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的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的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的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时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的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的收回,惊叹的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轻灵、轻扬、轻盈。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的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鱼诶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的燃烧起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的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
姬婴哈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本以为会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认输。”
他们两个,竟是一个判的严苛,一个输的痛快。
姜沉鱼看到这里,兴趣变得越发浓郁了起来。耳中听身旁的女眷们娇嗔道:“哎呀呀,那个小薛采好讨厌哦,侯爷分明射的比薛弘飞好看多了,怎么就为着那么小的缘故就判他输呢?”
“就是就是,薛弘飞那样射箭的,我们都看多了,可像侯爷那样射箭的,还是头回看到,怎么判他输啊!”
莺莺燕燕,一片不满。
姜沉鱼掩唇而笑,招来李氏好奇:“沉鱼,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此次比试,必定最后以平局收场。”
“诶?为什么?你如何得晓?”
“总之,嫂嫂你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她卖个关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却始终落在楼下的场地里,不舍挪移。
这时,薛采出了第二题:“古有神射手飞卫,收了个弟子叫纪昌,并命令他要先学会不眨眼才谈得上射箭。五年后,纪昌看着牦牛毛下面的虱子,都大的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样,一箭过去,正中虱子的中心,而悬挂虱子的牦牛毛却不断。至此箭术方成。由此可见,射远难,射微更难。我的第二题,就是——今日场上,你们任选一物击射,谁射的东西最小,谁就赢。”他越说越是得意,越想越觉得自己此题之妙,堪比飞卫,而且让比试者自己选物,对他们而言更是费神,难上加难……正高兴时,一记风声掠至。
说是一记,其实是两道,分别从左右两耳旁划过,然后叮的一声,发出颤音。
原来是两支箭在同一时刻被射出,而且贴着他的脸飞过,射中了他身后的屏风。
薛采的瞳孔在收缩,面色发白的站着。
薛弘飞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侯爷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样东西——小采,你还站着干吗,还不扭头验收结果?不过动作可轻些,免得扯断了头发。”
两名侍从连忙上前,将屏风上的箭枝拔下,只见箭头上分别穿着一根头发,而那头发,依旧长在薛采头上,并没有断开。
不消说,这两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飞和姬婴射的了。
楼上的女眷们看到这里,各个笑弯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难见的精彩啊!他恐怕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竟敢对他下手吧!”
“从这点上看,薛弘飞和侯爷倒还真有默契,竟然同时想到了射薛采的头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变丧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这个不算!”
薛弘飞问:“为何不算?”
“你们选了同样的东西,如此怎分输赢?而且我、我的头发根、根本就不算最细小的东西!”
姬婴笑吟吟道:“的确不算。据说万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细,在极度收缩时,比针眼还细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势抬弓,薛采下意识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许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当这题你们两个都通过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声顿起。
原本紧张万分的晚宴,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薛采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心中懊恼,沉着脸出了第三题:“来人——”
几名家仆捧着十二只猪皮扎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连,排绕成圈,中间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这里是一圈水球,皮质极薄,利刃触之即破。我的第三题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将之全部击破?”
“他疯了?”一女眷咋舌道,“这怎么可能做的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里,还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击破,难道那弓箭还会转弯不成?”
“不可能的……”
楼下,薛弘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当然。哦对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说着瞥了姬婴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许在箭上做任何手脚。姬婴但笑不语,而薛弘飞已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的到的!”
“你们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给你们看。不过……”薛采眨眼笑道,“你们之前只说比试,没定彩头,你们两人都不介意也就罢了,但我若入场,就一定要得些红利才行。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做不到这第三题,而我却做到了,我就要问你们一人要一样东西。”
薛弘飞挑眉道:“我就知道刚才射你的头发,你怀恨在心,果然这会儿来报仇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薛采大概平日里同他是彼此讽刺挖苦惯了的,因此被说成睚眦必报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双眼睛变得晶亮晶亮,欢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飞一扬臂上的玄色长弓,笑道:“你自从开始学箭,就一直觊觎着我这把弓,也罢,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这第三题来,此弓给了你也算是美人兰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没说现在就给,你起码要让我输的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为定!”薛采又将目光转向了姬婴,把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姬婴脸上似笑非笑,最后咳嗽一声道:“看中了什么东西吗?”
“嗯。如果我赢了,我要你的这个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该在这鬼灵精面前亮宝啊,但凡被他看中的,还能逃脱么?薛弘飞的破天弓,淇奥侯的扳指,这下全套装备可算是齐了。敢情,这位小少爷是来公公的寿宴上找礼物来的?”
正当众人满心以为姬婴也会应允,然后等着看薛采如何做这第三题时,姬婴却开口说了一个字:“不。”
“什么?”薛采一怔。
姬婴轻轻抚摸着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浅浅:“这枚扳指乃我心爱之物,所以,不能割爱。”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姬婴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既然我舍不得给人,所以,此题也只能赢,不许输了。”
女眷惊道:“咦?侯爷竟要做这第三题?”
“连薛弘飞都放弃了的第三题,他真的做的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为什么他不肯给薛采呢?”
议论声中,姬婴到走水圈中央,朱龙递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头道:“人须在圈中?”
薛采点头:“人,须在圈中。”
“一箭将水球全部击破?”
“是,一箭击破所有的水球。”
“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薛采脸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变化,但目光却更深亮,最终点了点头:“没有了。”
“好。”随着这一声好,只见姬婴长袖一振,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时,就听噗的一声,哗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内,黑发白衣、笑的清浅的姬婴,盯着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间的箭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姜沉鱼想,对了,那个时候,姬婴就是那样赢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奇计,他只是那么随随便便的走到圈子里,没有用弓,单单拿了一枝箭,然后就像剑客拿着剑一样,旋转一周,箭头划过处,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么简单的方法。
但在那个时候,除了他,谁也没想到。
薛采只说要站在圈子里,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并没说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婴,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获取了那一关的胜利。
因为当日的考题是比箭法,再加上前两题的确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给人们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题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却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办到。
薛采当时的表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因为,当时的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
震惊着、折服着,微妙的嫉妒后,是难言的倾慕。
淇奥侯,姬婴。
白泽公子,姬婴。
他原来就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