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暖衾不过是个通房,说得好听是半个主子,说白了还是一个丫头,连个姨娘都没有掐上。而且孔仲庭膝下并不缺儿子,孔老太爷和孔老太 太也不缺孙子孙女,更不用说是庶出的了。
不过眼下这种时候,大家都有些惶惶不安,正需要这么一件喜事庆贺一下。因此暖衾的生产,得到了孔家上下的一片关注,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那稳婆请来以后,干脆就留了下来,孔老太太发了话,一直守到平安生下孩子为止。
稳波在孔家住了小半个月,终于在正月十八这天,暖衾不负众望顺利生产,为孔家新添了一个小少爷。
孔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说这个孩子必定是有福的,会给孔家带来福气,因此起了乳名叫福哥儿。孔仲庭当然也不会嫌儿子多,连着几天都是 喜气盈腮,先是赏了诸多东西,后来一醒神,立即抬了暖衾做姨娘。
玉仪拿了一块金子出来,让方嬷嬷出去浇了十个小金祼子,又另外打了一个鎏金的长命富贵锁,一起给新封的姨娘送去。
“让三小姐破费了。”暖衾刚刚生下了儿子,又封了姨娘,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如果孔家没有落败的话,应该还要更得意一些。
“这富贵锁只是鎏金的,让福哥儿随便戴戴玩儿。”玉仪十分感激她那天帮忙,虽然也是帮了她自己的忙,但的确阻止了阮氏的回归,因此笑 道:“这个小荷包里的金祼子是足金的,姨娘收着,回头给小兄弟买糖吃。”
暖衾不动声色掂了掂,荷包里的金祼子至少有一两重,再加上那个鎏金的富贵锁,少说也得值个十几两银子。--更难为想得如此周全,鎏金 '的富贵锁戴着并不贵重,在人前也不显摆,荷包里的金祼子又落了实惠。 --真真是个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儿。
再看看其他人送的礼,除了老太太那边的还值几个钱,别的都是就会了事,哪能像三小姐这般大方体贴?暖衾的心思转了又转,带着感激道:“还是三小姐真真心疼小少爷,我们福哥儿可有个好姐姐了。”
玉仪笑道:“福哥儿是我的兄弟,哪能不心疼呢?姨娘放心吧。”
比起承文、承武几个,当然更喜欢这个刚出世的弟弟,彼此没有利益冲突,某些时候还能站在一条线上。玉仪真心希望承福能够健康长大,自己在娘家也有个兄弟,就算谈不上亲近,也不至于恨不得吃了自己。
暖衾心里明白的很,叹道:“只可惜,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看姨娘说的,小兄弟什么时候来都是好的。”玉仪微微一笑,“其实现在也好,姨娘还能亲自带着小兄弟,若在从前……,只怕还得费一番 功夫。”
若是在阮氏主持中馈那会儿,肯定不会让暖衾称心如意,……即使她不养庶子,少不得要乱派几个奶娘、妈妈,便如同玉清一样,平时想见生母一面都难。
暖衾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笑了笑,“若是再回去一两年,只怕能不能……”转眼看向身边可爱的婴儿,“看来啊,福哥儿还真是个有福气的
玉仪心下明白,暖衾能够生下承福实在是机缘运气。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透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玉仪心下有点感激梅丽卿,还得多亏她给自己找了点事儿做,不然每天闲着,在焦虑不安中干等消息,没准儿弄得神经错乱了。
梅丽卿眼下刚过了前三个月,胎像稳固,不再每天孕吐,精神比前段好了不少,所以玉仪说是协理,其实也就是过去点个卯儿。再者眼下孔家 今非昔比,加上又是临时逃到太仓小镇上,仆妇小厮们裁减不少,又没有人情来往,故而家务事并不算多。
这日两人忙完,正在闲闲的说着无聊的家常话。
梅丽卿笑道:“曹姨娘可算是有福了,一下就生了个小兄弟。”低头看着自己,“可惜我的身怀还不显,听人说肚子尖尖就是儿子,也不知道 真不真。”
玉仪笑着看了看,点头道:“我看有点像,一准儿要给我添个小侄儿。”
“那就承三姑姑的吉言了。”梅丽卿眼睛里都含着笑,轻轻抚摸着肚子,动作轻柔无缘,透着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浓浓慈爱。
不知道为什么,玉仪突然觉得有点伤感起来。
“三小姐?”来的人是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脸上带着笑,却没有什么喜色,在门口喊道:“老太太让三小姐过去说话。”
怎么又找自己?玉仪想起上次得知公主府的消息,以下不由一惊,这回不会也是坏消息吧?朝梅丽卿说了一句,便起身匆匆赶过去了。
刚一进门,便看见玉娇红着眼圈儿,正跪在地上抽泣。
玉仪心下猜疑不定,上前行了礼,问道:“祖母,找我何事?”
“你们都出去!”孔老太太脸色严厉,连吉祥也没有留在身边,看了玉娇一眼,然后道:“上次在咱们来太仓的中止,你是不是走失过?你妹妹看的真真切切,当时清寒有许多人证,你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客栈的屋子里出来的!”
方才玉娇来抖落这事儿,孔老太太听得震惊无比,--原来还以为是阮氏捏造了风言风语,才惹得江家人动怒,闹出七房纳戏子的闹剧,故而不得不退亲。没想到,孙女居然真的走失过· --原来是为了这件倒霉催的事。
玉仪眉头微蹙,以内飞快的分析着情况,估计是因为阮氏回不来,玉娇迁怒自己跑来揭发,想要坏了自己的名声,好让老太太再也不待见自己 。可是她毕竟年幼,不懂得这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太太当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甚至可能骂了一顿,严厉交待不准到处乱说。
玉娇一边哭,一边恨恨咬牙,“你敢说不是?!那么多人看着,可不是我瞎编的!”
当时老太爷、老太太以及三房的人不在,可是大太太故意挨着不走,阮氏也在旁边看热闹,以及玉娇,还有跟着服侍主子的丫头们,的确有不少人看见了。
既然纸都包不住火了,那也只有说了。
可是在这之前,自己似乎应该再做一点什么,--毕竟承认了事情,就等于在家人面前自降身价,损己利人的事谁会愿意做?要不好,那也得 把那人拉下水了。
玉仪略微犹豫,开口道:“孙女的确有话要说,不过还得祖父和父亲一起分听。”
孔老太太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想着大约是姑娘家害怕,皱眉道:“叫你父亲来就是了,又找你祖父作甚?”
玉仪不指望祖父和父亲能向着自己,但是大太太是老太太的侄女,说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可能。至少要让家里人知道,长房那位素来贤惠的媳妇,到底长着一张什么样的嘴脸!只要孔老太爷起了厌恶之心,孔仲庭心中恼恨,那么老太太便不好太过偏袒,大太太一旦失了贤惠,也就不能再插手孔家事宜。
——只要大太太和阮氏都消停了,自己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吧。
玉仪“扑通”一声跪下,坚持道:“事关重大,孙女真的有话要说。”
孔老太太见她咬牙不肯开口,心下不快,吩咐请人。
如今孔老太爷被罢了官,又时逢乱世不太平,心情当然不会太好,一脸不耐烦的移步过来,皱眉道:“到底有什么事?!”
孔仲庭一进门,便见两个女儿跪在地上,不由问道:“你们俩又淘气了?”
“是这么回事……”孔老太太也是头疼的紧,耐着性子把事情说了。
孔老太爷还好,孔仲庭忍不住大惊失色道:“有这种事?!”转脸看向玉仪,“你快说,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仪把前面的都如实说了,轮到罗熙年的部分,自己要隐去,只是哭道:“女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回到先前的小茶寮,褪了首饰买了一匹马,跟着马车的印迹追上去,好歹没有丢下了。”
反正都解释不清楚,不如赌一把,赌那小茶寮的伙计不敢编排锦衣卫。即便孔家的人有心去查证,也不会查出别的来,——如果真查出了锦衣卫,以孔家眼下的情形,那更得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得罪的起。
孔仲庭根本没心思追究细节,一脸恼怒道:“竟然是那汪婆子婆媳两个,生生的要害了你?后来那两个叛主的杀才去了哪儿?!”
孔老太太冷笑道:“人家是傻的吗?早就跑了,还能等到你来抓啊。”
“这么说……”孔老太爷略微沉吟,以他几十年做官的经验判断,分析道:“是家里有人买通的了,不然说不过去。”
孔仲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阮氏,气得发抖道:“我还留她在庄子上做什么?这就找人送个绳子去,一把勒死了算了!居然做出这等蠢事!”
玉娇吓了一大跳,不想揭发姐姐,反倒弄出是自己母亲的错,小脸儿吓得煞白,怔怔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孔仲庭正在气头上,前些日子还因为几个儿女痛哭,对阮氏有了一丝怜悯,眼下只恨自己没下狠心,早就该一把勒死继妻!听玉仪一说,立即跑回去翻箱倒柜,还让妈妈们把儿女的东西拿出来,势要找出继妻下黑手的罪证!
结果却不是他想的那样,继妻剩下的东西本来就有限,基本上都还在,儿女的东西有册可查,最近并没有任何大的支出。
“东西没有少……”孔仲庭有些不明白了,茫然回来道:“难道没给银子……”可是这也说不通啊,汪婆子没有道理白白替人下黑手。
“父亲……”玉仪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哽咽道:“女儿想过了,要让那汪婆子二人下这等狠心,少不得要花费一大笔银子。父亲只要回去看看太太的东西,还有几个小兄弟他们的,若是没有少……,这事儿也未必就是太太做的。”
玉娇更加不明白了,——姐姐怎么还会帮着母亲说话?难道是气疯了?
孔老太爷看了孙女一眼,那张小脸虽然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是那里有半点慌乱?心下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孙女必定是猜出背后之人,可是这人却说不得。这才拉了自己和她父亲,要借众人都明白真实的内幕。
能拿出一大笔银子的,又有可能对孙女不利的,当然不会是自己和妻子,更不会是儿子孔仲庭。三房和二房没什么利害关系,如果不是二儿媳阮氏,那么就只能剩下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大儿媳宁氏。
孔老太爷很快想通,——孙女是顾及着两位长辈的姑侄关系,所以不能单独说,非要让祖父和父亲在场,以此作为明证。
——倒不失为一个聪明有主见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儿身。
孔仲庭虽然反应慢一点,但也有些明白了。
女儿被退婚后,大嫂不是还打着主意去了江家?保不齐就是她下的手,想着侄女一死,自己的女儿就有机会上去,所以才……
孔仲庭的脸黑了,但他不方便评判长嫂的是非,因此冷哼了一声,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板着脸不再说话。
孔老太太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难怪孙女不肯单独说,原来是……,心中又恨又气又恼,——恨大太太手段毒辣不顾大局,气自己在丈夫和儿子面前丢了脸,恼孙女竟然设了一个套,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玉娇早就没众人吓糊涂了,连哭都忘记了。
玉仪缓缓的收了泪,朝上磕了头,说道:“孙女自从回到家里,自问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说过出格的话,却不知哪里做错了,惹来这样一场泼 祸事。”微微苦笑,“事情已经形成这样,孙女也是无话可说,只求祖父祖母和父亲多加垂怜。”
孔老太爷皱眉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洪流(上)
泰王最初起兵之际,朝廷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毕竟泰王的藩地在齐州,势力也局限于山东这一片地区,和整个朝廷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稚嫩的黄毛小儿,偏生还学大人一样弄棍舞棒,看起来好不可笑。
吴太后甚至为了自家利益,特意去皇帝那儿讨了一个情,封了自己兄弟为大将军,领兵三十万一路南下。或许在吴太后看来,这场动乱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别的不说,单是朝廷三十万的精兵良马,就够让泰王吓破胆了。
不过泰王却是个胆儿肥的,不但没有被吓着,反倒引诱吴大将军不断深入,然后趁机截断了后方粮草供给,致使朝廷平乱之师大败!吴大将军不过是仗着裙带关系,想要趁机捞个官职回去,哪里是真会打仗的人,立马吓得屁滚尿流逃掉了。
要知道,齐州离京城的距离并不算远。北上越过德州、沧州,接着就是保定,再往前便可以直指京师!这一下,皇帝才开始真的闹心起来。
至于为何泰王的藩地这么近,则要从上一代的老皇帝说起。当时在皇后之下,老皇帝有两个得意的宠妃,一个是现在的吴太后,另一个就是泰王的母亲,论起脾气模样儿性情,那还真是环肥燕瘦难分高下。
而两个儿子都是聪明机智,实在看不出谁比更谁高一筹,泰王唯一占劣势的,便是年纪上小了几岁。不过在老皇帝驾崩之前,皇帝和泰王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差那几岁还真的没啥区别,这叫当父亲的好生为难。
当年后宫里更是一番风云翻涌,牵动的前面朝堂也不安静,具体的已成隐秘,外人无从得知,反正最后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封了藩王。
大约是老皇帝想弥补吃亏的那个,便大手一挥,封了齐州这块富庶的地方。新登基的皇帝很是不痛快,今天把弟弟的属官贬两个,明天找个茬儿骂一顿,结果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做弟弟一生气干脆反了!
如今皇帝虽然想要勤王之师帮忙,但这是一家一姓的内部之争,使得各地人马都在观望当中,真正愿意出兵人的并不多。更不用说泰王马不停蹄挥师北上,立即巩固了战果,一举将德州拿下,整个军中的士气高涨不断。
因为德州距离京师已然太近,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眼下在京城里,各家各户都是人心惶惶的,那些纨绔子弟们突然规矩起来,弄得烟行里的姑娘们生意都不好做了。
唯一忙碌的,则是像罗熙年这种有职在身的人。
今儿刚一进门,便有一个小厮上来垂手道:“太夫人留了话,让六爷回来了就去上房一趟,说是有要紧事。”
什么狗屁要紧事?!罗熙年皱着眉头,但继母也是母,明面儿上的规矩不好违,也不换衣服,就这么大步流星的往上房走去。
小厮口中的“太夫人”,正是鲁国公的第四任夫人小汤氏,虽然在称呼上是“太夫人”,但实际上不过才三十岁出头。
因为小汤氏的身份使然,不得不往成熟端庄上面靠,不然底下一堆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儿媳,自己再打扮的年轻不庄重,岂不是叫人瞧着尴尬?今儿穿了一身紫棠色的暗纹大袄,下着枣红色的挑线裙子,与她的年纪相比,略略显得有些老气。
罗熙年一进门,便看见父亲鲁国公也在旁边,不得不认真的行了个礼,“给父亲和母亲请安。”语气里的不情愿,大约是个聋子也能感受到了。
鲁国公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了,精神却还不错,只是身体微微发福,坐在正中很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一开口便道:“你母亲给你找了一门亲事。”
又是亲事?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
罗熙年忍住要掀桌的冲动,闷声道:“眼下时局这般不太平,还说什么亲事?等回头再议也不迟。”
“胡说!”鲁国公斥道:“外头的人闹他们自己的,与我们家何干?难道乱世里的人都不嫁娶了?”管他谁做皇帝,反正又不是要换姓改天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