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舒展的手摸到了一个温暖的硬硬的东西。
有男子如水涧幽谷的声音响起:“早好。”
我仍然保持着滑稽的动作:“好啊。”
一块腹肌,两块腹肌,三块腹肌……
还没数完,扶桑就握住我在他腹部上“不懈探索”的手,道:“你向来就喜欢粘着我,不过那都是在我未成人形时,倒也无妨。如今我已如你所愿化成人身,你再这样毛手毛脚的,恐怕……”顿了顿,继续用谦谦君子的语气道:“恐怕在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我连忙收手,笑嘻嘻地道:“你一大男人,自然不屑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
扶桑弯身看我。日光在他身上描摹出一圈淡金色的轮廓,几缕青丝落下,挠着我的脖子。他的睫毛扇了扇,笑吟吟道:“你若是女子,我自然不会计较。”
语毕,伸手就在我的痒穴上挠。
我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努力伸手要去挠他的痒。无奈实力悬殊,我只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骂道:“你、你居然……哈哈哈,你居然骂我不是女的,你、你要死……啊哈哈哈停下、快停下……”
……
日子大约就这么过了。我把时间分成四份,一份用来伺候王母嬷嬷,一份用来跟扶桑玩闹,一份用来追上羲,剩下的一份用来睡觉。
一日我央着小石头教我做女红。小石头是我在东海捡来的一只紫石头精,她虽看起来憨憨的,女红却是做得很好。
我正有样学样地穿针引线,扶桑忽而从屏风后冒了出来。
红衣黑发,长身玉立,风华绝代。
不过,再美也没用,还是沉渊好。
我心下想着,乐呵呵地低下头鼓捣着一块云锦。
扶桑走到我背后,弯下腰看我手里的动作。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耳边,痒痒的。
我不自在地伸手挥了挥,赶苍蝇似的,道:“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他倒是来了劲,索性将下巴搁在我肩窝,声音沉沉的,一字一顿道:“我、偏、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沉香炉中薰衣草气味的作用,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魅惑。此时在我耳边响起,弄得我一半身子都酥软了。
小石头在一旁吃吃地笑道:“姐姐,你就别去追沉渊战神了。我看扶桑大哥也不错。”
我嗔笑着白了她一眼,单手捏起他搁在我肩上的,有点尖的下巴道:“桑桑美人儿,爷现在不能陪你玩。沉渊的生辰就要到了,爷得赶紧给他做荷包呢。等爷做好荷包了再陪你玩啊,别捣蛋了啊,乖。”
沉渊贴着我后背的身体明显僵住。我疑惑地侧头看他,他的眼里墨色翻涌,尽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只是片刻,他直起身,笑得有点涩然:“那你……好好做吧。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
小石头道:“姐姐,扶桑大哥怎么怪怪的?”
我耸耸肩道:“美人心,海底针。谁知道他想什么呢,琢磨了也是白琢磨!别管他了,咱们继续。”
……
我打听好了沉渊会路过桃林,便早早站在桃林候着。
从花含朝露,等到太阳高照,再从太阳高照,等到星耀八荒。
终于,一个黑色挺拔的身形从远处走开,金色袖沿在夜里划过一道金光。
我欢呼雀跃地跑了过去,等待了一整天的郁闷全部一扫而空。
“沉渊沉渊!”
他停住脚步。我才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玄衣女子。身段优美,细长眉眼,红唇如血,生得很是冷艳。
原本两个人的幽会是多么浪漫,却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我停下脚步,有些讪讪地向女子笑了笑。
玄衣女子也礼貌地笑笑。
沉渊完全没打算给我们互相介绍一下。我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他不过当我是路人。
深吸了口气,我灿烂地笑道:“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做了个荷包给你。”
我伸手把荷包递出。
女子送男子荷包,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知道。虽然,虽然他收下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可我还是带着一丝丝希冀。
时间仿佛凝住。
终于,他开口道:“不好意思,我已经收下一个荷包了。”沉渊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喜怒。
我设想过很多个可能,却没料到他竟然已收了别人的荷包。
脸上的笑容僵住。视线下移,我看到沉渊的腰间,挂着一个黑底金绣的荷包,花式繁复雍容,做工也很细腻,很适合他。
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荷包——做工拙劣,大红底色,绣着丑巴巴的桃花。与他腰间的荷包比起来,就像丑鸭子遇到白天鹅,相形见绌。
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自卑感,,我第一次为自己感到羞耻。低了头,手缩了回来:“不好意思。”
然后转身,逃也似地跑了。
桃林的转角处有块石头,我跑得急,一不留神被绊倒了。
身上脏兮兮地,膝盖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我无暇顾及。只连忙回头,看见玄衣女子似乎要跑来扶我,沉渊拉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话。他们便转身离开了。
夜风吹来他平静无波的声音:“我们回去吧。”
我收回视线,自己爬了起来。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而他面无表情地旁观着我滑稽的表演,连一个笑容都不肯施舍。
明月高悬,我们三人,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
不久后,我收到一张请柬。
红底金字,熠熠生辉。写的却是,邀请我参加沉渊的大婚。
我才知道沉渊有一未婚妻,玉帝五女风无衣。我才知道风无衣就是那日夜里,我在桃林见到的那个女子。我才知道她已是身怀六甲。我才知道沉渊早有一妾,曾经名动天庭的歌妓媚卿。
多年的执念,演绎的却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看着天河对岸摇曳的杏花,心里涌上一股气,忽然很厌恶这样的自己。掏出怀里的荷包,想要用力掷出。
一只温暖的大手包住我的手,连同手中的荷包。
“沉渊眼光不好。这荷包我瞧着欢喜,送与我吧。”
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轻柔地拿走我手里的荷包,抹着我脸上的泪。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大哭起来。
那时候的扶桑,该是什么表情呢?
……
可是后来的事,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送的一盆送子观音花,竟生生弄掉了风无衣腹中的孩子,还害得风无衣差点没了命。
天帝大怒,欲废我仙力,除我仙籍,打入轮回。多亏西王母一番劝解,我才得到减罚。
什么样的减罚呢?两百道天雷?一百丈软红?足够把我罚成一个废人,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可我分明什么都没做。
“大胆九尾狐!你爱慕沉渊战神,这无可厚非。可你竟因妒忌无衣上仙而设计陷害,至其胎死腹中,生命垂危。你可知罪!”
“姽婳什么都没做,何罪之有?”
没有人信我。
囚仙牢就在面前,一片漆黑,像一个无底的洞。
我被废了仙力,双手双脚都套着捆仙索。不知道谁踢了我一脚,我摔进那个黑洞中,下坠,下坠。
我看着光源处,门被“彭”地关上。
只余下一片绝望的黑暗。
牢里四下黑暗,空无一物,安静得可怕。我下坠了很久,才落到底,没有仙力的身体,摔在地上很疼。我一个人在里面走了不知多久,找不到尽头,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水源,找不到一丝生气。
直到精疲力竭,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躺在扶桑怀里。
突然很想哭。我伸手握住他的袖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心中猛然一跳,我完全清醒过来。
我猛地从他怀里抽出身。
天上云翳遮月,四野暗,鸦悲鸣。昏暗月光下,他满身是血,脸色苍白,眼下有一圈青色。
他看着我,努力漾出一个笑,却牵动了嘴唇,嘴唇裂了开来,渗出血。
“你怎么了?!”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事实会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没事。”他摸了摸我的脸:“那点小刑罚,我替你挡了。没事了,你快走吧,这里是月上谷,他们还会追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点小刑罚,我替你挡了……
那点小刑罚……
他突然皱眉,猛地转身背对我,喷出忍了很久的一大口血。
扶桑才刚化为人形,仙力微薄得几乎与凡人无异。那点小刑罚……以凡力仙躯,抵两百道天雷,一百丈软红。若不是因为他是上古遗神之身,恐怕早就魂飞魄散。
铺天盖地的恐惧将我吞没。我活了两万年,从来不知道,原来恐惧,可以把人压垮。
眼泪源源不断涌了出来。
我破口大骂,声音却哽咽着:“你娘的,你干嘛多管闲事啊!我受不受刑关你屁事,你鸡婆……”
他踉跄转身,笑道:“嗯,就算我……”
他猛地咳嗽起来,然后伸手要来摸我的脸。
我一把挥开:“你……”
他身子晃了晃,然后,如玉山倾倒。
心头猛跳,我扑上前将他接住,身体每一处都在颤抖,我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
我想说“不要,我害怕”,可我除
“嗯,我要走了,再种一棵扶桑树吧,我怕你……不习惯。”嘴上仍是笑着。那是一种悲到绝望的笑。
“我不要我不要!种什么劳什子树,碧落黄泉,我只要你这一棵。你娘的混蛋!我受一下罚又不会死,你干嘛没事跑来找死,你以为、以为你很厉害吗?”
他伸手抹了抹我脸上的泪水:“我以为我够厉害,可以保护你不受伤。”
我只是哭。
“再种一棵扶桑树吧,把……咳咳,把我的名字、刻在上面,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
只是哭。
他笑得如雾:“不要喜欢沉渊了,喜欢我吧。我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着气道:“不,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一个将死了的树神,呵……”
我把脸贴在他脸上,哀求着:“别说了,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突然挣扎着推开我,吼道:“走,快走啊!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他咽了口血:“向东跑,去找闲鹤……”
我靠过去哀求着:“我们一起……”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半阖着眼自顾自说着:“不要再回天庭了。走吧,不要让我白白死了……”
“我不……”
“走!”他蓦然睁眼,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
我怔怔与他对视。良久,狠下心,转身向东跑去。
头也不回。
不敢回头。
前面是无边的山谷,和泉水没有情感的流动声,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显得分外冷酷。我没有仙力,只能跑。有硬物扎进我的脚底,穿破血肉刺着脚骨,而我只是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像是哭泣的声音。
身后,他微弱的声音被风撕裂,像是与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罢,只能……下一世、再来寻你了……”
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在无边的黑暗中,我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心里只剩下恐惧与绝望。我声嘶力竭地哭着,跑着,甚至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只为了不去想扶桑,只为了不停下脚步。
泪流满面,被风吹得浑身冰冷,渗入骨髓。
脑海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浮出那一幕——扶桑浑身是血地躺在岩石上,苍白的面孔不复往日的风采。他的手里紧紧握着沉渊不要了我才给他的丑荷包,指甲刺破云锦,相思红豆一颗一颗滚落。他的嘴里喃喃着叫着我的名字“姽婳,姽婳。”而他的浓黑睫毛如蝶翅,徐徐合上,只是那蝶翅,再也不会扇动。
扶桑,下一世,我一定先寻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夜幕低压,我在束仙网中挣扎着,目眦欲裂。
“放开我,放开我!”
我还是被捉住了。
“是你们,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扶桑!”
我看着这群所谓仙人正道伪善的嘴脸,突然觉得滑稽可笑。呵,做神仙有什么好的,说是无欲无求,不过是迂腐世故,心如顽石,形如行尸走肉。好啊,无欲无求是吗,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为什么死的偏偏是扶桑呢?
“孽狐,休得无礼!你私自逃脱天牢,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哈哈哈……你们除了拿这套劳什子把戏唬人,还会点别的手段吗?!所谓九天律法,所谓公平正义,就是在这里残害无辜,让那个下毒的贱人逍遥法外吗?哈哈哈,史所未闻,籍所未有,荒诞不经,莫过于此!”
“你给我闭嘴!”王母气得浑身发抖,“你快跟我回……”
她忽而顿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额间如火般,一股焦灼之气自五内聚起,热热地灼烧着。 一旁的天兵炸开了锅:“诶!你看她的额头……”
“她额头起火了,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新刑罚?”
“红莲业火,堕仙之印。阿姽,你快莫要闹了!”
“堕仙,堕仙好啊,我就可以……”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黑,耳边散去了喧嚣,我晕了过去。
……
后来,扶桑因私自替我挡下刑罚,被打入轮回,历劫三世。
而我,我散去一身修为,堕仙印生,红莲劫起,仙籍已除,从此堕入红尘,永生永世,不得再入天界。
“阿姽,人证物证俱在,我虽信你,却也无法保你。”
“阿姽,莫怕,嬷嬷会帮你洗清冤屈,带你回来的。”
洗清冤屈吗?无所谓了。那个天界,我已不想回了,我只想找到扶桑。
……
我在忘川河边逗留了三天,却寻不到扶桑的身影。
彼岸花妖娆如火,在忘川河两岸延伸铺展,河中是花灯,有游魂在河边念念有词。
奈何桥头,一盏黄灯,一身青衣的男子立在桥头,微微泛青的黑发如瀑。
我疯了般冲上桥,夺过男子手中的孟婆汤就往地上砸。
“哎呦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孟婆道。
我只是急切地去拉那人的衣袖。
那个青衣男子转过头来看我,陌生的脸:“姑娘认得我?”
不是扶桑……
像被抽去气力,我瘫坐在地上。
……
后来,西王母派人寻我。然后,封住了我的记忆,把我还为幼狐,托给水匚妖镜镜主,我的阿爹抚养。
…… ……
我终究是忘了。
忘了千年来他默默的守候,忘了花前月下的交心长谈,忘了洗玉池边的惊鸿一瞥,忘了他以微薄仙力、以死为我挡住刑罚,只为我不受冤屈,不受伤害。
是否人们永远都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经拥有?要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幸福曾经唾手可得,我的眼光却不曾在他身上停驻。只是顽固地去追求遥不可及的那份一厢情愿。我以为他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以为那份爱永远都会在那里,不增不减。直到我幡然醒悟,我们相隔的距离已经不再是那条浅浅的太虚河。云端跌落紫陌,碧落黄泉,我何德何能,才能寻得一个你?
扶桑,扶桑……
【下一章】
次日。
醒来时,天方蒙蒙亮。
如梦初醒。
服侍的仙娥换了一批,她们低眉垂手走进屋来,捧着绫罗绸缎金簪玉钗胭脂水粉。
今日,是我重入仙籍的日子。而西王母告诉我,这是接风洗尘宴。
今日