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然后踩上去,他暗忖。为什么不?枪侠永远不可能走出迷宫找到你。所以踩上去,让那东西掉下来,这样总比盖舍和他的朋友将对你做的事情来得干净。而且也快。
杰克的脚落在了陷阱扳机的前方。他打算再多活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他还存着被罗兰救出的希望;这不过是罗兰也会选择的方式——一直向前走直到被迫停止,甚至被迫停止以后还要奋力再向前爬几码。
如果他现在这样做,他可以让盖舍陪着他一起死,但是单独盖舍一个人是不够的——单单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自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丝毫没有说假话。如果他继续坚持下去,他可能有机会让盖舍的朋友陪葬——甚至那个叫做滴答老人的家伙。
如果我真的要死,杰克暗暗打定主意,我宁愿拉上足够多的同伴。
罗兰会明白的。
20
杰克低估了枪侠在迷宫中跟踪他们的能力;杰克的背包只是留下的最明显的记号,但是罗兰很快意识到他不需要停下来寻找记号。他只需要跟着奥伊就行。
尽管这样,每到岔口他还是会停下来希望能更加确定。而每次他停下来,奥伊都会扭回头发出不耐烦的低吠,仿佛在说,快点儿!你难道想跟丢他们吗?他注意到的记号足足有三次——一条脚印、杰克衬衫上的一根线头、盖舍的黄头巾上的一块碎布——都证明了这头貉獭的选择没错。这以后罗兰就只是跟着奥伊了。他并没有放弃寻找记号,但他不再为此放慢脚步。这时,鼓点声又起,而恰恰是鼓点声——再加上盖舍对杰克随身带的东西的怀疑——在那天下午救了罗兰的命。
他猛地刹住,在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之前枪就握在了手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后,他把枪放回了皮套,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正当他打算继续前进时,杰克的背包首先落入他的眼睑……然后他注意到了书包左边悬在半空的两根微微反光的条纹。罗兰眯缝起眼睛,终于看清楚就在他前面三英尺处,高度大概在膝盖处的半空中交叉着两根细电线。天生身形就矮的奥伊灵巧地钻过了两根电线交叉而成的倒V字形,但是如果不是鼓点声、如果不是他发现了被丢弃的书包,罗兰也许就已经撞上这个陷阱了。他顺着电线的方向望上去,发现两堆垃圾并不是偶然地悬在通道两边的墙头,罗兰的心头一紧。刚才真是千钧一发,是卡救了他。
奥伊催促地叫起来。
罗兰趴下身,小心地从电线下面慢慢爬过去——虽然他比杰克和盖舍都高大,但他发现真正高大的人根本不可能从电线下面安全爬过而不触发这场精心策划的雪崩。鼓点一声声震动他的耳鼓。真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全疯了,他暗忖。如果我每天都得听这声音,我想我会疯的。
他爬到电线的另一端,站起身捡起书包,看见杰克的书和几件衣服都还在里面,以及一路上他收集的宝贝——一块带有看上去像金子的黄色条纹的石头;一根估计是以前人留下来的箭头,这是杰克在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从小树林里找到的;一些来自他自己世界的硬币;他父亲的太阳镜;还有一些只有小男孩儿喜欢、理解的东西。他肯定想找回这些物品的……如果罗兰能赶在盖舍和他的朋友改变他、伤害他、导致他丧失所有小男孩儿的纯真、兴趣、追求和好奇心之前把他救回来。
盖舍扭曲的狞笑瞬间涌进罗兰的脑海,那是一副瓶中魔鬼的嘴脸:断裂的牙齿、空洞的眼神、爬满脸颊与下颌的脓疮。如果你敢伤害他……他心里暗想,然后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为想下去也是条死胡同。如果盖舍伤害了这个男孩儿(杰克!他心里激烈地坚持更正——不仅是男孩儿,而是杰克!杰克!),罗兰一定会杀了他,是的。但是杀了他还是毫无意义,因为盖舍已经是个死人了。
枪侠调长肩带,这个灵活的带扣让他颇为惊叹,然后自己背上书包站起身。奥伊转身正要离开,罗兰叫了他一声,这头貉獭扭过头。
“到我这儿来,奥伊。”罗兰并不知道这头貉獭是否能听懂他的话(或者即使听懂了是否会顺从),但如果他靠紧过来是最好——也更安全。有第一个陷阱就会有第二个,下次奥伊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杰克!”奥伊没有动,叫了一声。叫声非常肯定,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他的真实感受:恐惧染黑了他的双眼。
“是的,但是太危险了,”罗兰说。“到我这儿来,奥伊。”
他们过来的路上有样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估计是被鼓点的巨大震动震下来的。现在罗兰能够看见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仿佛古怪的长颈动物似的从垃圾堆里探出头。
奥伊朝他走过来,喘着气抬起头。
“靠紧点儿。”
“杰克!杰克…杰克!”
“是的。杰克。”他跑起来,奥伊紧紧跟在他身侧,动作比罗兰见过的任何一只狗都要轻巧灵活。
21
对埃蒂来说,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识:他推着轮椅与时间赛跑。虽然海滩换成了乌龟大街,但是其它一切都非常相似。噢,还有另一个相应的区别:这回他要找的是火车站(或者又称做摇篮),而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门。
苏珊娜坐在轮椅里,身板挺得笔直,头发被风齐齐吹到脑后,右手紧紧攥着罗兰的左轮枪,枪管指向阴云滚动的天空。鼓点像是大棒一样咚咚咚地震动他们。前方的街上出现了一个圆盘状的巨大物体,埃蒂大概是受到了街道两旁古典风格建筑的启发,紧张过度的脑海中居然浮现出朱庇特与托尔①『注:朱庇特(Jove)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众神的首领;托尔(Thor),北欧神话中的雷神。』正在玩飞盘游戏的画面。朱庇特把飞盘掷出很远,托尔没接住让飞盘掉落云层——见了什么鬼了,居然想到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娱乐时间。
众神的飞盘游戏,他边想边推着苏珊娜绕过两辆生锈的旧汽车,这概念还真是夸张。
他把轮椅推到了人行道上以便绕过这个巨型物体。近距离地看,他发现这东西就像是某种碟形卫星天线。过一会儿他又重新把轮椅推回到街上——人行道上垃圾遍地,根本也节省不了多少时间——这当口,鼓声再次戛然而止。回声旋荡在天空,然后新的平静又笼罩大地,只是埃蒂意识到这儿并没有真正寂静无声。前方乌龟大街和另一条大道的交界处露出一栋大理石建筑的拱形入口。建筑表面乱哄哄爬满藤蔓一样的绿色植物,不过依旧宏伟甚至庄严。建筑后面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兴奋地大叫。
“不要停下来!”苏珊娜尖声说。“我们没有时间——”
兴奋的叫声中传出一声锐利的叫喊,歇斯底里,同时还伴随着赞同的呼声。令埃蒂难以置信的是他还听见掌声,就像在大西洋城②『注:大西洋城(Atlantic City),美国新泽西州东南部著名的赌城。』的赌场里助兴表演结束后爆发出的掌声。尖叫的人好像被窒息,尖叫声变成临死前挣扎的哽咽,听上去就像蝉鸣。埃蒂感觉到颈后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瞟了一眼最近一根钢柱上的尸体,终于明白酷爱娱乐的陴猷布人又在当众行刑了。
简直太棒了,他暗想。倘若现在是托尼·奥兰多与唐③『注:托尼·奥兰多与唐(Tony Orlando and Dawn),美国七十年代初的当红流行歌手,代表作为一九七三年四周排行榜冠军歌曲《在老橡树上绑根黄丝带》。』在唱“敲三次”这首歌,他们就可以一道高高兴兴地下地狱了。
埃蒂好奇地瞄了一眼角落那儿的石堆。近处的藤蔓散发出强烈的草药味,苦得把他的眼泪都熏了出来,但是比起干尸散发出的干桂皮香味,他宁愿闻这苦味。藤蔓绿色的茎须一捆捆挂下来,形成一道道藤蔓瀑布遮住了一排原来的拱形入口。突然,一个人影从其中一道瀑布中钻出来向他们疾冲过来。是个小孩儿,埃蒂发现,而且从身形判断这小孩刚刚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他一身小公爵方特洛伊④『注“《小公爵方特洛伊》(LittleLord Fauntleroy),著名儿童小说,又译做“小公予”、“小爵爷”,作者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Frances Hodgson Burt),该小说于一九三六年被搬上银屏。』的打扮,穿着古怪的白衬衫和丝绒短裤,头上还系着许多缎带。埃蒂突然有一股冲动想把手举过头顶、挥手大叫嘿嘿嘿,我们到剌德城了!
“快!”小孩儿用尖细的童音喊道,边跑边漫不经心地用左手拂去粘在头发上的几根绿色茎须。“他们打算杀死斯班克!这回轮到斯班克去鼓声的领地!快点儿,否则你们就要错过整个仪式了,神都会诅咒的!”
苏珊娜同样被这个小孩儿的外形吓了一跳,但是当他越跑越近时,她发现他用手拂去缠绕在头发上的藤蔓的动作非常怪异、笨拙:他一直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打他从藤蔓瀑布里面钻出来后就一直藏在身后。
这也太笨了!她心里琢磨,这时脑海中突然像放录像一样闪现出以前的景象,她听见罗兰站在桥尾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儿发现这家伙,那时我们还在手雷射程之外……该死的运气!
那个小孩儿跨过人行道向他们径直奔来,她举起罗兰的手枪对准了他。“站住!”她大声喝道。“不许动,你!”
“苏希,你在干什么?”埃蒂大声问。
苏珊娜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事实上,苏珊娜·迪恩此时已经消失;坐在椅子上的换成了黛塔·沃克,淬炼的眼瞳里狂热地闪着怀疑。“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小公爵方特洛伊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怎么样!”他开心地大叫。“你们要错过最精彩的表演了!斯班克要——”
他的右手终于从身后伸出来,与此同时,埃蒂意识到他们俩眼前的这个并不是一个小孩儿,而是一个畸形侏儒,他的童年早就是遥远的过去。他脸上那种让埃蒂起初误以为是孩童兴奋的表情实际上却是冷酷憎恨与狂热愤怒的混合体。侏儒的脸颊、眉毛上布满被罗兰称做“娼妓花”的脓疮,已经流脓变色。
苏珊娜没有看见他的脸,相反她全副精神注意到他慢慢抽出的右手以及手上拿着的那个暗绿色的球。她需要看见的就是这个。罗兰的手枪砰地响了一声。侏儒中弹,向后仰跌在了人行道上,同时嘴里发出疼痛、愤怒的尖叫。他松开了手雷,手雷在地上弹起,然后朝着他奔出来的拱形入口方向滚过去。
就像一场梦似的,黛塔消失了。苏珊娜惊讶、害怕、沮丧地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与躺在人行道上的人影。“噢,我的耶稣!我打中了他!埃蒂,我打中了他!”
“戈嫘人……死!”
小公爵方特洛伊还试图抗争地尖叫出这几个字,但伴随着一连串咳嗽的是他吐出的血,染红了镶褶边衬衫上所剩无几的几块白布。街角大厦那里传来一阵闷爆,拱形入口外面蓬乱的绿色藤蔓像被一阵疾风吹起的旗子似的朝外翻滚掀起,同时滚滚浓烟从里面冒出。埃蒂连忙转身站在苏珊娜身前,用身体遮挡住她。他感到一阵水泥碎片——幸运的是都很小——像雨水似的淋在他的背上、颈后、头顶。左边传来一连串拍打水面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睛向那个方向瞄过去,结果看见小公爵方特洛伊的脑袋滚到水沟旁停了下来。他的眼睛还睁着,嘴唇固定成临死前绝望嚎叫的口形。
这时又纷纷传来其它声响,有尖叫,有号哭,都非常愤怒。埃蒂推着苏珊娜的轮椅——轮椅的一个轮子卡住了,被迫停了下来——他朝着侏儒冲过来的方向望去。又有大概二十个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从那个方向过来,有些从街角那儿钻出来,另一些人穿过遮住拱形入口的藤蔓幕帘,就像恶鬼似的从手雷爆炸后的浓烟中现出身形。他们大多都头戴蓝色头巾,所有人手持武器——各式各样的(其中有些甚至寒碜得让人同情)武器,比如锈剑、钝刀、碎木棍,其中还有一个男人手里勇猛地挥舞一把斧头。他们是陴猷布人,埃蒂暗忖。我们打断了他们私下的行刑仪式,这回可把他们惹毛了。
当这群人瞥见坐在轮椅里的苏珊娜和单膝蹲在前面的埃蒂时,他们大声喊道——杀死戈嫘人!杀死他们俩!他们杀死了拉斯特!上帝要夺去他们的眼睛!为首的那个男人腰上围着一块苏格兰格子布,手里狂乱地挥舞一把弯刀(弯刀差点儿把他后面一个胖女人的头割下来,如果不是她躲得及时的话)向前冲过来。其余人兴奋地高呼着紧随其后。
罗兰左轮枪的枪筒里砰砰射出几枚子弹,爆炸声在翦翦阴风中回荡。子弹率先轰掉了最前面围着苏格兰格子布的陴猷布人首领的脑袋,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旁边差点儿被弯刀砍中的胖女人的菜色皮肤,她顿时惊惶失措地号啕大哭起来。其他人经过胖女人和死去的男人时个个都睁大眼睛、近乎疯狂。
“埃蒂!”苏珊娜尖叫着再次开枪。又一个身穿镶缎斗篷、及膝皮靴的男人倒地而亡。
埃蒂伸手去摸他的鲁格枪,一瞬间惊恐地以为他把枪弄丢了。原来是不知怎么回事,枪把手滑进了他的裤腰里。他的手紧紧握住枪把手,用力向外拔,可这该死的玩意儿怎么也不出来。枪筒上的瞄准镜不知怎么地卡在他的内裤里。
苏珊娜连开三枪,每枪都命中一人,但这并没有放慢陴猷布人向前冲的步伐。
“埃蒂,帮帮我!”
埃蒂扯开裤子,感觉整套动作就像对超人的蹩脚模仿,最终他好不容易拔出了鲁格枪。他的左掌击中保险拴,一只胳膊肘抵在大腿上,然后开始射击。根本没有必要思考——甚至没有必要瞄准。罗兰曾经告诉过他们,战斗中枪侠的双手能够完全自主,现在埃蒂发现他说得一点儿没错。而且无论如何,这么近的距离即使一个瞎子也不会打不中。苏珊娜已经把冲过来的陴猷布人人数减少到不超过十五个;埃蒂则像疾驰过麦田的巨风,两秒钟之内又干掉了剩下人中的四个。
此时,这群人原来单一的表情,那种愚昧无知的热情,开始瓦解。其中一个挥舞斧头的人突然把他的武器扔到了一边,忙不迭地迈开因为关节炎而严重变形的双腿夸张地奔过去捡武器。另外两个人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其余人则没有方向地在街上乱转。
“跟上来!”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男人大叫。他脖子上扎着一块蓝围巾,就像接力赛跑运动员的宽领带。光溜溜的脑袋上只剩下两撮卷曲的红发,一边各一撮。这家伙在苏珊娜看来就像小丑克莱拉贝尔⑤『注:小丑克莱拉贝尔(Clarabell the Clown),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视节目“胡迪·都迪秀”的主人公,是个住在都迪镇的红头发小丑。』;在埃蒂看来,他则更像麦当劳叔叔,但两人同时意识到他是个麻烦。他扔出一根大概是由铁桌腿改成的长矛,落在埃蒂和苏珊娜的右侧。“快跟上来,我说!如果我们团结起来我们就能打败他们——”
“对不起,哥儿们。”埃蒂咕哝一声,然后一枪击中他的胸部。
克莱拉贝尔/麦当劳叔叔向后踉跄几步,一只手摸向衬衫,瞪大眼睛死盯着埃蒂,眼神里毫无掩饰地表明他的心碎:事情不应该发展成这样。他的手落在了一边,嘴角流出一串鲜血,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特别鲜艳。剩下的几个陴猷布人默默地看着他倒下,接着其中一个转身拔腿就跑。
“不许动,”埃蒂说。“别动,我的朋友,否则你就只能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了。”接着他提高了嗓门。“放下武器,各位!全部放下!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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