀明主人,就可以移至公子府上,介时还想向公子请教,为何我的筝技到这种地步,仍不能胜过公子。”当下不容质子作答,行礼而去,袅袅娉婷的身影,一转弯,就不见了。
“醒醒、醒醒!”质子摇着我的肩把我从美女的背影中喊醒来,“丫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